李恪端杯了一杯酒,笑盈盈,說:“只是父親太看得起我而已。”
一句話,沒明說,但江承紫已明瞭剛纔雲歌描述楊淑妃與李世民對話裡那一句“你只是派出柴紹而已”的反問,看來是真的。
“他誇你類他,自是不容小覷。”江承紫語氣淡淡的。
她先前也曾想過李世民如果將晉原縣的事看作大事,或者就不會只派柴紹爲欽差前來。畢竟,柴紹算不得他真正的心腹,玄武門之變,柴紹就不曾支持,他亦瞞着柴紹。
柴紹是太正直之人,俠義情懷與江湖氣息太濃,若是辦事,必定讓他不會百分百放心。
只是,她又轉念一想,畢竟是唐朝最傑出的政治家,如今初唐正式內憂外患,國庫裡沒幾兩銀子,太倉裡沒幾粒糧食。他應該不會這般小心翼翼吧。
“我還是太高估他。”江承紫吃了幾口菜,又慢悠悠喝了一小口桂花酒,才笑着說。
“原來你也曾懷疑。”李恪神情語氣依舊溫柔,端了一杯酒,斜倚在窗邊。
江承紫不接話,只招呼他吃菜,說起家鄉的火鍋,說起那叫辣椒的物種。李恪來了興致,問:“格物院以後可能找尋到如此神奇的物種?”
江承紫筷子一頓,凝在空中,火鍋裡騰騰的熱氣氤氳飄向窗外。
“辣椒一物乃海外之物。須得乘大船,穿過暴風巨浪,纔可摘得。”她回答。
“原是海外之物。可惜!”他喝了一口酒,將酒杯徐徐放下,道,“我不致力於船舶製造,除去對付高句麗,大唐還不須那麼多的船。再者,我只想閒雲野鶴。可惜了。”
江承紫知道他的意思是說他無意於帝王之位,而製造船舶這種事屬於軍事範疇,非帝王不能做。
她靠着椅背,瞧着霧氣氤氳裡那張英俊瘦削的臉,笑道:“將來的事,誰說得清楚。你瞧此時此刻,就是我們不曾經歷過的。”
李恪點頭,道:“是呢。從前,我們從不曾離得這樣近,這樣秉燭暢談,還能吃到你親手做的菜。只是若可以,我不想走那條艱難的路。”
“我亦不希望你走那條路,若可以的話。”江承紫依舊笑,再度覺得命運真是玄妙,原本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穿越了前年的時光,相識相戀,並肩而行。
火鍋氤氳着熱氣,江承紫將火關得小一些,又放了一些容易燙熟的菜入鍋,才終於忍不住問:“可知來者何人?”
“還能有誰,不就那一家的麼。”李恪語氣不屑。
原來果真是長孫一族!
“來的是何人?”江承紫又問。
“長孫衝。”李恪回答。
“他——”江承紫對此人知之甚少。只知曉他後來成了駙馬,與公主鶼鰈情深,在政治上倒沒有什麼建樹,就是那支離破碎的夢裡也沒有他什麼事。
李恪稍稍坐正身體,道:“你別小瞧了他,他是長孫無忌的長子。長孫無忌要求他克己、低調,不可露鋒芒。因此,在外人瞧來,似乎平庸無能。實際上——,呵,是一頭隨時能將人撕碎的惡狼。那一世——”
李恪停了停,才繼續說:“那一世,高陽謀反,事實上長孫無忌正在外視察,當機立斷將我拖入戰局,一勞永逸之人就是他。”
江承紫蹙了眉,暗想歷史總是表象,不是局中之人永遠不知真相。
“上一世,你我都小瞧了他。若說長孫無忌下手時還會考慮國家前途,那長孫衝做事便只考慮關隴新貴的世家利益。”李恪搖搖頭。
江承紫垂眸,靠在軟墊上,想或者上一世纔是自己熟悉的那個大唐,高陽謀反,他被拖入戰局,最終慘死於三月長安,從來以爲是長孫無忌的手筆,不曾想卻是那人畜無害的長孫衝。不過,後來的歷史記載,幾年後,武則天滅了長孫一門,這長孫衝似乎只是流放。
“後來,長孫一門到底還是被滅了。”她說。
“父親處心積慮,爲老九苦心佈置,世家滅門只是早晚的事。”李恪平靜地說。
“可惜你外公當年沒沉住氣,否則,也爲兒孫謀劃,怕天下不會大亂,隋朝也不會短短數年。”江承紫搖搖頭。
李恪只是笑了笑,說:“各大世家想做什麼,我父親知道得一清二楚。上一世,弘農楊氏安插兩枚棋子,分別在朝堂與後宮。你是朝堂那一枚,而後宮的那枚則是心狠手辣的武氏丫頭。”
“你是說武媚吧。昔年,我父親亦說過,別看女皇如何風光,不過也是背後勢力角逐加上她的機遇所造就。”江承紫想起前世裡與父親爲數不多的談話。
其實那時很奇怪,父女倆見面,基本都是圍繞唐朝歷史在展開,若是不談論歷史,父女倆就沒有別的話可說,沉默得讓人尷尬。
李恪點頭,說:“就是她。當年,你意外身隕,我日漸消沉。弘農楊氏就全力扶持那丫頭。不過,換句話說,若沒有父親和老九的默許,她早在進宮不久就會被滅掉。她能活得風生水起,不僅僅是弘農楊氏的棋子,更是父親贈予老九的利劍。只是父親到底忘記了,人又怎麼可能僅僅是棋子呢。”
李恪說到後來,臉上滿是嘲諷,曾是父親一手策劃的“唐三代後,武代李興”的預言,竟然一語成讖。當然他所知道的後來的歷史走向,是前不久,兩人閒聊時,他所得到到。
當時,他知道武則天后來稱帝,滿臉訝異:“沒想到那丫頭真狠毒如斯,老九居然沒能鎮住。”
這會兒,換江承紫訝異了。她從不曾認爲“武代李興”的預言跟李家人有什麼關係。如今,卻聽李恪說這一切不過是李世民策劃。
江承紫兀自喝了一杯壓壓驚,才問:“你的意思是說,你父親與老九都知曉那姓武的丫頭背後是弘農楊氏,並知曉她是弘農楊氏安插在後宮的一枚棋子?而當年那個預言,也是你父親安排的?”
李恪點點頭,微微眯眼,說:“我父親可能比你想象中更厲害。”
江承紫點頭贊同:“這我知道。我還知道他比你我想象的更狠戾。”
“他一直拿舊貴族來制衡新貴族。兩虎相爭,兩虎皆傷,到時候獵人才好下手一鍋端。何況,他有意無意給予了弘農楊氏希望。”李恪說到這裡,沉默了下來,連連斟飲了三杯。
江承紫看得出他心情很不好,便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坐着。
“因爲我在,因爲他的話,因爲你的才能——”他說到這裡,便擡眸怔怔地瞧着江承紫,臉上浮出頹敗的悲傷。
“怎麼了?”她輕聲問。
“因爲我,因爲你的才能,因爲他有意無意說我類他,可立爲太子。這些信息讓弘農楊氏那幫子眼皮子淺薄的人似乎看到我可以上位,舊貴族可以成爲新帝功臣的希望,因此,舊貴族更加瘋狂。呵,我的父親是真正厲害得緊的人。”李恪儘量平緩語氣,卻還是流露出巨大的悲傷。
江承紫只覺得心疼,卻也不知如何安慰,便只得拿着竹編的漏勺在鍋裡機械地舀着,把李恪喜歡吃的肉與菜一點一點地挑他的碗裡。李恪也沉默,只是端着酒杯斜倚在椅子上,注視着眼前這女娃的動作。
沉默,安靜!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忽然低聲說了一句:“阿紫,你知道麼?皇家的孩子,一半是用來殺的。”
江承紫聽到他輕輕吐出的“殺”字,身子一怔,拿着漏勺的手一凝。她緩緩擡眸看李恪,只看到他眼裡全是傷心,面上卻還是浮着輕輕淺淺的微笑。
江承紫只覺得一顆心細細密密疼,疼得鑽心。但她還是不知該如何安慰,只是瞧着他,有想要伸手撫去他傷心的衝動,卻始終沒有動。
“承乾是他的棋子,老四也是,我,也是。”他繼續說,語速很慢,語氣依舊低低的,最後一句“也是“近乎自語,但卻讓他的臉上的微笑有一種瀕死的絕望。
江承紫再也按捺不住,“嗖”然起身,快步繞到他身邊,俯身從背後抱住他,將臉靠在他後頸處。
他也任由她抱着,依舊是低低的語氣,說:“阿紫,我原以爲我至少是他的兒子,後來才發現,我,不過,也只是,棋子。他,是個優秀的君王,甚至爲國選拔繼承人都能煞費苦心。”
江承紫聽得背脊發涼,內心疼痛。即便是研究唐朝歷史頗爲透徹的父親,也不曾認爲李承乾、李泰、李恪不過是李世民的棋子。
不僅僅自己的父親,江承紫所見過的所有歷史學家都不曾有過這樣的認知。他們普遍認爲李世民是逼於無奈,最終選擇了李治。甚至有一部分人很一廂情願地認爲在李世民風燭殘年的最後,最想要的繼承人是李恪。
即便是她,她也從來以爲他也不過是一個父親。
可今日聽李恪所言,皇家的孩子,至少一半是拿來殺的。
她頓時被刷新了世界觀。果然,不是誰都能成帝王,不是誰都能站在那樣的頂端。
我以爲,我至少是他的兒子,原是不過一枚棋子!
這對於一個崇拜且愛戴着父親的孩子來說,是多麼絕望的認知啊。
江承紫想到這些,心裡全是冰涼,她卻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緊緊抱着這瑟縮的少年。
良久,她纔不甘心地問:“你,你是說,他一開始就沒打算將來將一切交給李承乾,或者李泰?”
“對於太子,一開始應該是抱着希望。可他是那樣優秀的人,爲人要強,如何能容忍自己的太子是那種品格——,至於李泰,武力太弱,他向來不喜文弱之人。而我,不過是用來利用舊貴族對付關隴新貴的棋子。阿紫,我們是他兒子,卻都不是他兒子!他的兒子到後來,只有稚奴一人。”李恪說得很緩慢,很小心,仿若一不小心,心就會碎裂。
江承紫將他抱緊一些,感覺到他發抖得更厲害了些。
“阿念。”她喊了一聲。
“嗯。”他低聲回答,手中酒杯早就放下,一雙手緊緊握着她的小手。
“那是前世的事。今生,一切都變了,或者,他也變了。”她終於找出一句安慰,卻連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那個人再怎麼變,那也是帝王。
最是無情帝王家!而眼前的形勢表明,那位很可能並沒有任何的改變。
李恪良久不語,江承紫也從背後摟着他,一動不動。她只感覺到他流了淚,灼熱的淚珠就滾落在她手背上。
周遭是氤氳升騰的熱氣,還有他好聞的氣息,以及安靜的呼吸。
冬夜朔風已停了,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簌簌落下。寂靜的雪野,偶爾會有大雪壓破竹子,發出噼裡啪啦的脆響。
“阿紫。”不知過了多久,他低喊了一聲。
“我在。”她喜歡這樣應答他。
“你勒得我脖子疼,想要謀殺親夫麼?”他調笑。
她聽他這樣說,終於鬆了一口氣。看來他是恢復過來了!
江承紫便徑直放開他,整理了一下衣裳,岔開話題說:“鍋裡水不多,我再添一些。”
他卻是瞧着她添水,笑意盈盈。
“你瞧什麼?”她嬌嗔一句。
他臉上笑意更濃,端坐了身子,一本正經地說:“是的,那些屬於前世,而今生已不一樣。不過,所幸的是我依舊遇見了你,依舊能得你傾心。”
“那你可要對我好點。”她滿臉驕傲。
他鄭重地點點頭,說:“當然。”
“來,先來一段劍舞來博佳人一笑如何?”江承紫清清嗓子提出要求。
“既是阿紫喜歡,我自是恭敬不如從命。”李恪施施然起身,抽出佩劍,一躍到了院內,在漫天雪花中舞劍。
江承紫站在窗前看在院落裡舞劍的寬袍少年,恍惚之間,疑心這是夢。
“無樂曲助興,終究有些單調,阿紫,我舞得可還合你心意?”他收了劍,入得屋來。
江承紫笑着遞上擦臉的帕子,又接過寶劍放好,才說:“劍舞得極好,只是我是粗人,不通樂理,不能像平康坊的姑娘們那般爲你撫琴伴奏呢。”
李恪身子一怔,愣在當場。不過,這人真是人精,立馬就換了一副笑臉,低聲問:“阿紫這是在嫉妒?”
“我嫉妒?”江承紫朗聲反問,一臉不屑的。
“你就是在嫉妒。”李恪甚爲開心。
江承紫正要反駁,就聽得門房處有人在說話,她不由得側耳傾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