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問還在繼續,雖然最主要的疑團得到了解答,但另外有些問題,還是應該問清楚的。
“上次那三艘船前來襲擊我們,誰是主謀?是你們還是東印度公司?你和東印度公司究竟是什麼關係?”
唐健平時從來不干預民政,在這方面他自律的近乎苛刻。但在有關集體安全方面,他從不掉以輕心。也沒什麼客套話,就這麼直接硬邦邦的發問。
安娜似乎也早就預料到這個問題,她轉向茱莉,用意大利語說了很長一段時間,還拿出幾份文件遞給她,後者一邊聽一邊點頭,最後站起身來:
“這個說來比較長,我給大家大致解釋下吧,如果有什麼不清楚的,可以再問。”
安娜之所以選擇前來東方,除了受到當時非常流行的《馬可波羅遊紀》影響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她得到了荷蘭東印度公司最高權力機構——“十七人紳士團”中某一位父輩的推薦信。
那是她父親生前的一位至交好友,美第奇家族以商業發跡,結交的各國商人自是不在少數。即使彼此信仰不同,依靠金錢和人情依然能夠建起牢固的關係網。只是安娜的父母都已經過世,當年人情大都消散,否則她也不會被家族驅逐。
這位紳士還算是比較念舊的,聽說她要來東方之後就給了她這麼一封推薦信,讓她可以來向自己的幾個老部下尋求幫助,其中地位最高的是Gerand de with先生,東印度公司在Tayouan島上的總督——翻譯成中文就是大員,也即臺灣島。
只是當公主號抵達臺灣時,本地總督已經換人了,現在那裡是Hans Putmans先生在掌權。他是一個相當粗魯和野蠻的前軍人。雖然看在那幾張介紹信的面子上,也接待了安娜一行人,但畢竟在各方面都差了很多。
然而最讓安娜感到不安的是,那位Hans Putmans長官看她的眼神有點不大對頭,她很清楚那意味着什麼,所以在對方還沒來得及提出更進一步要求之前,趕緊請求告辭。
從東印度公司總部發出的介紹信用處還挺大,看在那位介紹人的面子上,hansputmans總督終於同意派遣兩條船護送他們返回巴達維亞。只是在臨出發前不久,那兩條船忽然接到新的命令——總督閣下讓他們在路途中“順便”去某個島嶼一趟。
根據與他們合作的中國人彙報,在那座島上有一艘巨大的,不用任何風帆驅動也能自行移動,而且速度極快的神奇大鐵船。Hans Putmans總督起初並沒有把這個傳聞當真,不過由於那些中國人信誓旦旦多次保證,他便下令護送船順便繞過去看看,如果有機會,直接搶過來。
在海上,一旦結成船隊就必須共同行動,那兩艘船要過來,公主號也不得不跟隨,於是就發生了後面的一切……
“漢斯·普特曼斯,在咱們的歷史書上還挺有名,是個鷹派人物,剛上任時曾自稱靠十二條歐洲戰艦就能橫掃南中國海。1633年料羅灣大海戰,他和劉香的聯軍被鄭氏與明朝水軍聯手用火船戰術擊敗,因此丟掉了總督職位……”
凌寧對這一段歷史還挺熟悉,聽到這裡時隨口報出一段資料。不過旁邊林峰立即捅捅他,示意安娜還坐在那兒呢,凌寧卻滿不在乎的笑了笑,低聲道:
“你以爲她到現在還一無所知麼?《物種起源》序論看過沒?滿篇的年代和人名,光是那段文字就足以告訴她一切啦,更不用說我們的大部分工器具上都有生產日期……”
確實,從安娜所坐的位置看,她應該能聽到凌寧那段話的,但她卻神色如常,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只是頗有些緊張的看着對面衆人——這些人決定着她的命運。
後面就沒什麼人提問了,會議室裡暫時變得寂靜,解席回頭看看李教授。
“您看……大家是不是商量商量?”
李教授又看看唐健,見後者沒有反對意見,便點點頭:
“好了,安娜小姐,麻煩你出去一下,我們需要作個討論。”
安娜聞言站起,款款向這邊行了一禮,正要轉身時,卻忽然停下,看着這邊,猶猶豫豫的,但還是開口:
“我……我也有一個問題想問諸位,可以麼?”
在得到這邊的允許之後,這位十七世紀的意大利女郎用一種相當猶豫,卻又帶點期待的語氣緩緩問道:
“在你們……你們原來的那個時代,可曾聽說過公主號這艘船……或者有關它的任何事蹟?”
會議室裡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大家都有些發愣,雖然早就預料到他們的來歷已經不大可能在對方面前隱瞞得住——光是那些書籍和碟片就不知道泄漏了多少呢。但這位小姐居然能夠如此平靜對待,倒也頗出他們預料。
這邊曾經推測過,當這個時代的人知道並且相信了他們的來歷後,第一反應會是什麼樣?最後得出結論爲:想要知道自己的命運。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然而無論是歷史系教授李明遠,還是通曉大航海時代的凌寧,抑或看過大批雜書的龐雨,此時都只能無奈搖頭:
“……不知道,從來沒有看到過有這方面的記載。”
安娜的目光緩緩從每一個人臉上掠過,她的眼神也漸漸從期待轉變爲失望,最終她還是彎下腰,朝這邊衆人微微躬身施禮,然後轉身退出了屋子。傑克也立即陪着出去,作爲一位醫生,他特別注意安娜此時的心理狀況。
“你覺得她說的話可信麼?”
等安娜出門之後,唐健首先向趙立德求證。他原以爲阿德會提一兩個問題的,卻沒想到後者根本沒提問,從頭至尾只是一直在仔細觀察着安娜的臉色和表情。同時快速在筆記本上記錄些什麼。
“還行吧,大方向上應該沒說謊。不過有些小細節,特別是最後關於與荷蘭人的關係方面,肯定是有所隱瞞了……但應該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因爲她並沒有顯得特別心虛……”
擡頭看到大家不解的神情,阿德哈哈一笑:
“啊,這是我以前在看守所閒着無聊時研究的一項課題:通過觀察人的臉部表情和動作判斷對方心理狀態,特別是說謊與否。還是挺靈驗的,以前單位裡同事都叫我人形測謊儀呢!”
天曉得阿德是不是在吹噓,反正眼下這邊就他一個偵訊高手,他說啥大家都只能相信。
“好吧好吧,她說的可信,那現在說說你們的意見……龐雨,你先說!”
既然對方的回答通過了人形測謊器的檢驗,茱莉立即開始催促大夥兒儘快做出決定,並且第一個點了某人的名——她很清楚這一位肯定不會反對自己的建議。
果然,龐雨聳了聳肩膀:
“我還是那句話——她對我們這個團體……‘很有用’。”
茱莉又轉頭看了解席一眼,後者立刻舉手:
“我也同意……”
然後女生組那邊幾位也都表示了贊同之意,想必是早就串聯好的,不過此後就出現了冷場,半天沒人說話。
過了好一陣子,才從列席人羣中傳來一個聲音:
“老李教授剛纔不是說過麼,只有全體同意,才能允許她加入。我們這邊連總人數一半都不到,作出的決議有效麼?”
沒看清是誰在說話,但這位顯然想把水攪渾。不過茱莉可是商業談判的老手了,抓細節比誰都精:
“那是指入籍,給予同等待遇……我這裡只是要求聘用一名副經理而已,和你們使用本地人幫忙一個性質,難道也要全體討論?——那好,我們不妨先來議論議論:那個什麼嚴文昌,程葉高,李長遷……他們能不能用,我們也有發言權啦!”
人羣裡那位立馬不吱聲了,茱莉顯然不是那種隨隨便便可以敷衍過去的人。要想拒絕她的提案,非得有相當充足的理由才行。
“如果她是華人,那麼這個聽證會根本沒必要開。茱莉你要用誰都無所謂。”
凌寧緩緩開口,儘管他的老婆卓媛剛纔也已經舉手表示同意了,但他卻顯然另有不同看法:
“就我個人而言,其實我贊同龐雨的看法——她很有用。但是有些同志的擔憂也不是不能理解……‘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八個字流傳至今,不能說一點道理沒有。傑克是和我們同一時代的人,又是一起出生入死過的,我們可以信任他,也必須信任他。”
說到這裡時,凌寧不禁朝老傑克的座位看了幾眼,現在當然是空着的。身爲委員會成員,傑克卻自願陪着安娜在外面等消息,這一方面是出於對心上人的愛護,另一方面,恐怕也是有故意避開,讓這邊能暢所欲言的意思。
這個美國佬可是有着心理學博士學位,在關鍵事情上,絕不象他平時所表現出得那麼大大咧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