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萬靈節迷宮試煉的閉幕式在一片死寂的沉默中召開。
地點依舊是試煉開始前的雪原高臺,然而現場的氣氛已截然不同,絲毫沒有慶典的感覺,反而像是葬禮。
那些曾象徵着歡慶與榮耀的魔法旗幟,在鉛灰色的天空下無力低垂。寒風捲着雪沫,抽打着每一張年輕而茫然的臉,難以體味出這其中的滋味。
赫克託·雷恩教授代替了尚在接受調查的默克導師,主持了這場潦草收尾的儀式。
他身着一絲不苟的導師袍,神情比往日更加嚴肅,那雙銳利的眼睛掃過臺下近三千名學徒,目光中帶着複雜的情緒——有失望,有痛心,但更多的是一種壓抑着的沉重以及疲憊。
“今年的萬靈節試煉……結束了。”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風雪,迴盪在每個人的耳邊。
“就如你們所見證的那樣,這不是一場試煉,而是一場災難。”
他沒有用任何華麗的辭藻去粉飾太平,也沒有喪事喜辦,而是直截了當地爲這場災難做了宣判。
即便這並非波菲利賢者交代他的任務。
但他還是沒法昧着良心,去做一件令自己感到不高興的事情。
以後會後悔以後再說吧。
反正賢者的位置輪到誰也輪不到他,大賢者壓根兒就不會看他一眼,倒是某個聖城來的臭小子整天調侃他。
“……它的源頭始於我們內心膨脹的野心和慾望,最終醞釀成了一場卑劣的背叛,給混沌邪靈留下了可乘之機。我無法代替阿里斯特教授懺悔他的罪行,但我想爲學邦沒能保護好你們道歉。”
頓了頓,他閉上了眼睛嘆息。
“我們應該感到羞愧。”
臺下響起一陣壓抑的騷動,人羣傳開了竊竊私語。許多對真相一知半解的學徒,臉上都露出了震驚的表情。
生命賢者菲利安的臉上雲淡風輕依舊,身爲精靈的他並不關心人類的俗事,也認同赫克託教授的說辭。
至於律法賢者波菲利,那繃着的嘴角輕輕撇了撇,雖然表情不悅,但也沒有現場發作。
儀式還在進行。
等回頭再收拾這個亂講話的老東西。
“我們是不是錯怪赫克託教授了……”人羣中,芬恩小聲說道,“雖然學長們都說千萬別選他的課,但我總感覺……他好像也不壞?”
“這需要感覺嗎?”恰好站在這小夥子的旁邊,負責預備生工作的斯蓋因面無表情地隨口說了一句,“‘別選他的課’和‘他是不是好人’,本來就是兩件事情。就好像阿里斯特教授不是好人,但你們不也挺喜歡他的麼?”
芬恩愣了下。
好像……還真是?
他對阿里斯特教授的印象確實不錯,甚至於到現在他都不敢想象,這位平易近人的先生居然將靈魂出賣給了混沌的邪靈。
可是他不理解。
“爲什麼?”
爲什麼?
那理由可就多了。
斯蓋因的嘴角翹起一絲玩味而又複雜的笑意,思索了片刻之後,挑了個最無足輕重卻又最直觀的理由。
“因爲他會把你們的死亡辦成慶典。”
至於忠厚老實的赫克託教授,這個可憐的老好人又得爲自己根本沒做過的事情承擔本不屬於他的後果。
“一碼歸一碼”,不小心掉包了親王卷子的惡棍叫米洛斯,您怎麼能代表學邦承認錯誤呢?
得虧親王是個寬厚且明事理的人。
如果那位殿下一定要上綱上線到最後,而那老傢伙又根本無法給殿下一個滿意的交代,那麼他的下場幾乎一定是灰頭土臉地從法師塔滾出去。
招生總歸是他負責的,而米洛斯的“上線”就是自己,自己正是赫克託名下的學生。
親愛的赫克託教授甚至都沒有意識到,那位殿下對他究竟是多麼的仁慈且寬宏大量。
芬恩怔了一下,低下頭,久久沒有聲音,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這場迷宮試煉對學邦的魔法學徒們衝擊很大,即便不是每一個學徒都有機會參與其中。
總算說完了那沉重的內容,赫克託稍作停頓,目光從面前的魔法學徒們身上一一掃過。
他換上了緩和的語氣,繼續說道。
“但,我同樣也看到了另一件事。”
“在真正的危險面前,你們沒有潰散,沒有放棄,你們展現了一名魔法師真正應有的勇氣與堅韌!我們的肉體或許不如戰士們強大,但我們的精神是無比堅韌的!而你們,用行動證明了這一點!”
“即使是至暗之時,知識與團結的光芒也未曾熄滅!從這個角度說,你們所有人都通過了這場試煉。”
這番話讓許多學徒下意識地挺直了胸膛,眼中的茫然被一絲微弱的光芒所取代。
“根據賢者理事會的決議!”赫克託的聲音重新變得嚴肅,“此次試煉的冠軍,將授予在迷宮最深處摧毀被混沌污染的核心,並終結了災難源頭的勇士!奧菲婭·卡斯特利翁,伊拉娜·奧塔維亞,貝恩,哈德……恭喜你們,雖然作爲一名長輩,我希望你們不要再做這麼危險的事情了!”
熱烈的掌聲在雪原上響徹,一道道敬佩的目光投向站在人羣前列的四人,就像在仰望着英雄。
這一次,就算是嚴格的波菲利賢者也軟化了臉上的嚴肅,爲這些年輕人送上了象徵性的鼓掌。
如果科林殿下沒有誇大他們的貢獻,那確實得感謝他們在迷宮中的表現,至少沒有讓事態惡化到更糟糕的情況。
畢竟如果真讓阿里斯特以混沌神選的身份突破了紫晶級,恐怕只有遠在黃銅關出差的大賢者才能收拾這個傢伙了……
奧菲婭和伊拉娜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眼中只看到了劫後餘生的沉重和欣慰,卻沒有多少勝利以及斬獲殊榮的喜悅。
貝恩和哈德也是一樣。
雖然他們滿面紅光,爲自己的英勇感到自豪,但如果讓他們再選一次,他們寧可這只是一場普通的試煉。
在教授們的保護下,他們體驗了一回冒險者的生活,然後帶着豐厚的戰利品和獎狀重新回到了法師塔裡,繼續他們的學術日常。
什麼功名利祿那都是寫在書本或者報紙上的東西,唯有眼下的生活纔是真正屬於自己的。
掌聲稍作停歇。
爲陸續上前的四個年輕人頒發了優勝的榮譽,赫克託清了清嗓子,繼續開口說道。
“同時,理事會決定,對在危難中挺身而出,保護同伴的學徒予以特別嘉獎。”
“他們將獲得一條由源法學派頒發的勇氣緞帶,以及一根象徵榮譽與學識的金色魔杖。”
赫克託清了清嗓子,開始念這些勇敢者們的名字,而被唸到名字的人則是一一上臺領獎。
他們之中有學徒,也有助教,強大的不過白銀級,而弱小的甚至纔剛剛掌握最基礎的魔法。
不過這都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這些閃閃發光的靈魂沒有辜負將力量交給他們的人。至少在那需要做出抉擇的一分鐘裡,他們選擇了成爲英雄。
“庫爾斯。”
聽到自己的名字,庫爾斯感覺臉上火辣辣的,上前領獎的腳步有些倉促,總感覺人羣中有不少視線是帶着笑意的。
自打昨天從迷宮裡出來,光腚勇者的稱號就傳遍了預備生的圈子,這下他是徹底的出名了。
不是因爲敢於讚美或者批評科林,而是因爲他內心深處真正的勇敢。
赫克託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秒,伊拉娜似乎也是,而又或許一切都只是他的錯覺。
他猛然意識到這根本不重要。
當他回到了人羣中,不只是他自己的感覺,就連一直和他走得很近的芬恩學弟,都感覺他變得和昨天不一樣了……
在完成了所有榮譽的頒發之後,這位年長的教授用和藹而平靜的口吻,爲這場血色的慶典畫下了最後的句號。
“萬靈節的慶典到此結束,我年輕的孩子們,回到你們的法師塔,回到你們的圖書館和實驗室……繼續你們的學業,以及對真理的探索,不要因爲那虛空中的蠱惑而偏離了你們本該幸福的人生。”
“這場災難留下的傷痕,需要我們用更刻苦的鑽研與更堅定的意志去彌合。我相信新的一天,仍然是美好的。”
他握着手中的長杖,在地上輕輕頓了兩下,天空中綻放了爲活躍氣氛而準備的禮花。
鼓樂聲響起,送別了陸續退場的魔法學徒們,也送別了駐足在北境荒原的寒冬。
萬靈節之後就是春天了。
不過所有熟悉這片荒原的人都清楚,那漫山遍野的積雪,恐怕要等到夏至纔會開始融化……
……
七日後的清晨,科林塔,魔導科學實驗室內。
午後的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書架與實驗臺之間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瀰漫着舊書的油墨香與淡淡的茶香,寧靜而祥和。
羅炎正靠在窗邊的躺椅上,悠閒地翻閱着一本關於古代符文的書籍,彷彿一週前那場地動山搖的災難只是一場與他無關的舊聞。
“生命賢者”並沒有忽悠他,學邦沒有因爲對混沌污染的調查而限制他的活動,只是問了他幾個關於阿里斯特的問題。
包括他們之間是否有私人恩怨,以及是如何在迷宮裡遇到的云云……
這些東西都不用修改,他基本都是有什麼說什麼,除了關於“萬象之蝶”的部分做了些調整。
如今調查已經結束,真相也已浮出水面。
他不必再爲了避嫌而獨來獨往,終於又可以回到科林導師的身份裡,繼續享受那所剩不多的悠閒日常了。
就在這時,一陣遲疑的腳步聲從不遠處傳來。
羅炎擡起頭,看到伊拉娜正站在他的桌前。
那張平日裡總是沉着冷靜的臉上,此刻卻寫滿了少見的沮喪。她的懷中抱着一疊厚厚的稿紙,沒精神的樣子就像是霜打了的茄子。
“導師……”伊拉娜的聲音有些低落,“我……我投到《賢者報》的論文,被退回來了。”
羅炎對於這樣的結果倒是一點兒也不意外,早在他鼓勵伊拉娜投稿的那一刻,他就猜到這個結果了。
他反而比較驚訝,她能這麼快從友人背叛的“打擊”中走出來,投入到對學術的鑽研中。
當然,也沒準她是在逃避現實中的煩惱。
“先坐吧。”
放下書,羅炎示意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隨後輕輕揮了揮魔杖,給她倒上了一杯茶。
這是赫克託的珍藏“靜謐雪芽”,他上次喝了覺得不錯,就讓赫克託教授給自己“勻”了點。
看在虛境資產重組委員會傾斜的資源上,這老頭雖然越想越氣,但最終還是忍了。
看着抱着茶杯小口喝着的伊拉娜,羅炎溫和地問道。
“他們怎麼說?”
伊拉娜放下了茶杯,咬了咬嘴脣,最終還是將審稿意見原原本本地複述了出來:“他們說……‘理論過於繁複,缺乏實際應用價值’,還說……‘建議我先以完成預備生的學業爲主’。”
這幾乎是全盤否定了她數月來的心血,也徹底否定了科林殿下對她的鼓勵和栽培。
說實話。
如果僅僅是前者倒不足以讓她氣餒,但想到殿下一直以來對自己的幫助和指導,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向他報告這件事情。
羅炎略加思索說道。
“審稿人的意見不夠體面,這件事情我會寫信提出抗議。”
伊拉娜搖了搖頭。
“不,導師,我在意的不是這個,而是……”
“而是我們的成果沒有得到承認對嗎?”
看着輕輕點頭的伊拉娜,羅炎笑了笑,將稿紙還給她,語氣溫和的繼續說道。
“伊拉娜,我曾對你說過,‘科學’是探索真理的工具,但這並不意味着我們一定要將它塞到不願接受它的人手裡。那不是學術,而是權威。”
“而歷史的經驗也是如此告訴我們的,並非所有偉大的成果從一開始就能獲得所有人的認同,我們需要給《賢者報》的孩子們一點接受它的時間。”
這個調皮的說法讓伊拉娜微微一愣,隨即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壓在眉頭上的烏雲也如屋檐下的雪一般悄然融化。
雖然很快她便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紅着臉把頭埋了下去,匆匆而又小聲地說了一句“抱歉”。
羅炎笑着擺了擺手,示意她不用在意,隨後繼續說道。
“繼續努力吧,做你自己。這份稿件我會幫你投稿到“科學報”上,那是我最近在籌辦的報紙,雖然名不見經傳,但我相信它有一天會因爲你的名字而閃閃發光。”
這番話如同一股柔和的暖流,注入了伊拉娜的心田,也注入了那雙漸漸明亮的眸子。
其實這些年輕人們渴望的東西不多。
絕大多數站在這裡的魔法學徒們,渴望得到不過是一句認可。
在來到學邦的第一天,他就發現了這個秘密了。
“我明白了!導師!”伊拉娜用力地點了點頭,將稿紙緊緊抱在懷裡,彷彿那不再是一份被拒絕的論文,而是一份需要她用未來去守護的真理火種。
看到重新振作起來的她,羅炎欣慰地笑了。
只不過偶爾他也會擔憂,自己有時候會不會用力過猛了……
伊拉娜不是唯一感到迷茫的人。
送走了這位未來的數學家,羅炎的目光落在了安靜等待在一旁的奧菲婭·卡斯特利翁小姐身上。
那張精緻的臉上寫滿了複雜的表情,寶石一般的眸子裡寫滿了煩惱和猶豫。
直到昨天,她還是很快樂的,並且因爲當了一回“戰勝魔王”的勇者而沾沾自喜着。
他正想開口,奧菲婭卻彷彿下定了決心,主動走了過來。
“科林……導師,”她站到辦公桌前,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你現在有時間嗎?我……有點事,想和你單獨聊聊。”
羅炎看着她那雙寫滿心事的眼眸,大概猜到了她想聊什麼,於是微笑着點了點頭。
“當然。不過這裡不太方便,不如……等黃昏的鐘聲敲響後,我們在工匠街的‘齒輪與麥芽’餐廳見?那兒的烤肋排很不錯,還有黃油啤酒。”
奧菲婭微微一愣,隨即紅着臉點了點頭。
“嗯!”
說完,她小跑着離開了。
就在奧菲婭離開的同時,悠悠從他的身旁飄了出來,臉上帶着幸災樂禍的笑容。 “咯咯咯……難道是那種事情?哎呀,魔王大人,您的春天也來了呢?”
羅炎淡淡笑了笑,重新撿起了桌上未看完的書籍,把悠悠的調侃當成了耳旁風。
“你想多了,如果是那種事情,她決定好了根本不會猶豫,更不會多餘地問我。”
卡斯特利翁小姐素來是打直球的高手,無論是做題還是做法術都是直來直去的那一種。
該頭疼的是“見招拆招”的人。
至於她爲何會煩惱,想來也只有一件事情了……
聖城的貴族,太久沒有見過血了。
……
午後,羅炎去圖書館喝了一杯下午茶,同時讓莎拉幫自己取來了最新一期的《賢者報》。
這個世界還沒有“專門的學術期刊”這種說法,《賢者報》一方面扮演着學術期刊的身份,一方面又負責刊登法師塔內部的官方情報。
羅炎在報紙上看到了“混沌迷宮事件”的調查後續。
在賢者理事會就此事件組織的聽證會上,充當事件導火索的拉絲緹娜女士坦白了一切。
她承認自己從工匠街的一家黑店裡買到了那個纏着黑布條的盒子,而初衷是想在迷宮裡給預備生伊拉娜一個“終身難忘的教訓”,對盒中封印的混沌力量毫不知情。
那個賣給她盒子的老巫婆,被發現死在了前往羅德王國邊境的雪原上。動手的是阿里斯特教授麾下的一名門徒,他在被捕後主動交代了罪行,並供述自己是受阿里斯特指使,殺人滅口,但同樣不知道盒子裡裝着什麼。
按照學邦的法律,這個助教在被開除教籍的同時被判處了十年監禁……其實一般來說助教判不了這麼久,開除教籍本身就是很嚴重的處罰了,但事情畢竟牽扯到了混沌。
一張盤根錯節的巨網就此被揭開。
無所不知的賢者理事會就像是第一天恢復視力一樣,“震驚地”發現了阿里斯特·索恩教授所控制的龐大利益集團——“索恩結社”,並雷厲風行地展開了清算,一查到底。
儘管學邦裡九成以上的師生,早就對這個半公開的秘密心知肚明瞭。
以默克爲首,幾乎所有索恩的黨羽都受到了嚴厲的問責。與之相對的,一批在迷宮試煉中表現英勇的助教和學徒則獲得了提拔。
一場不動聲色的權力洗牌,在高塔的陰影下悄然完成。甚至就連赫克託教授都被誤傷了一下,因爲他居然有兩個助教是“索恩結社”的一員……即便他也是事後才知道的。
而在這個過程中,之前風頭正盛的“虛境資產重組委員會”,則被有意無意地排除在外。
至於理由也很簡單,那些“投靠科林”的教授和導師們早就獲得了真正的好處,大賢者之塔得防止高塔之下一家獨大,出現新的索恩結社壟斷學術資源。
當然了,這話其實說的還是委婉了點。
真正的原因是,“虛境資產重組委員會”這張牌本身就是大賢者用來敲打他越來越不安分的愛徒的,現在這張牌已經不再需要了。
伊拉娜被拒稿只是“覆巢”之下的一片塵埃罷了,嗅到風聲的學者們已經開始重新站隊了……
與此同時,在這個重新洗牌的過程中,一個令羅炎耳熟的名字在這時候忽然崛起。
他叫烏里耶爾·阿克萊,羅炎在《賢者報》的一處不起眼的頁尾見到了這個名字。
那所謂的“魂織術”研究的突破性進展,似乎就像是爲下一段舞曲提前鋪墊的序章。
至於羅炎爲什麼會記得這個名字,還得說到他在羅德王國邊境上的一段“冒險”。
這位烏里耶爾教授,正是“綠牙”赫卡傑林的老師。
想來這位教授也是一位抽象的傢伙。
至於他是否會比阿里斯特更傲慢,那就不得而知了。
羅炎沒興趣陪着大賢者玩權力的遊戲,他已經完成了在法師塔的播種,不久之後他就要去南方探望另一位友人了。
回到那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拉絲緹娜和她的小團體。
客觀的來講,學邦的聽證會比起羅德王國來說還是要文明許多的,居然採信了她對混沌並不知情的證詞——她只是一顆被野心與嫉妒矇蔽,從而被阿里斯特利用的棋子。
在整個鏈條上,只幹了“開盒”這一件事兒的她,對整個陰謀的參與度和知情度反而是最低的。
按照學邦的規章,對於這種造成了嚴重後果的惡性行爲,開除學籍並永久放逐已是嚴懲。
至於是否追求其他責任,應由她的家族所在地的領主來定奪。
然而問題在於,這傢伙好死不死地將卡斯特利翁公爵的女兒捲入了危險,這可就不是一句扔回原籍待審能打發的了。
最簡單的處理方式,當然是將她和她的兩個同黨一同處死。
她們的家族不但不會有任何意見,甚至會送來厚禮,感謝學邦替自己“清理門戶”。
然而,這些魔法師可都是頂級聰明的人,當聰明人開始裝糊塗的時候,可千萬別覺得他們真傻。
爲了充分聽取受害者的意見,聽證會上的那些老傢伙們將一份寫着裁決意見的判決書草稿,塞到了奧菲婭這個年僅十六歲的姑娘手上。
這種不光彩的事情當然不會登上報紙,不過以“魔都議員”的閱歷,一眼就能將這些學者們耍的小聰明給猜個七七八八了。
這些老傢伙一點兒責任都不想擔。
想來奧菲婭小姐想找自己商量的也只能是這件事了。
……
黃昏的鐘聲在雪原上空迴盪,爲冷風呼嘯的天空染上了一層溫暖的橘色。
工匠街的“齒輪與麥芽”餐廳裡,魔法燈散發着柔和的光芒,照亮了牆上緩慢轉動的黃銅齒輪裝飾。
空氣中瀰漫着烤肉的焦香與麥酒的醇厚氣息,與高塔之上的清冷截然不同,充滿了溫暖的煙火氣。
羅炎與奧菲婭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侍者很快爲他們端上了暖身子的熱麥茶,隨後取出了隨身的記事本。
“女士,先生,請問你們想來點什麼?”
羅炎沒看菜單,直接說道。
“蜜汁烤肋排,兩份現做,兩份打包。”
“好的。”侍者熟練地記下,隨後帶着餐盤和筆記去後廚了。
奧菲婭乖巧地坐在對面,雙手捧着暖呼呼的熱麥茶,靴子的尖尖輕輕點着地面。
爲了這次不算約會的約會,她似乎還專程回了一趟宿舍,換了一身更凸顯她高貴氣質的米白色棉裙和外套。一條淡紅色的圍巾埋住了她的領口,合着那被凍紅的鼻尖,看起來像可愛的雪人一樣。
目送着離開的侍者,奧菲婭忽然好奇地問了一句。
“打包的那份是喂龍的嗎?”
羅炎微笑着點頭。
“那小傢伙最喜歡的就是這個。”
其實還有一份是喂貓的,不過解釋起來很麻煩,他就懶得額外解釋了。
奧菲婭雙手託着腮幫,明亮的眸子裡似乎閃着星光。
“太好了,這樣的話,我下次知道該送它什麼禮物了!”
想象着奧菲婭將一頭大肥豬擡到塔芙面前的樣子,羅炎的笑容忽然變得有些微妙。
“話雖如此,它收到肉作爲禮物大概不會高興。”
“誒?爲什麼?”
“那傢伙是一條……呃,高級巨龍,和一般的巨龍不同。”
其實羅炎本想說高級動物,但想着又有點兒不妥,於是臨時改了口。
奧菲婭明顯愣住了一下。
“聽起來好麻煩!”
“哈哈,是吧?還是貓好養。”
“我也覺得!”
等待上菜的間隙,兩人氣氛融洽的閒聊着。或許是那悠揚舒緩的魯特琴聲,讓奧菲婭眉宇間的愁雲被沖淡了些許。
她沉默了許久,終於還是將那份未簽字的草案從儲物戒指中取出,輕輕地推到了羅炎面前。
“聽證會的老狐狸很狡猾,他們讓我來選。”
羅炎沒有去看那份判決,也沒有急於給她任何建議,只是充當一位傾聽者,靜靜地聽着。
奧菲婭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溫熱的杯壁,試圖用無所謂的語氣來掩飾內心的猶豫。
“坦白地說,我雖然討厭那個愛顯擺的金色鑽頭,但倒也沒有討厭到想把她的腦袋砍下來。聽證會給了我兩份判決,一份是按照學邦的法律予以開除和放逐,一份是借用奧斯帝國法典中關於謀反罪的定罪處以死刑……我可以籤其中一份,也可以兩個都不籤,但您應該清楚,選擇其實只有兩個。”
她擡起頭,疲憊的眸子裡寫滿了猶豫。
“殿下,您的智慧就連我的父親也讚不絕口,我懇請您將它借給我……請給我一些建議吧。”
羅炎靜靜地聽完了這個小姑娘的傾訴,卻沒有給出任何建議,只是略加思索之後說道。
“這是一道有趣的題目……或者說試煉。”
“選擇死刑,你將徹底終結這個麻煩,以最嚴厲的方式宣告任何人都不能輕辱卡斯特利翁的威嚴,學邦亦非王權之外,而你將定義何爲規則,何爲忠誠。”
“選擇放逐,你將展現你的寬容,這或許會爲你贏得一些讚譽,以及贏得重視美德之人的欣賞……譬如伊拉娜、哈德、貝恩他們。但同樣,這也可能被視爲軟弱,讓你未來的敵人覺得有機可乘,甚至成爲他們的眼中釘。”
“至於那三個活下來的小角色是否會改過自新,未來是會感激你,還是會憎恨你,誰也無法預料。”
他將兩個選擇的利弊清晰地擺在奧菲婭面前,隨後便不再多言,將選擇的權力完全交還給她。
然而那雙眼睛,很明顯還在渴求着……
羅炎嘆了口氣,語氣嚴肅了起來。
“奧菲婭,我不是你。我可以告訴你天空的顏色,但選擇在幾點鐘以及朝哪個方向仰望它卻是你的自由,或者說義務。你的困惑無非在於該怎麼選,但我想說這其實不是重點,真正重要的是你想成爲什麼?”
“我想成爲什麼……”奧菲婭小聲呢喃着這句話,將它在心中反覆咀嚼,眼中似是浮現了明悟。
羅炎點了點頭。
“握在你手上的牌不是學者,其實是國王。然而國王也有很多種,就像世俗的權力有很多種形式一樣。”
這只是一種抽象的比喻,並不意味着她有機會成爲真正的國王。
但毫無疑問,卡斯特利翁家族的生態位決定了,此刻的她就是站在這樣的立場上。
神愛世人,但不會偏愛任何一個具體的人。
對於奧菲婭的選擇,羅炎是無所謂的。
那不過是一個蹣跚學步的嬰兒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的區別,甚至無關於善惡。
奧菲婭長久地凝視着他,似乎想從那雙深邃的眼眸中找到一絲一毫的啓示,但她終究還是失敗了。
那雙眼睛平靜如鏡,只倒映出她自己的掙扎。
餐廳的侍者端上了滋滋作響的烤肋排以及冒着泡的黃油啤酒,打斷了這片沉重的寂靜。
奧菲婭拿起刀叉,心不在焉地切下一小塊肉,卻沒有送入口中。
在長久的沉默後,她忽然放下了餐具,如釋重負般地長出了一口氣。那雙迷茫的眼眸重新變得清亮,閃爍着決斷的光芒。
“謝謝,我好多了。”
羅炎微微一笑。
“看來你有主意了。”
“是的!您想聽聽嗎?”
“興趣不大,我更想知道178號虛境的結局,以及……我在工匠街下的訂單什麼時候才能完成。”
“好吧,您也是一隻狡猾的狐狸,”看着事不關己的科林殿下,奧菲婭不滿地小聲抱怨了一句,“而且還壞心眼。”
謝謝誇獎。
羅炎微笑着接受了這句讚美,優雅地切下一塊肋排,對自己“惡劣”的行徑沒有絲毫否認。
“那你現在對我失望了嗎?”
他無比希望聽到“是”這個答案,但很遺憾並沒有。
“不。”
奧菲婭搖了搖頭。
她忽然站起身,提起裙襬,優雅地向羅炎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貴族淑女禮,就像在聖城的舞池中一樣。
“您的回答令我醍醐灌頂,而且我很高興,您能將這個選擇的權力交給我,而不是控制我……”
說到這兒的時候,奧菲婭的眼中閃過了一絲狡黠,就像叢林中躥過的野兔一樣。
“這說明,您不再將我當成一個孩子了。”
看着那抹藏在優雅笑容背後的狡黠與得意,羅炎微微怔了怔,隨即笑着喝了一口清爽的黃油啤酒。
“我剛纔好像看到了一隻小狐狸。”
不愧是卡斯特利翁家族的年輕人,真是一點兒也不能掉以輕心。
奧菲婭目光炯炯地說道。
“哦?那你喜歡狐狸嗎?”
放下酒杯的羅炎選擇已讀亂回。
“我喜歡霸王龍。”
沒有跟上那跳脫的思路,奧菲婭明顯愣了下。
“???那是什麼。”
看着被輕鬆轉移話題的奧菲婭,羅炎笑了笑。
“一種肉食動物……我做夢的時候夢到的,以後有機會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