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纔還想置她於死地的男人突然放手,救贖來得太快,梓潼一時怔住了,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看到那雙霧氣濛濛的眼睛,水汪汪的看着他,顧焱好不容易纔剋制住將她撕碎嚼爛,連皮帶骨吞進肚子裡的衝動,怒吼道:“滾!趁我沒改變主意前,馬上滾!”
於是,前一刻還視死如歸的梓潼,像一股青煙似的飄走了。
顧焱坐在沙灘上,望着平靜的海面重重喘息,他不是一個稀泥軟蛋扶不上牆的男人,更不是一個海納百川厚德載物的謙謙君子,敢對說那種話的人,他眼皮都不需要眨一下就能讓人死無葬身之地,可對上她決絕又絕望的眼睛時,他就像個千瘡百孔糟糕透頂的豆腐渣工程,被她輕而易舉擊潰成一堆爛泥。
顧焱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記耳光,火辣辣的刺疼感讓他稍微清醒了一下,現在不是自我厭惡的時候,他還有事情沒有做完,散落在沙灘上的手機殘骸,一個黃豆大小的微型追蹤器是那麼的刺眼。
冷笑一聲,顧焱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你親自去一趟貪狼島,請十個人回來,價錢隨他們開。”
“是,先生。”
“讓柯羅也回來,顧雲惠那邊交給柯佑。告訴柯佑,如果顧雲惠從他眼皮子底下跑了,或是藍家那丫頭少了一根頭髮,我就剝了他的皮!”
“是,先生。”
顧焱掛了電話,死死盯着那個微型追蹤器,就彷彿盯着此生最大的敵人,恨得眼睛都快淌血了。
他不知道的是,離他兩百米外的一艘漁船上,月影剛把槍收起來。
梓潼離開之前,黑洞洞的槍口一直對着顧焱的頭,只要他有進一步的動作,月影會毫不猶豫地開槍。
月影是最好的阻擊手,只要他按下扳機,顧焱絕對沒有活路。
他不是第一次在暗處用槍對準顧焱的頭,上次顧焱從小二樓出來,就應該死的。
可最後,莫掌櫃還是放過了他。
月影問過莫掌櫃爲什麼不乾脆殺了他?
莫掌櫃說:“殺了他,小藍會很生氣,她不喜歡我殺人。只要顧焱不是太過分,我不想讓她生氣。”
梓潼回了小二樓,換了身衣服,脖子上有幾個指印,要穿高領才能遮住。
今天的事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尤其不想讓莫掌櫃知道。
她毫不懷疑莫掌櫃是護着她的,但她不能什麼事都讓莫掌櫃幫她解決。
顧焱蠻橫霸道,可他再生氣,都沒能沒對她下得了手。
莫掌櫃不一樣,真把他惹火了,後果,她都不敢想。
電話被顧焱砸了,梓潼用座機給莫掌櫃打了電話,“掌櫃的,你忙嗎?”
“還好,接待幾個客戶,想偷懶不容易。”
“哦,那你忙吧,我不煩你了。”
“小藍,你怎麼了?聲音怪怪的,身體不舒服?”
梓潼捂住自己的嘴,硬把即將洶涌而出的眼淚化做一根堅硬的骨刺,哽在喉嚨裡,“沒,沒什麼,手機丟了……心痛死我了。”
莫掌櫃笑了,那笑聲真是動聽,梓潼貪婪的抓着電話,把那些快樂的音符滴水不漏的收進耳朵裡。
“我可以給你買部新的,不過錢要從你的獎金里扣,再陪我出去玩幾天,怎麼樣?”他的聲音溫柔帶笑,“去哪裡,交給你決定。”
梓潼好想對他說,我陪你,哪裡我都陪你去,讓我看看你,只要看到你的樣子,所有的痛苦,都可以化做過眼的浮雲。
可惜,她不能這麼說。
“反正獎金在你手裡,你隨便扣,出去玩可能不行。”
“爲什麼?”
“我,我現在是一名職業棋手,有很多比賽,哪能說去玩就去玩的?”眼淚打在話機上,梓潼聽到它們在空氣中破裂的聲音。
“我幫你請假了。”
“……”握緊了電話,梓潼儘量使自己的語氣和聲音正常一些,“怎麼這樣啊,都不跟我商量一下。”
“現在不是正跟你商量嗎?”
“你都決定了,還商量什麼?”
“那你同意嗎?”
梓潼從淚水中擠出一抹微笑,聲音輕快地說,“你負責出去玩的所有所有費用,我就同意。還有,要等我打完今年的頭銜戰,否則免談。”
“唉,好吧,費用我出,等你一個月。”
“真的?說定了啊,不許反悔。我還要去棋院,先掛了。”
梓潼飛快地掛了電話,她知道,如果在晚一秒種,如果再多聽聽他的聲音,她一定會讓自己哭得聲嘶力竭,驚天動地。
她打開窗子,用袖子抹乾臉上的淚水,擡頭就能看見清新可愛的陽光,像一團巨大的鵝毛,暖洋洋,毛茸茸的照在臉上。
窗外那棵飽經風霜的老梧桐樹,彎曲着蒼老的枝幹,零星的掛着枯黃的葉子,有微風吹過樹梢,落葉飄然而下,它投向大地的姿態是如此的靜美安然。
人世無常,但紅塵有愛,衆生有情,擡頭望盡浩瀚的蒼穹,天際流雲,宇宙澄清,時光正好,這個世界是如此的偉大壯麗,與之相比,人生短短數十載,是多麼的渺小,小到塵埃裡了。
可是,她依然可以像株倔強的植物,濃烈而豐盛的活着,讓飽滿的生命在塵哀中開出花來。
梓潼脫光衣服,看着鏡子中的自己,鏡中的女孩臉色蒼白,髮絲凌亂,肩頸上的吻痕和指痕印在雪白的皮膚上,是那麼觸目驚心,彷彿魔鬼的印記。
她輕輕撫摸女孩的臉,溫柔憐惜,“不要害怕,不要難過,不要傷心。悲辛的過去你無法阻止,渺茫的未來你不能把握。可是,只要懂得珍惜現在,渺小的你,依然美麗。”
女孩目光澄淨,眉目安寧,對她點點頭,微笑着。
日子照樣過,棋院照樣去,比賽照樣比,只要不是山崩海嘯,洪水瘟疫,世界大戰,火星撞地球,她的生活就要如常運轉。
棋手這個職業最不盡人情的地方,就是當你心情低落得什麼都不願意想的時候,依然要強迫自己思考,而且要思維敏捷,運籌帷幄,棋盤就是沒有硝煙的戰場,棋子就是衝鋒陷陣的武器,面對着你的對手,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懈怠和應付,你要高屋建瓴,縱橫捭闔,深謀遠慮,你要先知先覺,考慮周全,靈活機動,讓你的對手乖乖入甕,投子認輸。
梓潼換了一件粉藍色的高領毛衣,在棋院對局室和幾個新初段殺了幾盤,都贏得相當的漂亮,整個人看起來比平時還要精神。
這是她自我減壓的小訣竅,當心情低落的時候,她更要做好身邊每一件事,如果破罐破摔,放任自流,只會讓自己變得更糟。
十二月是各種頭銜戰,新人王,名人戰,天元戰,緊鑼密鼓。
這一屆的新人王,說不上高手雲集,來比賽的大多都是新初段或者低段選手,似乎也並不吸引人,卻受到了高段棋手的廣泛關注,原因無他,因爲梓潼升三段後,樑老親口說了她關門弟子的身份。
這一屆的新人王,除了梓潼和從莫家逃出來的莫唯,還有王小舟和二師兄晁喻四段。
晁喻顯然不如他的師兄師妹耀眼,定段這些年,最好的成績是個人賽的前五十,沒有得過頭銜,沒有取得過名次,段位也只停留在四段便上不去,新人王參加過兩次,每次都在第二輪被淘汰,也不知是運氣不好,還是實力只有半杯水。
十二月初,新一屆的新人王頭銜戰,也就在這樣寒冷的天氣里拉開序幕。
在順利通過預賽之後,梓潼,莫唯,王小舟和晁喻晉級十六強,根據抽籤,他們四人在第一輪分別對戰不同選手,同樣輕鬆取勝。
十二月四日,新人王本賽第二輪,藍梓潼vs晁喻四段,莫唯初段vs王小舟初段。
一開局,梓潼便明顯感受到晁喻的殺氣,金戈鐵馬之勢迎面撲來,梓潼在錯愕之後,落子回擊,就算是師兄,賽場上也只能拼盡全力廝殺。
自拜入樑老門下,陪梓潼對局最多就是晁喻,她熟悉晁喻的棋路,晁喻深知梓潼的多變,圍棋的世界裡,無論是天涯各地的棋手,還是師出同門的師兄妹,最終,都要在賽場上見真章,不贏即輸,非死即傷。
有一個熟悉你的對手,比什麼都來得可怕。
晁喻的速度並不十分快,節奏感卻很好,攻擊的時候疾風暴雨,防守的時候和風細雨,梓潼一邊下棋,一邊擡頭看了他一眼。
他比自己大一兩歲,此時已經有些成年人的摸樣,合身的西裝穿在身上那麼挺拔,看起來有那麼點高手的架勢。
果然,白115手,晁喻輕輕一個飛,連着一個擋,壓住了梓潼辛辛苦苦布了二十幾手的攻勢,梓潼的手微微頓了頓,因爲她的棋路,被對手看穿了。
比賽已經進行一個小時,梓潼被迫開始長考,她的大龍還沒有開始擺尾,利爪還沒有伸出,怎能被困在小小的籠子裡?
二十分鐘後,梓潼果斷棄掉二十手佈局,轉而左上打入。
無理手一出,晁喻愣了,卻沒有停下行棋的速度,他知道梓潼換了佈局,但是不想去繼續猜測,他只要下完自己的就好。
白119,晁喻再接再厲,一個爬穩固得來不易的勝利果實。
梓潼似乎毫不關心,黑棋專心打入左上實地,像是要有什麼大動作。
兩方人馬分地而治,卻在124手又糾纏回來,梓潼果斷殺入棋坪腹地,而晁喻不甘示弱拼殺起來。
刀光與劍影,在空氣中盤旋,廝殺之氣,端的叫囂,觀局之人無不戰慄。
白162好手,斷開了梓潼黑棋攻擊鏈,然而她卻微微一笑,黑163下出治孤妙手!
白棋圍困那二十幾枚棋的薄弱點,還是被梓潼抓到,她在長考之後,果斷決定破釜沉舟,賭一把。
於是就是長達六十多手的鋪墊,當她落子之後,晁喻才終於看清她的棋型,她不僅沒有放棄之前的佈局,反而步步爲營,反攻爲守,終於在六十多手之後,羣起而攻之,徹底破壞了晁喻剛剛保有的優勢,形式逆轉。
晁喻長考,他其實心裡清楚,這個小師妹,比自己出色,她棋感好,計算力極強,沒有一樣不比自己強,簡直天生爲圍棋而生。
然而,他就要這樣放棄嗎?晁喻在心中問自己,不,有一個聲音堅定地回答,不能懼怕對手,不能輕易認輸,這是他剛拜入樑老門下時,師父告訴他的對局真理。
他一直謹記,從不曾忘記。
晁喻重新捏起棋子,這一刻,黑白的雲子,在他眼中,閃耀出熠熠星輝。
白164,晁喻一個刺,重新殺入戰局。
時間悄然流逝,兩個小時時限,梓潼先到,率先進入讀秒。
白210手,晁喻拖時,用盡五次讀秒,終於被迫判負。
梓潼微笑着對晁喻說,“晁師兄,承讓了。”
晁喻低着頭,半響沒有說話,大概十幾分鍾之後,他纔再度擡起頭,臉上表情很自然,看起來並不十分痛苦,“籃子,你會比我走得遠。”他扭頭看看正在和王小舟說話的莫唯,然後盯着梓潼的眼睛,“你們都會比我走得遠,我沒有什麼天賦,能混到今天這樣,純靠努力,我很知足。”
他突然笑了,那笑容卻好似在哭,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我很知足,真的,人心不足蛇吞象,我起碼比周濤強。”
梓潼不知道要說什麼,只是低聲道:“晁師兄,你不能妄自菲薄,今天不過是偶然,每一個人的機遇都不同,屬於你的機遇,或許還沒有出現。”
晁喻又笑,陪梓潼一同撿棋子:“好吧,我等着。”
那邊廂師兄妹決戰沙場,這邊廂老對手再度廝殺,此時比賽已經接近尾聲,莫唯的黑棋佔據少數堡壘,王小舟的白棋也分庭抗禮,兩人都已經進入讀秒階段,正在小收官。
局勢逐漸明朗,輸贏只在一兩目之間,王小舟咬牙緊跟,時間不多,每個人的五次機會他已經用掉四次,再也不能鬆懈。
莫唯反而氣定神閒,官子階段他早已想好,五次讀秒只用掉兩次,時間還有富餘。
氣氛一時間有些僵硬,殘局下了很久,官子都已結束,才宣告終結。
莫唯初段以一目的微弱優勢,贏得了新人王第二輪晉級資格。
輸了棋,王小舟也沒什麼太大反應,離上次的定段賽不過一個多月他好像改變了,褪去了尖銳,不再咄咄逼人,輸輸贏贏哭哭笑笑,不過就是下棋。
王小舟看着比自己高多了的莫唯,他穿着西裝的樣子那麼正經合身,比自己這種小孩偷大人衣服穿的樣子強多了,王小舟突然輕笑出聲,“你和之前,不太一樣了。”
莫唯歪歪頭,漆黑的眼眸直直看着他,“哪裡不一樣?”
王小舟語速很慢,用手撥了撥凌亂的頭髮,“我也說不太清楚,就感覺你越來越穩了。”
莫唯笑了笑,清俊的面容,沒有一絲棋盤上的殺伐之氣,“我當你是在誇我,你也和之前不一樣了,懂事多了。”
“你看看,現在都會開我玩笑,還會學討人厭的藍梓潼說話,不過,”他扭頭看了看梓潼,又看看莫唯,收起了臉上的笑容,“你比之前厲害,是跟籃梓潼對局多了,學到不少東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