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井無波

東方微現出魚肚白色,快要起潮了!

海風嗖嗖地吹着,緊貼着海面抄過來,沙岸上捲起了漫天的黃霧,可以預料到,今天不是一個下水的好日子。

蒼海客——這個久立在崖前,面向大海的老人,擡頭仰望了一下穹空,把一雙肥大的袖子挽了一下,開始把小舟推到灘邊,爲的是等待潮水的迎接。

旭日有如一枚熟透了的大橘子,天邊的雲彩,都被它染紅了,看來像是大捧的山茶花,又像是搽在婦人臉上的胭脂!

潮水浮起了小舟;小舟載起了老人;浪花,把船頭都打溼了。

蒼海客放下手中那個長形的包裹,那是用青布包着的一口長劍,古銅色的繩子上,還有一顆櫻桃大小的珊瑚結子,迎着日出,閃閃放着紅光!

小船在他有力的雙臂操作下,逆風破浪向前馳去,一任船身盪漾,可是他那看來枯瘦的身子,就像是釘在船上似的,紋絲不動。

多少年了,這筆仇恨必須要結一結了!

人有時候不盡是爲“錢”而活着,還有些別的,譬如,爭強、鬥氣、尋仇、問事……

而後者似乎更支配着人生,往往身敗名裂,甚至於家破人亡也在所不惜!

就像眼前這個老人,他倔強、好勝、一意孤行,有時候連他自己也不瞭解,爲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去爭這一口氣?去幹擾那個與自己原無瓜葛的少年?是爲了什麼?

也許是武林中的人,都太好勝了,所謂“一山難容二虎”,同一領域之內,難望雙雄並立,這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

想到此,他那黃蠟似的面色,立刻爲熱血漲紅了,灰白的兩撇禿眉,如同鋼針似地立了起來。

“小輩!”他獰笑了一聲,忍不住自語道:“你可曾想到,我又來了?曾經敗在你掌下的蒼海客又來了!”

說着,他一隻手緊緊的握住了劍把,雙目中血光迸現,盪漾出無限殺機!

小船在一座無人的荒島上泊岸了,他叫不出這座荒島的名字,事實上在這渤海灣裡,大小島嶼真可謂“多如牛毛”,它們多半都沒有什麼名字的;然而在他心裡,再沒有一個地方,比這個小島更爲可憎的了!

因爲有了那個人,連島上的一木一石,也都令他感到可憎!真是“人地同惡”。

迎着日出,他跨進那些彎出的岩石,就在第七座崖石之後,他站定腳步,隨着,身形驀地騰起,拔起來,又如同一隻海鳥似地飄落下去!

兩棵大柳樹交錯地垂着,茂密的枝椏使得那巖洞黯然無光。

蒼海客拂開了柳枝,踐踏着地上的枯葉,向前行去。

這地方看起來,就和三年前一樣,那兩棵大樹永遠是那麼翠綠,那袋形的沙岸,爲白色的浪花淘着,一次又一次……

但是這些是不能說明什麼的!

蒼海客行至洞口,不自禁止住了腳步,就在這個地方,他曾不止一次地立足過,但是也不止一次地落敗在對方的鐵掌之下!

想起來也難怪自己心寒,對方不過是一個弱冠少年,而自己卻是名揚四海、年達六旬的人了,他取勝自己卻是那麼輕而易舉……

那麼輕輕的一點之後,便展露出他那種傲視天下的微笑。一次,兩次,都是這樣的……

蒼海客向着黑同墨染的洞口朗笑了一聲,厲聲道:“洞內的娃娃,請恕老夫打攪清睡,我第三次向你請教來了!”

回聲自洞內傳出之後,良久纔有一聲輕微的嘆息道:“蒼海客,你這是何苦?”

那是一種冰冷的聲音,繼續道:“我只不過是借地苦修而已,其實我又不曾冒犯你,何故再三來此逼我?”

老人聞言,驟然面色一變,他後退了一步,顯然他的一舉一動,都落在對方眼中。

他狂笑了一聲,道:“娃娃,你不曾睡着麼?很好,我們就再印證一下吧!你出來還是我進去?”

火光突然一閃,又隨之熄滅,洞內亮起豆大的一點燈光。

藉着這一點燈光,蒼海客看清了洞內的一切。

那簡單的陳設,石几、石牀……再就是堆積如山的書,看來這少年像是一個來此讀書養性的文士,又有誰知道,他竟是一個斂銳不露鋒芒的武林奇人。

他那精湛的武功造詣,也許只有眼前這個老人知道,因此,當他聽到少年的聲音之後,下意識地有些害怕。

他生怕自己的膽虛,會從聲音中流露出來,那麼,大聲的說笑,也許是最好的掩飾之法了。

背石而坐的少年,長髮披肩,劍眉星目,稱得上“英俊”二字。

只是他的膚色有些蒼白,而且脣頰上的鬍子也顯得過長了些,目光看來也較常人明亮得多。

點亮了那一角羊脂燈後,他微微一笑道:“我並不曾睡覺,蒼海客,你以爲世界之上,只有你一個人才早起麼?”

蒼海客最怕看他這種從容不迫的樣子,同時也最恨自己的毛躁和不安。

他冷笑了一聲,上前道:“已經三年了,三年不是一個短日子,你一定不會想到,這三年來,我又學了幾乎厲害的功夫,那麼……今天……”

說着他情不自禁地嘿嘿笑了。

少年劍眉微分,有些驚訝並感慨地道:“哦……太快了……三年了……”

他彎着手指算了算,苦笑道:“這麼說來,我來這小島,已將近十年了。”

蒼海客嘿嘿一笑道:“誰來與你閒話家常,娃娃……”

少年星目陡地射出奇光,岔口道:“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許這麼稱呼我麼?蒼海客,你似乎太健忘了!”

老人立刻住口,他後退了一步,面色極爲尷尬,又像是在強忍着一種極度的憤怒。

他哇哇呼道:“江海楓,除非你敗在我掌下,退出渤海,否則我是至死不休,就像今天一樣!”

他狂笑了一聲,接道:“你終必會敗在我劍下的!”

少年理了一下散亂的長髮,啞然一笑道:“你不必說明,我已經看見了,這一次你是帶了兵刃來的,可是……”

他含蓄地笑了笑,斯文地道:“你仍然會落敗的。”

並又肯定地道:“你必然會敗得比前兩次更慘,因爲心懷惡毒的人,必定會得到惡毒的報應!”

蒼海客氣得身軀顫抖了一下,他知道這實在是不必的,有了兩次的經驗之後,他已知道,任何的暴怒和吼嘯,對於眼前這個少年來說,都是多餘的。

他勉強地鎮定了一下,因爲他知道,失敗的主要因素,往往是由於過於性急。

“江海楓!”他說:“你不必用話來激我,現在事情很簡單,今日我來的目的你也知道,我們還是老樣子,咱們快刀斬亂麻,馬上決一勝負,然後……”

少年一笑插口問道:“然後怎麼樣?莫非還想像過去兩次一樣,敗了轉身就走,三年之後,再來?我實在有些厭了,而且感到不勝其煩!”

老人咬牙切齒道:“自然這一次是不會如此了!”

少年現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他仍然是盤膝坐在那塊大石之上,聞言之後,淡然問道:“那麼,你要怎樣呢?”

“江海楓,你聽着!”老人冷笑道:“我如敗給你,橫劍自刎,可是你如敗給我……”

說着狂笑一聲道:“自然……那時你的命運,就要由我來決定了!”

少年微微一笑,略帶鄙夷地道:“喬昆,先不要把話說絕,我擔心你到時候,無法下臺啊!”

說到此,他才由大石上站起了身子,並長嘆一聲,抖了一下他那身皺紋滿布的長衫。

蒼海客喬昆後退了一步,厲聲道:“取出兵刃來!快!”

這個叫江海楓的少年,皺了一下眉,半笑道:“我真是不明白,你……”

說着又嘆了一聲,道:“好吧!”遂步下那塊大石。

他四處尋覓了許久,自一堆燃燒過半的枯枝中,抽出了一枝松枝,約有三尺長短,粗若兒臂。

他以之拄地道:“這裡太黑了!我們到外頭去吧!”

蒼海客冷笑道:“自然去外面,走!”

說着率先轉身而出,少年過了一會兒才走出來。

這時候天已大明瞭,陽光耀目難開,那些泥黃色的沙粒,都吸滿了熱氣,嫋嫋發散着。

海風吹在人身上,溼、黏;而且還有些癢。

蒼海客站定了身形之後,四望了下,覺得不太理想,於是又換了一個方向。

少年只是微微冷笑點首。

海風吹着他黑長的頭髮,它們的長度,幾乎已經快達到他的腰部了。

喬昆緊張地道:“你還等什麼?快撤出你的兵刃吧,我知道,它必定是圍在你的腰間的。快吧,時間不早了!”

江海楓以那截松枝,在沙面上劃了一下,冷然道:“你猜錯了……”

皺了一下眉,接道:“我好像告訴過你,在十年內我是不用兵刃的,你大概是忘了!”

喬昆怔了一下道:“那麼,你怎麼對付我這口劍?”

長劍一揚,冷氣襲人,是一口好劍!握劍在手的蒼海客,確實豪氣干雲!

江海楓揚了一下他手上的枯枝,漫不經心道:“我就用這個!”

蒼海客後退了一步,冷笑道:“你不要忘了,這不是點到爲止,我下手是不會留情的!”

“那麼,你就殺了我好了!”少年笑道:“能夠死在大名鼎鼎的蒼海客手中,也是一件值得安慰的事!”

他笑了一下,橫跨出半步,平了一下手上的松枝道:“來吧,我們速戰速決!”

蒼海客頭上青筋暴現,他四望了一下,這崖谷下,沙灘上,確實是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否則這真是一件丟人的事,現在,他一心爲了雪恥稱雄,也就顧不得了。

他狂笑了一聲道:“不出三十招之內,江海楓,你將濺血在我青鋒之下,這是你咎由自取,卻是怪我不得!”

少年頻頻皺眉道:“快來吧!我不能爲你耽擱太長的時間,還有一章書我沒看完呢!”

就在他這幾句話尾聲未歇之際,蒼海客已縱身而前,掌中劍,划起一道長虹,夾着一陣輕嘯之聲,直向少年頸項之上繞去!

江海楓只把手上枯枝平着比了一比,不歪不正,可是皓首白髮的喬昆,卻是踉蹌後退了三四步,纔拿樁站穩。

他即速撤回了這一招,少年也似有些驚訝,他微微地點了一點頭道:“老頭兒,退得好,比以前是大有進步了!”

喬昆面上一紅,桀桀怪笑道:“你不要口上輕薄,我是不會上你的當的!”

說着他在沙岸上轉了半個圈子,卻是不遞一招,少年更是足下連動也不動,手中枯枝像玩兒似地拿着。

這種情形,除非極爲內行的人才看得出,他們是在作一場殊死的激鬥,而在武技尋常者的眼中看來,就不免會失笑了。

蒼海客繞了一週之後,始終不攻上去,少年更是不言不語。

太陽更升高了一些。

蒼海客心中有數,只要太陽再高一些,那麼陽光正好透過谷口,直射過來,自己劍上的光華,將更強烈,用以照射對方的眸子,勝券必可在握。

想到此,他假意撲身而上,長劍再次擊出,“玄烏劃沙”,直向少年雙膝斬去。

這一次,江海楓卻連松枝也不舉了。

蒼海客攻得快收得也快,他的虛招爲對方洞悉,不禁老臉一紅。

就在這時,他身形倏地一旋,長劍上光華四溢,映着太陽爆出了一點寒星,直向對方雙目耀去,他等待的時候到了!

江海楓口中“噢!”了一聲,猛地退了一步。

緊接着,蒼海客騰身而上,施出他最厲害的一招“劍封喉”,劍尖發出一聲龍吟,直向少年咽喉上點去,捷如電光石火,一閃即至!

少年長嘯了一聲,身形倏地一矮,青衫微飄,身形乍起,只一閃已由蒼海客頭頂上掠了過去。

蒼海客滿懷希望的一記絕招,居然沒有奏功,不禁大吃一驚,他知道自已竟是輕估了對方,此刻再想從容退身,只怕是萬難了。

當時厲吼了一聲,長劍一掄,施出了救命的一招“金雞剔羽”,長劍由背後發出,直取少年小腹。

少年雖是看來沉靜如止,但是他超人的內功,已達到了登峰造極、隨意而發的境界,即所謂“心到意到,意致力到”。

他本未把蒼海客這種人物看在眼中,但卻想不到一時大意,險爲對方所傷,對方竟以劍映陽光,先刺耀自己雙目,趁隙以毒招攻之。

江海楓十年的靜悟苦功是驚人的。

蒼海客一招雖險些奏功;但畢竟還是虛耗,卻予少年以極大惡感!

他這救命的一招“金雞剔羽”方向外一撤,少年的松枝已同時遞出。

只聽“嗆”的一聲,江海楓身形紋絲不動,蒼海客卻爲這一震之力,盪出了四五步以外。

在他想像中,自己兵刃乃百鍊柔鋼所制,有“吹毛斷髮”之鋒利,而對方只不過是一截枯樹枝而已,如此一擊之下,焉有不斷之理?

可是事實卻是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這一震之力,差一點兒令他寶劍出手。

蒼海客驚魂乍定之下,一橫手中劍,卻見那一泓秋水似的鋒刃之上,竟多了一個黃豆大小的缺口,寒光四溢,劍身連顫,他不由口中“啊”了一聲。

再看對方手上那截松枝,雖然是半焦半黃,別說沒有折斷,竟連一點兒痕跡也看不出來。

見此情形,蒼海客不由打了一個寒戰,他嚇得一連後退了四五步,面色如土。

少年還是老樣子玩着他那截枯枝,嘻嘻一笑道:“老頭兒,還要再打麼?”

蒼海客雙手握劍,全身急顫,眼淚就像灑豆子似地落了下來。

他咬牙切齒道:“算你厲害……我是打不過你……我比起你來差遠了,可是我不服氣!”

江海楓以松枝拄地,冷冷一笑道:“可是你沒有機會了!”

蒼海客忽地大吼了一聲道:“不!不!我絕不死,我不死心……”

說着他連連後退,像是生怕少年要取他性命一樣,江海楓只是淡淡笑着,並未逼進。

蒼海客退了幾步,見對方並未追上,就站住了腳步,冷冷地笑道:“江海楓,我只是損了兵刃,並非技不如你,所以我不死心!”

“這個隨你。”少年笑了笑道:“我並沒有逼你死!”

蒼海容這才心中略定,他四顧了一下冷笑道:“那我要走了!”

少年哈哈一笑,揮着手上的木枝道:“你去吧,我絕不追你,只是有一點……”

說到此,他那雙瞳子裡灼出了冷森森的光芒,哼了一聲接道:“以後不要再來了,否則我就不會再這麼客氣了,這座海灘,將是你的埋骨之處!”

說完,他以手中枯枝,平空向遠在丈許以外的海面上一揮,只聽見“嗤”的一聲,激起了大片水花。那些飛上半天的海水,有如一陣雨似的,紛紛飄落了下來,良久才息。

蒼海客就像是一樽木像似地立在當地,過了一會兒,他才重重地在沙地上跺了一下腳,轉身而去!

少年目送他的小舟遠去之後,苦笑了笑道:“這是何苦?”

他負手在海灘上走了幾步,望着浪花激打在岩石上,捲起白浪,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安適之感。

過去,每逢風和日麗的日子,他偶爾也會自石洞中走出來。

看看日出、日落,或是散散步,在沙灘上揀拾貝殼,這些對於他來說,都是一種很好的享受。

可是自從他近來更進一步自靜中大悟之後,已在內心開闢了新的世界。這些舉動,也就不能再帶給他一些什麼新的快感了!

在沙灘上行了幾步,他又轉身回到了石洞之中。

在鋪着獸皮的大石上落座後,順手把燈盞放高了些。

然後他打開了一本書,聚精會神地看下去。

他慣於在暗中讀書,藉以訓練自己的“夜視”能力;並且更能體會其間的樂趣。

可是當他翻了兩三頁之後,忽又放下了書本,劍眉再次皺了皺,自語道:“怎麼去而又返?莫非他當真不想活了?”

想着不覺有些生氣,卻也並未十分在意。只是如此一來,他讀書的雅緻,卻是絲毫也不存在了。

過了許久,並未見再有任何動靜。

江海楓站起了身,可是他卻不禁自嘲地笑了笑道:“師父說得不錯,我的耐性還嫌不夠,看來要達到無波無性的境地,是多麼不容易啊!”

想到此,就又坐了下來。

可是,就在這時,一個人的影子,突然出現在他的視界內,那是一個妙齡少女。

他不禁大吃了一驚,定目細看之下,果然洞口俏立着一個長身玉立的姑娘!

這姑娘一身藍布衣裳,十分潔淨,襯着她可人的身段,是那麼的俊俏、嫵媚。

她那彎彎的眉,挺大挺亮的一雙眸子,再襯着略向上彎的一張小嘴,真能令人銷魂!

有說不出的玉、潔、冰、清!

可是這一切,在江海楓的眼中,顯然不起作用。

他只是十分驚愕地看着她,看着這個陌生的姑娘,以帶些奇怪的語氣問道:“你是從哪裡來的?怎可隨便進來?”

姑娘俏皮地笑了一下,盯着他道:“你不要生氣,我知道你是一個非常有本領的人,我是來求你的。”

江海楓皺了一下盾道:“求我?我並不認識你啊!”

少女似乎爲對方的冷漠呆了一呆,面色紅了一下,隨又笑道:“我要你教我功夫!”

江海楓聞言不由劍眉一分,微微的笑了,他搖了一下頭道:“這真是奇怪的事,你怎會找到了我?姑娘,我哪會什麼功夫?”

說到此,不禁面上帶出了一層薄怒,因爲這姑娘顯然是太冒昧了;再者他知道,自己隱身於此,以及擅武之事,顯然已不止那蒼海客一人知道了。

少女笑眯眯地道:“我知道,你也許有些怪我說話不客氣,其實你只要答應教我本事,我情願拜你作師父!”

江海楓淡淡地一笑,遂即閉上了眼睛,搖了搖頭,冷冷地道:“你即刻出去,我沒有工夫與你多說!”

藍衣少女吃了一驚,同時覺得對方那種冷傲的態度,太使自己難堪。

她勉強忍着氣道:“你這人真是,爲什麼說話這麼不客氣?我是誠心地求你……”

才說到此,江海楓搖了一下手,又冷然地道:“你是誠心,我也是好心,姑娘,你出去吧!我是一個平常的讀書人,不會什麼武功的!”

那姑娘擠了一下鼻子,嬌聲嗔道:“你說謊,你有本領,你是一個異人,也是一個隱士,你以爲我不知道……”

江海楓忽睜雙目,那冷峻的目光,頓時把那姑娘嚇得後退了一步,話也接不下去了。

江海楓見了,輕輕嘆了一聲,揮了一下手道:“去吧,姑娘,不要吵我!”

那姑娘恨恨地退後了一步,嘟了一下嘴,顯得很失望,又重重地跺了一下腳道:

“有什麼了不起嘛!你這人……”

江海楓目光再次睜開,本想回罵她一句,卻見那姑娘,目光之中已蘊着淚光,像是要哭的樣子,不覺心中一軟。

心忖對方不過是個不解事的姑娘,自己何必與她一般見識。

於是就忍下了,但卻不免多看了她一眼。見她秀髮蓬鬆有似烏雲,用一條細草編就的花草辮兒束着,顯得很是俏皮;腰間還配着一個豹皮囊,內中鼓鼓的,也不知裝些什麼,小蠻腰勒得細細的;微風輕輕飄着她的髮絲,襯着她玉色的肌膚,真有如“玉樹臨風”。

他很覺奇怪,這座小島上,除了那蒼海客外,向來是沒有人登涉過的,怎會突然闖來了這個年輕的姑娘?

可是他這些年來的養心修性,雖不能說是“古井無波”,但他生性並不喜與女性搭訕,尤其像對方這麼莫名其妙地闖進來,確實過於冒失。

他皺了一下眉道:“也許你是誤聽人家亂說,其實我只是一個普通人;至於爲什麼住在這裡,我也用不着告訴你,你家在哪裡?一個人到這小島上來,太危險了,還是快些回家去吧!”

那姑娘撇了一下嘴道:“我一定要學功夫,我不怕吃苦!”

江海楓有些失笑,嘆道:“這不是你怕不怕吃苦的問題,而是我根本不會什麼武技,我教你什麼?”

少女怔了一下道:“你真的不肯?”

江海楓又閉上眼睛,搖了搖頭,那姑娘氣得重重跺了一下腳道:“不教就算了!”

說罷轉身就走,走出了洞口,她又冷笑了一聲,回過頭來道:“只是我不會離開這個地方的,因爲這個小島並不是你的!”

江海楓望着她的背影,苦笑了笑,也沒有理她,心中卻微微有些懊喪。因爲少女曾說過不離開這地方,這真是一件極爲討厭的事情。

可是這時他耳中卻聽到了嘩嘩的水響之聲,不禁心中略安,她畢竟還是走了!

天黑得似乎特別快,在這冷寞無人的孤島上,江海楓一直有這種感覺。

日出、日落、颱風、下雨……大自然似乎再也玩不出什麼別的花樣了。

也不知爲了什麼,今夜他覺得心情特別的不安與煩躁,可能是白天的兩件事,把他那久已沉靜的心情給攪亂了!

提了一個小燈籠,江海楓步出洞外。

浪花就在谷口的巨石上拍打着,白色的泡沫,即使在如此的黑夜裡,也能清晰地看見。它對人的啓發,往往是一段褪了色的記憶或者是幻想。

天空飄着纖纖的細雨,飄在臉上涼涼的。

江海楓回顧了一下,身形驀地騰起,真可謂輕比揉狸,那高達十數丈的懸崖,在他只是起落之間,已自翻了上去!

黑夜裡只能看到他手上那盞小燈籠,在綿綿的細雨裡顫抖飄蕩着。

現在擋在他眼前的,是一座較方纔那座懸崖更高十餘丈的斷壁,一平如切,拔海屹立着,獅虎難登!

然而在這位不可一世的少年奇俠眼中,卻無異於康莊大道。

就見他把那小燈籠往腰間一插,然後背貼崖壁,腳下一崩,只聽得窣窣窸窸一陣細響,人已如同一隻大壁虎似地上去了七八丈。

他以二肘二足交替着向上揉登,速度極快,一剎那間又升高了許多。

接着雙足一端石壁,整個身子有似一條倒穿清波的鯉魚,整個地倒翻了上去,在空中提氣輕身,就像一片枯葉般地落在了崖頂地面。

現在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磷峋的怪石,還有些糾葛的怪藤荒草,細雨絲裡,不時傳來秋蟲的鳴聲,更令人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戰瑟和恐怖。

江海楓拔出了燈籠,身形如星丸跳擲般地,一連翻過了十數座怪石;然後在一座極大的怪石面前站了下來,先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後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道:“弟子海楓,參見師父!”

“孩子!”一個微弱的聲音道:“今夜,你來得太晚了……”

江海楓肅立道:“是的,師父……”

那微弱的聲音又道:“今夜你一定遇見了什麼特別的事情,是不是?孩子!”

江海楓不由微微一笑,心說師父真了不起,什麼事情都別想瞞過他。

當下行前一步,輕輕用一手一推當前的大石,只聽得“吱”一聲,那石面竟像一扇門似地開了。

立刻自大石內,泄出了一片清濛濛的燈光,如非目睹,誰也不會相信,世上竟有如此精緻、巧奪天工的地方。

潔淨的一間石室,是挖空了大石的心臟而形成的,在這間不染纖塵的石室內,僅有一張石牀和一張可以搖動的睡椅,另外還有一張不十分土的石桌。

石桌上有一臺燈盞,內中滿盛松子油,那純青色的燈光,正是由其中燃着的燈捻上發出來的。

在那張可以前後搖動的睡椅之上,仰臥着一個形色極爲憔悴的老人。

這老人看來真不知有多大歲數了,他臉上不只是佈滿了皺紋,甚至於還透着萎靡和病弱。

一雙深凹的瞳子,雖可依然找到些昔日的光彩和鋒芒,但是它如今,畢竟是顯得太衰老了;而且轉動起來,也顯得有欠靈活。

他身材是那麼的枯瘦,穿着一件黃繭綢子、前面有着大銅鈕釦的老式衣服。

也許他過去是很胖的,因此如今他這件衣服,看來是那麼的肥大。

他的頭髮,雖非是“牛山濯濯”,但是看起來也所剩不多了,稀稀落落的幾根,遮不住他那發亮的頭皮。

就這麼,他兩隻手交叉地放在胸前,讓那張睡椅帶着他衰老的軀體,不時地前後搖動着。

江海楓用手製止住了睡椅的動搖,開始仔細地打量老人的臉色,含笑道:“師父,你的臉色好多了!”

老人露出了牙牀,乾笑了一下,道:“外面下雨了麼?”

江海楓點了一下頭,道:“很小!”又道:“我本想早一點來,只因今天心情很亂!”

老人啞聲笑道:“現在你一月來一次也無妨了,因爲我已沒有什麼再好的功夫傳授與你了。”

江海楓微微一笑道:“只是我對那一趟‘無形劍’,仍不十分熟悉,今夜特地來請師父指示。”

老人笑了笑道:“這個不急,你且告訴我聽聽,今天發生了些什麼事情?”

江海楓笑道:“秦桐師弟不曾告訴你麼?”

老人搖了搖頭道:“沒有,他什麼都不知道,今天他一天都不曾下山!”

江海楓奇道:“現在他上哪裡去了?”

老人閉上了眼睛,又睜開來,道:“大概是到洞裡抓魚去了吧,他內功不及你!”

說着他在椅子上轉了一下頭道:“給我拿些水來。”

在一個石臼裡,盛滿着清水,江海楓取了一個瓢,舀了些,徐徐地倒入老人口中,老人喝了幾口,就搖頭不要了。

老人微微笑道:“那種食物怎麼樣?味道如何?”

江海楓露出雪白的牙齒,笑道:“你說的是黑精?”

老人點了點頭,江海楓皺了一下眉說:“不大好吃,太澀!”

老人含笑望着他道:“它的味道雖不太好,但是你吃久之後,也就不大覺得了,而且對你有極大的幫助!”

頓了一下又接道:“尤其是對你夜視的能力!”

江海楓點了點頭說:“這個我知道。師父,你對我太好了!”

老人張開沒有一個牙齒的嘴,乾笑了一聲,望着面前這個經自己十年苦授,文武全才的弟子,心中有說不出的快慰和驕傲。

江海楓在他身邊蹲了下來,輕輕地握住老人的一隻手,親熱地笑了一笑說:“師父,那個叫蒼海客的老頭兒,今天上午又來了,我已把他又打發走了。”

老人吃了一驚道:“你傷了他?”

江海楓搖了搖頭,笑道:“你放心,我怎會傷他?不過這一次,他是同我比的兵刃,他用劍上的反光照我的眼睛;然後乘隙而上,以‘劍封喉’一招刺咽喉,我差一點兒爲他所傷!”

老人“唔”了一聲,很緊張地問:“好手法!只是你如何躲過的呢?”

江海楓忍不住哈哈大笑了,他說:“如果這一招我都躲不過,真是白學十年藝,枉爲銀河老人的弟子了!”

老人左右看了一眼,略帶責備地道:“海楓,我不是關照過你麼,你怎麼又提起我的名字?要知道這對你是很不利的!”

江海楓微微一笑道:“這裡並沒有外人啊!”

老人哼了一聲,不悅地道:“可是你要隨時隨地小心,須知‘禍從口出’這四個字。

到現在爲止,追尋它的人,還是大有人在;如果一旦讓他們知道了你是我的弟子,孩子……那真是你的大大不幸了!”

江海楓不由劍眉一揚,冷笑了一聲道:“你老人家也太小心了!”

可是他接觸到老人那種凌厲的目色,頓時就把話吞住了,微微一笑道:“師父你放心,我曾經答應過你,今生今世絕不妄傷一人,我一定遵守!”

老人面色這才稍稍和緩了些,他長嘆了一聲道:“我一生殺孽過重,所以老天才在我垂暮之年,賜給我這種癱瘓的病。你年紀輕輕,又學會了我一身功夫,我真擔心你會步上我的後塵……”

“不會的!”江海楓低下頭說。

“但願不會!”老人注視着他的臉,又道:“你眉目間英豪氣質,並未因你多年的讀書養性,而少有變更,我真擔心你有一天……”

說着冷冷一笑,訥訥道:“你不要忘了我對你的教誨,要知道我是最恨殺人的!”

老人在說這話的時候,面上沒有帶出絲毫的笑容,令人可以想到,此老是一個具有雙重個性的人。

江海楓點了一下頭,輕輕地道:“我記住了!”

老人這才又迴轉了笑臉,道:“好!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你是如何取勝他的了。”

江海楓點了點頭,笑着追憶道:“我用‘一步山’的功夫先穩住下盤,繼以‘驚蜃’的身法由他頭上掠過;然後貫真力入松枝,損了他手上的兵刃……”

說着笑了一笑道:“這老頭兒,頓時就知難而退了!”

老人忍住眉目間的喜悅,卻反問道:“爲什麼不用‘一杖雙狼’的手法令他不及上身,就先被迫落敗?”

江海楓不由怔了一下,遂摸着頭道:“啊……對呀!我真是糊塗!”

老人微微一笑道:“不要懊喪,這樣已經很難得了。不過由此可知,武學和文學都是一樣地沒有止境啊!”

又徐徐地道:“你所缺少的,只是熟練,今後只要再繼續練習,就不難大大地有成了!”

老人說到此,徐徐嘆了一聲,小聲道:“你師弟回來沒有?”

江海楓走到洞口望了一下,回來笑道:“秦師弟偌大歲數了,還如此天真,天這麼黑,還去捉什麼魚?”

老人仰望着室頂,道:“這四年來,自從收他以後,虧他這麼服侍我,如果我再能活上兩年,我想他的武功,縱然不及你,也差不多了。”

江海楓自謙地笑道:“師弟比我聰明多了!”

老人含笑道:“你們都一樣,不過我總以爲……”

說着又搖了一下頭,微笑道:“也不能這麼說,總之,我能有你們這樣兩個徒弟,繼承我這一身功夫,也真該知足了!”

他的目光掃向一邊的窗戶,頓了頓道:“如果你沒有什麼別的事情,那麼就開始講解那套無形劍吧!”

江海楓自一邊取過來一塊石板,然後以白石灰在石板上畫下二人比劍的各種樣子,一連畫了十幾對,姿勢各異,攻退騰伏,出劍前後,看起來簡直是“栩栩如生”。

他本想把那個姑娘今早來鬧的事說出來,卻怕師父怪罪他平日行動不夠隱秘,所以話到脣邊,又復忍住。

這時他把畫好的人,一一指給老人過目,凡是滿意的,老人皆以點頭表示,不太滿意的,老人就不動了,或者搖搖頭。

其實老人能說話,但因爲傳授功夫是一件苦事,他師兄弟二人爲了要師父病體安適,不致過分勞累,纔想出這麼一個辦法。

www● ттκan● ℃O 這辦法很有效果,能使受教者心領神會。自從銀河老人半身不遂之後,五年來,他們師兄弟都是這麼向師父請教學藝的!

師徒二人正在聚精會神地研習着功夫,突然不約而同地,目光全向洞口望去。

因爲他二人都聽到有人來了。

果然不一會兒,室外亮光閃了一下,一人大聲道:“是師哥來了吧?”

江海楓放下石板,含笑道:“快進來吧!”

石門“吱”的一聲被推開,出現了一個身着黑油綢,身軀矯健的英俊少年!

這少年先放下手上的一盞鐵絲罩燈和一隻魚簍;然後向老人行了一禮,又對江海楓含笑道:“早知你今天要來,我就不去捉魚了!”

江海楓笑道:“不是就在這峰頂的泉澗內麼?”

這個叫秦桐的少年笑了笑,遂遞過來一個眼色,又點了點頭道:“不錯!就在這附近!”

江海楓知道他定是到別處玩去了,怕師父責罵,所以才僞稱就在附近摸魚,當下不便點破,就笑了笑。

老人對這兩名弟子,都極爲疼愛,江海楓每隔十天半月仍然回來向師父請教一次。

本來他早就可以離師遠去了,但老人授徒極嚴,仍然不許他遠離,還要就近考察他一年,要一切都滿意之後,才能放他遠行。

前幾年,老人又物色了秦桐,收留不及一年,卻得了癱瘓症,秦桐的根骨、智慧,都不在江海楓之下。

他二人也都是過去各有深厚的武功底子,從老人學藝,只爲獲得更精湛的絕學,所以老人傳授他們並不困難。

他只把高深的理論告訴他們,成就卻要靠他們自己去修煉!

江海楓由於從師比秦桐早了幾年,自然武功較高。

秦桐卻也不可輕視,他們都是極知自奮的少年,所以銀河老人一向對他二人是極爲嘉許的!

江海楓將全部武功學成之後,老人全副心神就都放在這個叫秦桐的年輕人身上。

只可惜他癱瘓了,不能像過去那麼盡情盡意地傳授功夫。然而江海楓和秦桐二人都知道,能夠讓這位當今武林元宿收爲弟子,那是極大的福份,即使受他一點皮毛,也是受益非淺。

秦桐絲毫沒有怨言,他侍奉師父無微不至,老人如今更是倚他爲左右手。由於老人身子不能動,有些功夫不能只憑口說,所以每當江海楓來的時候,老人都會命他代自己傳授秦桐一些自己無法傳授的功夫!

這時候,老人微微笑道:“秦桐,你怎麼不向你師兄請教?”

秦桐飲了幾口水,看看江海楓笑道:“我們出去吧!”

江海楓立起身,含笑道:“師父,我們一會兒就回來!”

老人微笑着閉上了眼睛,二人遂走出室外,天空中仍然飄着霏霏的細雨。

江海楓回身道:“我們對演一套掌法吧!”

秦桐卻神秘地笑了笑,上前一步小聲道:“師哥,那個小妞不錯呀!”

海楓不由怔了一下,訥訥道:“什麼小妞?”

秦桐縮了一下脖子,輕輕笑道:“你真會裝,放心,我不會告訴師父的!”

江海楓忽然想起他說的是誰了,不由面色一紅,很尷尬,但卻正色地道:“你不要胡說,她只是一個過路的人;而且我並不認識她,她要向我學功夫,可是我把她給罵走了。”

接着奇怪地問道:“你怎麼知道?”

秦桐哈哈一笑,得意地道:“大哥,你的事還瞞得了我麼?她一來我就看見了,她是一個人划着小船來的,穿着藍布衣裳,是不是?”

說着一隻手摸了一下下額,出神地道:“真帥,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美的女孩子!”

江海楓不由微微一笑說:“兄弟,你的定力還是不夠。在我眼中,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不過是個不明事體的孩子罷了!”

秦桐出神地問:“她還會再來麼?”

江海楓搖了搖頭,笑道:“我想她是不會再來了,咦……你!”

秦桐立刻搖了一下頭,道:“不要多疑,我們練功夫吧!”

於是,二人各自展開了身手,在這孤島絕峰之上,互相對打了起來。

江海楓很是吃驚,因爲秦桐僅僅一月不見,可是他的功夫看來卻是進步得太多了,內心不禁甚爲高興,等到停手的時候,他含笑道:“想不到你進步得如此神速,幾乎快和我打成平手了!”

秦桐脫下黑色的上衣,露出了他壯實的肌肉,他用衣服擦着面上的水和身上的汗,微笑道:“你不要捧我,師父曾說過,我要想趕上你,還得四年的苦功夫……”

說着重重地皺着眉道:“你說真要這麼久麼?”

江海楓哈哈一笑道:“師父是激你努力,其實我看只要兩年,你就和我差不多了!”

秦桐雙眉一分,苦笑了一下說道:“只是兩年以後,你不是一樣也有進步麼?”

海楓不禁心中微微一動,只道他是要強過甚,也沒有放在心上,且還覺得他如此好勝甚爲可喜。

二人笑着走回室內,銀河老人卻已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江海楓知道師父該休息了,也不再久留,就對秦桐點了點頭道:“我走了,你不要送我!”

銀河老人忽然睜開眼睛道:“海楓,你不曾違揹我,取用過兵刃麼?”

江海楓吃了一驚,回身道:“自然……師父你怎出此問?”

老人搖了搖頭,嘆道:“我是怕你殺人。沒有事,你去吧!”

江海楓不禁暗笑師父真是太多心了,其實憑自己此刻的功夫,要想殺一個人,不過是舉手投足之間的事,又何必一定用兵刃才能殺人?

當下就行了一禮,步出石室,秦桐送他到洞口,二人舉手作別,之後,海楓就像一陣風似地下了懸崖。

天將破曉,水面上薄霧冥冥。

席絲絲駕駛着一葉小舟,在海水盪漾中上下顛伏,海風吹拂着她烏雲似的一頭秀髮。

那些鍋、碗、盤、碟……在船艙裡互相磕碰,發出叮叮噹噹的雜亂聲音,使她心情更爲雜亂。

說起來這個姑娘也實在太任性了,她竟是下定了決心,非要纏定那孤島上的少年—

—江海楓,要他教授自己武藝。

她的決心是令人想不到的,請看,她竟是把家當都搬來了!

小船終於到了那個孤島,開始泊岸了。

她像燕子似地縱身上了岸,雙手交替拽引,把小船拉上岸來;然後,又開始把船上的東西一一地搬下來,其中甚至還包括了一個回族的帳篷!

席絲絲把東西都搬上岸之後,又把小舟藏在一塊岩石後面,接着便開始佈置她臨時的家。

她曾經隨祖父在新疆蒙古一帶跑過生意,早已熟悉了這種野居的生活,所以這一切在她眼中,並不算是什麼困難的事。

她把帳篷架設在一塊聳起的岩石之後,只須走出幾步,就可瞻望到白浪滔天、一望無際的大海;而尤其令她滿意的卻是,距離江海楓的住處,不及一箭之地。

這樣,她就可就近窺視着他,長日地守着他……

“總有一天!”她想道:“他會受不了我的威脅,而答應我的要求的。”

這麼想着,這個天真活潑的姑娘,忍不住笑了!

想到了那個英俊、斯文的怪人,席絲絲內心深處,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自己活了一十八年,還真沒見過像他這麼奇怪的人!

“他年紀輕輕,何故一個人遠居荒島?爲了什麼?我曾目睹他對付那個叫蒼海客的老人,他的武功真是高不可測,只是爲什麼我問他,他卻又偏偏不肯認賬了呢?他既有這麼一身了不起的武功,卻又如何這麼甘心寂寞?而不到江湖上去走走呢?”

一想到這些,席絲絲就有些坐立不定,她決心要去把這些都調查清楚。

而最令她心煩的,卻是江海楓那個冷峻、無情,但卻英俊的影子,自從見過他之後,就永遠佔據了她的心扉,令她如何也逐它不去、忘它不了。

可是對方對自己的態度,顯然是太冷漠了。

席絲絲自信一生之中,從未受過如此的冷落,那些圍繞在她身邊的少年,真像是飛旋在馬勺旁邊的蒼蠅,她就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們。她耳中所聽到的,目中所見到的,都是些讚頌自己、令自己陶醉的話語;而如今這個孤傲的少年——江海楓……

“他的心真是鐵做的嗎?”

席絲絲呆呆地想着:“爲什麼他連正眼也懶得看我一下呢?難道我在他眼中不夠美?”

想到此,她的臉可就禁不住紅了,有一種近乎侮辱的感覺,刺傷着她。

這是她第一次感到自卑,感到一種被遺棄的痛苦……

但是她不是一個軟弱的姑娘,她更有足夠的勇氣,使她去面對現實。

她來此,除了習武外,要解開她這有生以來第一次逢到的疑結。

午飯的時間到了,江海楓由平滑的大石上走下來。

在一個石凹之中,找到了他的食物,那只是幾枚黑色光亮,如肉菌類之物,他管它叫“黑精”。

這是銀河老人命他吃食的一種東西,據說服後可收清心明目之效,尤利行功練氣的順暢!

江海楓已不斷地服用了很長的一段日子了。

它的味道,真是說不出的苦澀、難吃,海楓每次吃了之後,都要作嘔半天。

若非他再也找不到什麼可食之物,這“黑精”他是無論如何也無法下口的!

他耐着性子,勉強地嚥下了一個,只覺得胃液直返,實在是吃不下去。

卻就在這個時候,一陣透鼻的芳香,由洞外飄了過來。

那種香味,愈加使他感到手上的食物,不能下嚥。

他重重的把它丟回石臼裡,走回大石洞。

忽然心中一動,暗忖道:“這孤島上並無外人,怎會飄來了食物的香味呢?”

想到此,他不由怔了一下,而這個時候,那陣香噴噴的味道更濃了!

他已數年未食過熟的東西了,老人雖未禁止他食用,只是他一直懶得去做,再者也缺少烹飪的用具,多年不食,也已把那種味道忘掉了。

這時他又聞到了它,他感到一種莫可忍耐的飢餓,食慾大起,止不住向洞外走去。

香味更濃了,似乎就在附近!

江海楓一路走,心中充滿了奇疑。

因爲這地方,自己已居住了達十年之久,除了峰頂師父和師弟之外,連野人也沒有一個,怎會住有外人?且和自己近在咫尺。

想着他腳下更形加快,直向那近海的沙灘行去。

現在,他已不需要再憑藉嗅覺的判斷了,他耳中分明已聽到了鍋勺相磕之聲,竟是有人在炒菜。

這一下,江海楓真是嚇壞了。

他反倒不敢上前了,這倒不是怕,因爲這種情形,在他看來,簡直近乎不可能!

他決心要看一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當下他悄悄走上前去,隱身石後,果然不錯,非但有鍋勺碰磕的聲音,竟還有嘩嘩的油響之聲,那種煎魚的香味,真令他要淌出口水來。

他忍不住探頭出去看了看,這一看,他頓時呆住了。

原來目光所及,竟是昨天那個糾纏自己的姑娘,她又回來了!

只見她此刻上身穿着一件向紅色的小單衫,挽着一雙袖子,青色的綢子長褲,腰間還繫了條月白色的圍裙,足下是白襪弓鞋,露出補過後跟的破孔。

通身衣服雖是舊的,但不知因何,爲她那種冰肌玉骨一襯,只覺得漂亮,好像乾淨得沒有一個土珠兒。

江海楓昨日在洞中,因爲有些嫌她惹厭,並未十分注意她!

而此時在日光之下,倒是把她看清楚了。

只見她腰身微微彎着,一隻手拿着一個小鏟子,在油鍋內輕輕翻動,身材婀娜,動止生姿。

那細長彎彎的眉,襯着海似的眸子,垂直的脂玉般的鼻子,五官顯得異秀疏朗,表明了天真任性和開朗的性格。

微顯弧度的兩個嘴角,似乎又說明了,這姑娘是有相當定力和意志的,更說明了她生氣時候的好看!

再看她頭上的秀髮,久未修剪,留得很長,萬縷青絲,直披頸後。

可是她卻把它們折起來,髮梢兒翻到了頭上,用個卡子別起來。

那樣子,倒像是戲臺上的老婆婆,樣子非常滑稽,但在她頭上,由於有前額陪襯,一點兒也不顯得難看!

然而這一切,並不能打動養性已久的江海楓。

他仍然有些生氣,只是發泄不出。

因爲正如這姑娘所說,這地方並不是屬於他的!

江海楓真想不出一個對付她的辦法,不禁在岩石之後發起怔來。

席絲絲這時已把一條魚煎好了,她把它炒起放在一個瓷盤內;然後款擺着腰肢,把瓷盤放在一張小方桌上。

那小桌子上,早已放着一鉢熱氣騰騰的白飯,另有幾樣小菜,在江海楓看來,都是極爲刺激胃口的。

那是一小碟辣豆醬,一碟炒蝦仁,還有一碗不知什麼湯,再就是剛端上來的這盤煎得兩面焦黃,另經辣油淋過的酥魚!

江海楓看在眼中,肚裡忍不住“咕”地響了一聲。

姑娘似乎聽見了,她猛地擡了一下頭,可是接着她又微微的笑了。

她添了一碗飯,就口慢慢吃着,又用小牙筷夾了一塊魚放到嘴裡慢慢嚼着,自語道:

“真香啊!”

江海楓嚥了一下口水,猛地閃身出來。

席絲絲佯作驚訝的“噢”了一聲,只看了他一眼,又低頭吃自己的飯。

江海楓冷笑道:“姑娘,你這是什麼意思?”

席絲絲轉了一下眸子,咦了一聲道:“什麼呀!人家吃飯怎麼啦!”

江海楓俊臉一紅,冷然道:“你不是走了麼?怎麼又來了?”

席絲絲半笑道:“奇怪,我不能回來是不是?你這人真怪!”

江海楓不由跺了一下腳道:“不行,你不能在這裡,這樣太妨礙我了!”

席絲絲眸光中含着微笑,她放下了碗筷,含笑道:“你請坐,也吃一些吧!我看你也許是餓了!”

江海楓哼了一聲道:“謝謝你,我不餓,我早已吃過了。”

“吃過了?”席絲絲兩頰露出一雙酒窩道:“吃的什麼呀?怎麼沒聽見炒菜呢?”

江海楓看了她桌上的飯菜一眼,勉強地鎮定了一下,他知道再要在這裡說下去,他是受不了這些香噴噴的食物的引誘的。

當下冷笑了一聲道:“你不要問東問西。”

席絲絲咬着脣兒一笑道:“怪事,誰問誰來着?”

江海楓又冷笑了一聲道:“你一個姑娘家,怎麼到處亂跑,你莫非沒有家麼?”

席絲絲不由也冷笑了一聲道:“這個你管不着,別說這個小島了,我還跑過天山走過沙漠呢!”

江海楓倒被她頂得一時無話可說,席絲絲也被他最後那幾句話,說得有些生氣,就又坐了下來,拿起飯碗,繼續吃她的飯,不時的睨上他一眼。

江海楓苦笑了一聲道:“你在此住下,我自然是沒有權力管你,可是你如果妨礙了我,就莫怪我對你不客氣了!”

說着轉過身就走了。

席絲絲看着他的背影發了一會兒怔,隨後就毫不在意嫵媚地笑了一笑,又低下頭去繼續吃飯。

她心中得意的想:這一個回合,是我贏了。

江海楓怒氣衝衝走回石洞,愈想愈氣,心想這個姑娘太無聊了。

他想:這附近島嶼多得很,她哪裡不能去,偏偏要到這個地方來,破壞自己的清靜,真是豈有此理!

他素來不善與女孩子打交道,否則今天斷斷是不能容她的!

想着就走進洞內,只覺得肌腸轆轆,愈發的難以忍耐,不禁又想到了放在那木桌上的幾種小菜,真恨不能撲出去飽餐一頓!

可是,他又怎能這麼做呢!

當下他只得又翻出幾枚叫“黑精”的東西,就着生水吃了兩個,算是把肚子給裝飽了。

這時他耳中忽然聽到一陣清脆的歌聲,歌聲悠揚,十分悅耳。

江海楓自到這荒島以來,所能聽到的,不是海濤,就是風嘯,這些單調的聲音,早已引不起他的興趣了。

然而這一陣清脆的歌聲,是那麼婉轉悠長,聽在耳中感到舒服無比。

他知道,這歌必定是那個姑娘唱的!

一時忍不住又踱出了洞口,可是他的自尊心限制着他,使他只能偷偷欣賞,不敢靠得太近了。

他想:那姑娘如果知道我在偷聽她的歌,必定又會取笑我了。

於是,他把身子隱在了一大塊岩石之後,如此,他就可聽得更清楚了。

那歌唱的是:

我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

那裡的人和善、多情並大方

有黃沙、草原、駱駝和牛羊

如今我離開了他們

來到了這個新的地方

我搭了一個小小篷帳

在一個四外海的中央

這裡有海水、白騖和貝殼

但是,卻見不到一個和善多情的面龐……

歌聲未了,還帶了一串順口溜出的啦啦之聲,這整個的歌詞帶曲調,都是她隨口編唱出來的,但是聽在耳中絲毫也不覺得牽強,有如新鶯出谷,別提有多麼悅耳了!江海楓雖是極爲欣賞她的歌聲,但是那最後的詞句,卻令他感到有些彆扭!

他正要走回洞去,可是那唱着歌的席絲絲,卻向他這邊走了過來,嚇得他頓時就不敢動了。

在石縫裡,他看見那個姑娘,一隻手提着一根極長的魚竿,頭上戴着一頂寬邊大草帽,拖着修長的倩影,直向海邊行去。

當她經過江海楓所住的那座山洞之前時,忽然停下了腳步。

江海楓心中一動,心想莫非你還敢進去麼?

想着就一聲不響地注意着她,席絲絲果然躡着腳尖走到洞前,向洞內探了一下頭,又很快地縮了回來,接着又嘆了一聲,轉向海邊行去。

江海楓冷笑了笑,回到自己洞中。

他想:今天我爲這個姑娘,實在耽誤了太多的時間了,我還是靜下心來,做我的功課吧!

於是他點亮那盞羊角燈,打開一本書,聚精會神地細細讀下去。

就在這個時候,他耳中忽然聽到一聲喝叱,那聲音彷彿是那個少女所發出的。

江海楓放下了書,劍眉微皺,心說:這個姑娘的花樣真多啊!

冷笑了一聲,也沒有去管她。

可是緊接着,又有三四聲同樣的嬌叱之聲傳來,聽聲音,像是她正在與什麼人搏鬥。

江海楓這一次沉不住氣了。

他倏地由石洞內縱身而出,果見遠處沙灘上,正有二人打成一團!

其中一個,手上舞着魚竿,正是那個姑娘;至於另外一人,由於身法太快,再加黃沙彌漫,看不清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江海楓不由大吃了一驚,因爲由此觀之,這島上又多了一個人了。

他連忙一提丹田之氣,猛地撲了過去。

可是那姑娘這剎那已爲那人以點穴的手法點倒在地,那人回頭看了一眼,即以極快的身法,向叢林之中飛縱而去。

江海楓如想追他,並非不能,只是他看見那倒在地上的姑娘,也不知她的傷勢如何,自然是救人要緊,就顧不得去追了。

席絲絲雖被點倒,但是並沒有整個地躺下去,出手者似有“憐花惜玉”之心,所點之處,只是右腿上一個無關緊要的穴道!

所以席絲絲只是負痛坐地,並未昏過去!

她見江海楓趕了過來,更是緊張地想掙扎着站起,可是每一次剛站起都又坐了下去。

江海楓彎腰自地上把她那杆用來對敵的魚竿揀起來,伸了過去。

席絲絲知道他是不想用手拉自己,要用魚竿幫自己站起來。

她本不想用手去抓住魚竿的,因爲對方這種做法,顯得太冷漠無情了。

可是轉念一想,她仍然接受了,勉強站了起來,紅着臉道:“謝謝你!”

江海楓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穴道解開了麼?”

席絲絲點頭說:“我自己會解!”

她咬着牙,正想以手去解開膝上的穴道,卻見江海楓右手微微向外一揚。一股風力撞在右膝蓋骨上,只覺得腿上一陣奇酸,當時那條腿就能動彈了。

當下心中不禁爲他這種驚人的內功造詣,驚服得五體投地。

她紅着臉又說了聲:“謝謝你!”

江海楓冷笑了一聲道:“我不要你住在此地,你偏要,現在你看要不是我趕來,可能你連命也沒有了!”

席絲絲粉臉又是一紅,卻甜甜瞟着他笑道:“可是我還是沒有死呀!”

江海楓哼了一聲,依然是不帶一些笑容地問道:“那個人是誰?”

席絲絲噘着嘴,一面探着她的腿道:“誰知道呀,人家在釣魚,這傢伙從後面過來捂人家的眼睛!”

江海楓怒道:“我不是問你這些,我只問那人是誰?從哪裡來的?什麼樣子?”

席絲絲小嘴噘得更高了,她翻了一下眸子道:“你住在這裡的人都不知道,我哪裡會知道呀?你這麼能,幹嘛不去找他呀!”

江海楓怔了一下,緊緊地握住拳頭道:“我早晚會察出他是誰,但是我並不是爲了你;而是爲了這個地方,我決不容許有外人涉足這裡,你……”

他瞪着冷峻的一雙眸子,席絲絲真要被他嚇住了。

她沒有再說,慢慢低下了頭。

江海楓好似仍然不能發泄他內心的憤怒,他冷笑了一聲繼續道:“你還是快一點兒回去算了!在這裡,我還要保護你,實在很討厭!”

席絲絲又擡起頭,她實在忍不住這口氣,不由大聲嚷道:“我非不走,我非要住在這裡,你有什麼權力來管我?你還是保護你自己吧!我不要你保護!”

說着轉過身,竟大聲地笑了起來,手裡的魚竿也丟了!

江海楓倒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他木立了一會兒,沒有開口說話,也沒有勸阻她!

他只發出了長長的一聲喟嘆,便轉過身子離開了。

可是他沒有直接回到石洞內,卻施出輕身提縱的功夫,在這小島附近轉了一圈,並沒有發現什麼形跡。

他內心不禁暗暗道奇,回返洞內之後,又細細地回想了一下方纔的情形。

雖然當時自己未看見那人的臉,但是他那一身黑色的衣服,以及跳動時的身手,倒有幾分和自己師弟秦桐相似,莫非是他不成?

這麼一想,他吃驚不小。

然而轉念一想,他又把這個意念打消了,因爲他絕不相信秦桐會這麼無聊,他怎會去調戲一個與自己不認識的少女呢?

繼之又想,自己在此修行,並非是避什麼仇家,只不過是讀書練功,求其安靜而已。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又何必多管閒事。

那個姑娘,她既不聽我良言相勸,一定要住在這裡,咎由自取,又關我何事!

“我還是練我自己的功夫吧!”

想着遂就盤膝坐好,把師授的吐納練氣功夫,運行了一週天。

漸漸地,他感到明堂空靜,心無雜念,不久便入定了。

兩個時辰過去,他醒了過來。

卻見天色已微微地黑了,這石洞之內,尤感一片漆黑,真可說伸手不見五指!

但是他自服食黑精,勤練夜視之後,一雙眸子,已可依稀在黑夜裡辨物。

練了一陣夜視,遂點上了那盞羊角燈。

同時他又感到,肚子又餓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香味沖鼻而入。

這濃香的氣味,比上午那煎魚的味道更是誘人多了。

這分明是“燉雞”的味道,香味隨着夜風飄過來,真令人垂涎三尺。

江海楓此刻胃空如洗,美味撲鼻,實在是一種莫可抵禦的壓力。

他再也忍不住,飛快地步出了洞外。

對於那個散佈香味的地方,他已是輕車熟路了,所以不需要再找尋,很快地就走到了那裡。

他看見幾塊方石搭成的一個臨時竈臺中,正紅紅地燒着柴火。

火上擱着一個砂鍋,鍋蓋是蓋着的,但是鍋內的東西已熟透了,發出咕嚕咕嚕滾沸之聲,那種誘人的香味兒,正是從那裡面傳出來的。

在那小帳篷之內的一邊,掛着一盞鐵線罩子的明燈,燈光把那一小片地方照得很清楚!

帳篷是捲開着的,裡面沒有一個人,席絲絲不知到哪裡去了。

小方桌上已擺好了一副筷箸,另有幾張她早已煎好了的餅,放在一個白鐵盤內,看起來油酥酥的,似乎比鍋裡的雞更加好吃。

江海楓劍眉微皺,他真想馬上找到席絲絲,大罵她一頓,然後把她的鍋碗給砸了。

可是這些憤怒,在他目光接觸到另一鉢濃濃的香粥之後,就完全消失了。

那滾沸的雞汁,溢出鍋來,被火一燒,吱吱沙沙,香氣更加濃了。

他不由想,這姑娘也太大意了,這邊做着菜,人卻不知跑向了何處,鍋裡的湯豈不要熬幹了麼。

當下他忍不住走上前去,順手把鍋蓋揭了開來。

不開則已,這一開,那種濃濃的香味,簡直要把他給饞軟了!

他左右看了一眼,實在忍不住,心說:“我就吃它一頓,諒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這麼一想,就愈加地忍不住了。

當下他就老實不客氣地,自鍋內盛出一碗湯,這才發現,鍋內所燉的不是雞,乃是一隻大海鳥,看來那白白的肉,似較雞肉更加肥嫩!

也不禁深深讚歎這姑娘的手藝高明,當下就咳了一聲道:“姑娘在麼?”

四下連一點回聲都沒有,好了,現在什麼都不用再說了,吃吧!

江海楓大膽地坐了下來,先吃了兩張餅,又喝了一碗湯,覺得還不飽,見盤內的餅已剩得不多,不便多吃,便盛了一碗香粥。

正當他端起碗來,要低頭去吃的時候,岩石後突然響起一陣格格的笑聲!

席絲絲走了出來,她歪着頭,叉着小蠻腰,笑道:“好呀,你倒是真不客氣呀!”

江海楓不禁俊臉大紅,頓時就呆住了,他慢慢地站起身來,紅着臉道:“我不是白吃,我可以付給你錢!”

說着就伸手向袋內摸去,可是席絲絲卻繃着小臉,皺着眉道:“錢!謝謝你吧,我可不要!”

江海楓冷冷一笑道:“這附近,海鳥多的是,我可以隨時捉上一百隻送給你!”

席絲絲冷冷地搖了一下頭道:“不錯,可是那些餅呢,麪粉是我由別處帶來的,我花了很久的工夫才煎好的,不想倒給你吃了一大半!”

江海楓一時愣住了,他那一向冷峻無情的目光,由於自己的理虧,再也不敢向對方逼視了。

良久之後,他才尷尬地笑了笑,道:“那麼……怎麼辦呢?”

席絲絲微微地一笑,露出一雙酒窩道:“你不要急,我倒有個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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