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許掌櫃去世的那一年,許陳氏覺得自己從沒像這個夏天這般焦頭爛額,心力交瘁的。
許家寶回了趟連家莊,好言軟語不但沒能熄了童貞孃的怒火,更是火上澆油,兩人算是談崩了。童貞娘一氣之下,收拾了細軟,自是租了輛馬車回縣城孃家了。
許陳氏心裡也怪童貞娘不懂事,不過是看在孫子元寶的份上,也勸了許家寶一個晚上。只是許家寶正在氣頭上,城裡的映雪又正是好得蜜裡調油的時候,對童貞娘倒也很不放在心上,只不過是口頭上敷衍了許陳氏幾句。
城裡的鋪子離不了人,許家寶陪了許陳氏一日便回城了。許陳氏卻不肯走,她自有心裡的小九九,縣城裡的兩位二奶奶勢同水火,她寧可躲在鄉下落個清淨,也不想去趟這個渾水。
許家寶也算是孝順,見家裡沒人伺候老母,莊善若又是個不管事的,便央求了許德孝府上支使了個粗使婆子過來,每日幫着做兩頓飯,洗幾件換洗衣裳。四姨太鸞喜風頭正勁,這點小事自然是不在話下的。
臨到八月,縣衙裡下了令,每戶徵一成年男丁去加固柳河的堤壩。連家莊因爲柳河而富庶,可也因爲柳河繞着村子彎了個大圈,裹挾的泥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淺灘處堆積起來,有些地方的河牀差不多與河岸就差個三兩寸了。若是等秋汛上來。這大水就要漫過河岸,將附近的幾百畝農田淹成一片汪洋。若是再不好些,還會淹死個把人。
所以。縣衙裡就下了令,徵收徭役,徵集一批壯丁趕在秋汛之前將河岸疏浚好。
里正到許家的時候,許陳氏正跪在菩薩像前唸佛,聽說要徵徭役,一時慌了手腳。
因爲許德孝的這層關係,里正對許陳氏很是客氣:“老嫂子這陣子可都好?”里正原先就是連家莊裡的老人。和許掌櫃有些交情。
“好,都好!”許陳氏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典型。儘管心裡彆扭,可臉上勉強掛着笑。“
里正端詳了許陳氏兩眼,捋了鬍子笑道:“兒女債是一輩子都還不清的,況且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看老嫂子氣色可大不比以前了。”風言風語自然是傳到了他耳裡。
許陳氏訕訕地伸手抿了抿花白的頭髮:“那是。那是!”她鬢角新添了幾根白髮。
“今兒我來也沒什麼事,一個是來看看老嫂子,一個是通知一聲,縣衙裡有令,八月裡每戶出一男丁去疏浚柳河。”
許陳氏真是嚇了一跳:“我家大郎是有功名的,且又上州府鄉試去了;二郎縣城裡管着幾間鋪子等閒也出不來。”
里正點點頭:“這我都知道,若是擱在以往,還可以捐一筆銀子抵了這徭役,可這次事關重大。縣老爺下了死命令,每戶都要出個男丁——上頭盯得緊,我也是沒法子啊!”
許陳氏躊躇了:“這……”
“老嫂子怕是不知道。前年秋汛柳河水沖毀了幾百畝的良田,村東王老六捨不得地裡種的那些豆子,連夜去搶收,不知道怎麼的竟就滑了一跤,生生地淹死在了田裡,嘖嘖!”
“不知道這次徭役要多少時日。”
“時日倒不久。不過是八月整一個月,總要趕在秋汛之前將河道疏浚好。”里正一邊說一邊順勢將許家的廳堂打量了一陣。“活也不算重,只是需要日夜趕工,這毒日頭曬着可是不好受的。”
許陳氏滿臉愁容:“我家二郎哪裡能受得了這樣的苦?”
“要不,你和許二老爺說說?”里正自然是很清楚兩家的關係。上頭雖然下了死命令,可是除了那些沒有背景沒有錢財的人家,但凡是有些關係的,寧願是使些銀子,也捨不得出人受苦。里正是有十來年的經驗,自然知道哪些人是可以板下臉來疾言厲色,哪些人卻是須得睜一眼閉一眼的。
“二老爺事多,這些小事就不用打擾他了。”許陳氏道,心裡不免有些發苦。鸞喜這丫頭在二老爺面前越來越得臉了,可是她對許家的態度很有些讓人捉摸不透。說是心懷芥蒂吧,可是明裡暗裡都是幫襯着,不論是二郎的好營生,還是大郎這趟赴考的安排;若說是有求必應吧,可想走走二老爺的門路,讓大郎的中舉多一層保障,鸞喜卻又再沒了下文。
“哦——”里正便很有些意味深長了。
這個丫頭,可別是擇了高枝,翻臉不認人了。也不知道她那回和大郎媳婦說了什麼,做事素來沉穩妥當的大郎媳婦冒着傾盆大雨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家,臉色蒼白得像是見了鬼似的,問她話,也是支支吾吾,說不清楚。許陳氏放下念珠,話語裡無端地便帶上了幾分央求:“他叔,你看看,還有什麼別的法子?
里正兩手一攤:“我能有什麼法子,因爲這事兒,鬧得我裡外不是人。縣衙裡催得緊,底下罵得狠,我恨不得過兩年卸了這差事,回家抱孫子去!”
“銀子的事,多少不成問題。”
“老嫂子當我是什麼人了?”里正自覺受了誤解,聲音不由得提高了,“許掌櫃在的時候,我不知道受了他多少照拂;如今,若是有能力相幫,我哪有不幫的道理?”
“是,是。”許陳氏心裡打着鼓,也不知道這裡正是推脫還是實話,只得嘴上敷衍着,心裡想着辦法。讓二郎去服着徭役是絕對不行的!且不說他那身子骨吃得消吃不消,只是一個月不在鋪子裡,本就因爲映雪的事被許德孝抓住了錯處,不過是看在鸞喜的面上,引而不發;俗話說,人走茶涼,二郎那肥差自然有人虎視眈眈地盯着,就等着空出位子來,好取而代之。
里正見許陳氏有些心不在焉,特意壓低了聲音道:“我聽說,只是聽說,縣老爺在京城的靠山倒了!疏浚柳河可是大事,縣老爺就想着靠這件事樹立官聲呢,所以不比以前了,輕易糊弄不得的。”
許陳氏愁雲不散:“當真沒別的法子了——就說二郎重病!”
里正搖搖頭:“老嫂子可給我起了個難題,這滿村子的人的眼睛都盯着,萬一爲了二侄子開了這個先例,可就收也收不住啦!”
許陳氏不禁有些失望了,手裡的念珠被她轉得飛快,心裡卻是茫茫然毫無想法。
里正也不急着走,反而說起了閒話:“大侄子去州府裡多少時日了?”
“快半月了。”
“可都好?”
“好,託人捎了兩封信回來。”許陳氏敷衍着。
“家裡就沒旁的人可想了?”
許陳氏苦笑,臉上的皺紋舒展不開:“還有什麼人?二郎媳婦前兒剛回了孃家小住,大郎媳婦又是個生了外心留不住的,倒是小妹嫁了個姑爺還體貼,不過畢竟又是外姓的——算來算去,竟也沒什麼人可想的了!”
里正捋着他花白的山羊鬍,嵌在腫眼泡裡的三角眼眯了眯:“實在沒法子,也只得求到二老爺那裡讓他託人和縣太爺知會一聲——我們愁死了的擱他們身上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
許陳氏含糊着不說話。
往後求到許德孝那裡的事兒還多着呢,許德孝又不像之前的老宗長,對許家頗有照拂,說不準還有別的想法。許陳氏可沒那麼健忘,,猶記得那年許家風雨飄搖的時候,可是吃了許德孝好幾頓的閉門羹的。所以,憑了鸞喜這層關係攢下來的人情,可是求一樁少一樁的。許陳氏還想着若是等大郎中了舉人,還得求二太太給保個媒,娶個體麪人家的女兒來呢!
里正也不好立刻告辭,只得低頭喝了兩口茶。別看許家的房子破破爛爛的,可是這茶可是頂好的明前茶,恐怕還是許府裡出來的好東西呢。
院門吱呀了兩聲。
里正擡起頭,只見一個穿了月白夏衫的小媳婦正抱了個笸籮走了進來,體格修長苗條,走起路來如弱柳扶風,不知道有多好看。
“這是?”
許陳氏瞥了一眼:“大郎媳婦!”
“哦——”原來就是那個騙娶過來,吵着鬧着要和離的小媳婦,看着生得柔弱秀氣,沒想到卻是這樣烈性,里正不由得就多看了莊善若幾眼。
許陳氏老臉有些發燙,努力要替許家掙回點面子:“等大郎鄉試回來,就讓她回孃家去……”
“嗐!”里正一拍大腿,“老嫂子,我倒是有個好主意,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意?”
“什麼?”許陳氏看着莊善若從面前走過去頭也沒擡,更別說請安了,心裡就有些不是滋味。
“疏浚河道除了壯丁,還要兩個做飯的婆子媳婦,已經定了村西的容樹媳婦。”里正三角眼鋥亮,“你家再出個女眷,就不用再出男丁了。”
許陳氏喜出望外:“這樣真的可以?”
“我哪裡敢誑老嫂子。”里正估摸着這順手人情做了以後必定大有好處,許大郎看着憨憨傻傻的,說不定就是塊讀書的料呢。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許陳氏生怕里正反悔,“就這樣說定了!”
里正奇了:“老嫂子不和你那媳婦商量一下,萬一她不願意?”
“不願意?”許陳氏沉吟了半晌,篤定地道,“你放心,這事她定會願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