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掌燈時分,許掌櫃夫婦纔回家。
許家玉與莊善若恭敬地立到門邊將他們迎了進來。
許陳氏似乎臉色有些不好,進了門更是一言不發,一氣地走到堂屋裡氣鼓鼓地坐下。
許家玉和莊善若交換了個眼色,然後給許陳氏倒了一杯茶,笑着問道:“娘,今兒宗長那兒可熱鬧?”
“哼!”許陳氏只從鼻孔裡哼了一聲,奪了茶杯灌了一口。
許掌櫃慢悠悠地取了頭上的帽子坐了下來,衝許家玉搖了搖頭。
許家玉不解,兀自又問道:“娘,咋了,別是宗長家的酒太好,多喝了幾杯吧!”
莊善若做媳婦的只是垂了手侍立在一旁,也不說什麼,只是偷擡了眼皮看。只見許陳氏雖然打扮得風光,頭面首飾皆華貴得體,那張臉卻是黑如鍋底,眉心緊緊地皺着自打一進門便沒舒展開過,暗忖怕是在筵席上碰到什麼不如意的。
許掌櫃也喝了口女兒送上的熱茶,道:“再好的酒到了你孃的嘴裡都成了老陳醋了。”
許家玉納悶。
許陳氏按捺不住,憤憤地道:“什麼酒啊醋啊的,要不是衝你們爹的面子,他們許家以後就是拿八擡大轎擡我我也不樂意去了。”
許掌櫃卻瞟了自己老妻一眼,不動聲色道:“你等着吧,等大郎高中了,也能給你掙下這份體面。”
許陳氏“嘁”了一聲,道:“你也別酸我。我看大郎是一日一日地好了起來,我也沒工夫和那些小人置氣,將養好身子要緊,等着大郎以後給我享福。”
許家玉和莊善若這纔有點聽明白了,怕是許陳氏在筵席上聽了什麼閒言碎語。
許家玉想起往年大日子族裡聚會的時候,許陳氏慣是被人敬着捧着,畢竟是秀才娘,家裡又殷實。鄉人拍馬還來不及呢。
“大郎媳婦,大郎呢?”許陳氏突然發聲倒是嚇了莊善若一跳,她自垂了頭在想着榆樹莊的事。
莊善若忙道:“吃了飯,大郎正在房裡歇着呢——今兒看了一日的書。”
許陳氏微微鬆了口氣:“你好好伺候着,以後大郎出息了也短不了你的好處。”
這話說的,許掌櫃忍不住拿眼睛看了許陳氏一眼,她還不覺得,嘴裡喋喋道:“這連家莊我可是不耐煩住了,一個個眼睛盯着。隨便說句話都能被人七傳八傳的到末了倒不像是從自家嘴裡說出來的了。”
“你好端端的與他們置什麼氣呢?”許掌櫃倒是好涵養。
“你是不知道。”許陳氏心中的那口惡氣還未出盡,又道,“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宗長家的二奶奶在我面前拿喬也就算了。他家的小少爺也才十歲上下,那一幫人滿嘴抹了蜜似的誇。我看那孩子倒還是一般,不過略說了一句,你道你三嬸怎麼說?”
許家玉見許陳氏問她,只得道:“怎麼?”
“你那便宜三嬸說了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嗐。我倒奇了怪了,我們家好好養了他家五六年,臨了不說替我們家長臉面,倒還來個倒打一耙。她這話啥意思,還不是說我們家大郎。”
“娘怕是多心了。”
“不由我不多心。大郎的事我們從不走漏一點風聲。我今兒剛到,就有人扮着好心來問我了。”許陳氏撇撇嘴。故意捏細了腔調道,“聽說你家大郎受了驚,我認識一個師傅,替人收驚最是拿手——嘁,慣會裝好人,還不是指着看我們家笑話。”
“他們也不過是猜的。娘,你別生氣了,倒是氣壞了自己。”
“除了她還會有誰搬嘴?一看我們家沒多少油水可撈了,便巴巴地貼到宗長家去,自己嫌丟臉不說,還捎帶了閨女……”
“喜兒也去了嗎?”許家玉倒真是奇了。
“怎麼沒去?聽說早兩天前就在宗長家操持起來了,宗長家又不短丫頭,倒是她上趕着顯殷勤。”許陳氏憋了一天了,忍不住要說個痛快,“怪不得也不讓喜兒在我們家露面了,我知道她的心思,還不是想讓喜兒在宗長家做個小。”
“那小少爺也才十歲,可是有的等了。”許家玉嘴上不說,心裡卻道這個小少爺先天不足,聽說直到八歲纔不尿牀,要想他懂人事,不知道還得等多少年呢。
“人家打的可不是這個算盤,兒子不行,不是還有爹嗎?”許陳氏有意無意地朝莊善若瞟了一眼,嘆道,“可惜了,多好的一個閨女。”
許掌櫃聽得許陳氏越說越露骨,便咳嗽了一聲,道:“你倒不嫌累,少說兩句吧。”
許家玉聽得大駭,喜兒也不過是十三四歲,可那宗長家的二老爺可是要比喜兒爹都要大些,人又是長得肥頭大耳的,一味的嗜吃好淫,要不是靠着做着京官的兄長和德高望重的老父,哪能撐起這一份家業?她不禁心有慼慼,三叔家的日子也好過多了,可攤上一對糊塗爹媽,竟生生地要將獨養女兒往火坑裡推哪!
莊善若也是聽得心裡一動,沒想到三胖嫂竟然起了這樣的念頭。不過也難怪,對她來說,女兒的終身幸福哪有榮華富貴來得重要。怕是不單單是她,周圍村子裡日子過得艱難些的也會想着千方百計將女兒塞進宗長家的大門。
不知道怎麼的,莊善若忍不住想起了喜兒那雙顧盼有神脈脈含情的眼睛,心裡一黯,這姑娘終究還是可惜了。
莊善若勸慰着許陳氏道:“娘不必放在心上,拜高踩低是人之常情。”
“是,大郎媳婦說得在理,你活到這歲數了,又不是沒見過,我們關上門將自己的日子過好了就成。”
許掌櫃這話倒真是說錯了,許陳氏過了差不多半輩子一直是順風順水的,到哪裡看的都是笑臉。這落差太大,心裡一時不好接受。再加上她本來是天真爛漫之人,喜怒掩藏不住,都掛在臉上,又不似許掌櫃那般好涵養,怕是要憤憤上幾天了。
她見莊善若面色沉靜,心裡便不大樂意了,本來喜兒這件板上釘釘的事橫空出了幺蛾子,大郎媳婦看着臉上淡淡的,可心裡指不定有多少歡喜呢。想到這兒,許陳氏忍不住怨毒地看了看莊善若,她自己不爽快,也存心不讓別人好過,道:“喜兒這事就擱下不提了。大郎媳婦,你先辛苦這幾日,我再託人好好打聽打聽,總有老實本分手腳勤快的閨女。”
莊善若淡淡一哂,眉毛動也沒動,只低了頭道:“是。”
許陳氏這一口氣才順了。大郎媳婦到了連家莊就消停了,每天只見她幹活,不見她說話,看來年輕媳婦還得是敲打敲打纔好。到底是不是煞星還說不準,不過只要她這個做婆婆的壓得住怕是也沒什麼大礙的。
許掌櫃聽得許陳氏還有給大郎收房裡人的心思,不禁大搖其頭,道:“喜兒是我們自小看大的,倒也罷了。你若是找些不清不楚的弄進來,倒還不如眼面前這樣清淨。”
許陳氏還沒得意多久,被當家的這一頓說,心裡又不大自在起來了。也是怪了,這個大郎媳婦自從一進門,當家的便看她有多滿意似的,倒顯得她是個惡婆婆處處刁難了。
莊善若忙道:“爹是多慮了,娘本是仔細的,再說這事又不比別的,定會尋個妥當的。”
許掌櫃不說話了,他看着莊善若又大又亮的眼睛,心裡嘆了口氣。這個閨女雖然整日的不聲不響,卻實在是個有主意的。
許家玉也心裡着急,給大哥收房的事好不容易有了轉機,爹也相幫,也不知道大嫂心裡是怎麼想的,她忍不住用指尖觸了觸莊善若。
莊善若對她微微一笑,許家玉尋思着下去後定要和她好好說說。
莊善若正在措辭怎麼提及今兒王家來人的事,突聽得院門口傳來一陣嬌笑聲,道:“你回吧,路上趕車小心着點。”
是童貞孃的聲音。
馬車轆轆遠去。
“小心着點,元寶瘋玩了一天,睡得沉了。”
“呦,這小子,沉甸甸的,可有些分量了。”許家寶聽起來也是心情頗好。
“那是!”
“哎,我說,你大哥他……”
“看你這人,在這瞎說說啥,回家再說!”童貞娘嗔怪道。
“得,爹孃怕也回了吧,我先把元寶送到房裡睡着。”
“哎呦,這是啥東西,差點絆了我一跤。”
……
許陳氏聽得皺眉,二郎在他媳婦面前就跟個兔兒一樣,媳婦說往東他就不敢往西,這可怎麼好?
莊善若只得將到嘴邊的話嚥了下去。
半晌,二郎夫婦進了堂屋。
童貞娘照舊是妖妖嬈嬈的,帶了一股子香風。她一掃這些日子窩在鄉下的晦氣,端的是滿面生輝,一雙丹鳳眼不經意間媚態橫生。
許陳氏見不得她這副春風得意的樣子,便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爹孃竟是比我們回來得還早些,我還剛和二郎說了宗長家有這天大的喜事不知道要熱鬧到什麼時候呢?”
許陳氏本好了,被她這話挑得忍不住又黑了臉。
童貞娘渾然不覺,又嗔笑道:“院裡桂花樹下也不知道擺了什麼,黑不隆冬的,差點絆了我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