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塊泛香的茶餅讓解差三兩下拋給了爐邊的兄弟,接到手的男人掂量掂量,發現餅子雖小巧得很,捏在掌心裡握成團也綽綽有餘,但它壓得緊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輕,不等問茶攤男女借茶針來撥,就向解差問道:“要不收一塊回去,我估摸着太多了,”
領頭坐回了路邊的石頭上,仍舊搖着八金盤的大葉,眯了眼睛趕額上的粗汗,他孃的天這麼熱,沒有濃茶怎好消暑,
聽他一句道來:“那就放一塊,多煮點帶路上,一時半會我們還走不出這破地方,”
囚車裡的慕亦嘴裡含着一口清水捨不得嚥下去,看那茶餅黝黑黝黑,便覺十分反胃,一下將嘴裡的吐出了車外,對了他喊道:“別別,先別放,你再給我灌壺來,”
但是爐邊的解差已順手扔了糰子到咕咚的水裡,小小的茶餅在沸騰中四散,煮開了,茶香四溢,
果然是好貨色,茶攤男女也攏過去,指間捻了根茶匙撥着上下翻浮的葉子,信口誇讚,
解差的頭子看她衝着一鍋茶水皺起眉頭,眼神幽怨無比,便笑的額上堆起川字,露了兩顆很白的虎牙問起來:“茶都不喜歡喝,你哪裡來的,不是本地人,”
慕亦泄了口氣,靠到鐵欄上,回道:“我打西南蒼源來的,”
“蒼源是個好地方,好地方不待,來京城做什麼,”他饒有興趣地探討起這女人的身世,
她朝天噓嘆,眼睛往晴空萬里瞟着,想起很小的時候自己的養母抱了她和小范玉的母親一起逃命的情景,“你不知道,那鬼地方老發瘟疫,我是被丟在路上讓逃難的女人抱養來的,養母孃家在京城,自然逃到了這裡,”
那解差聽了哼笑聲,不像相信她說的話,調侃一句:“那你命夠好夠硬的,還讓大公主給養到身邊了,”
聽他口氣,慕亦不再望天,冷不防將眼神殺過去,不服道:“我騙你做什麼,養母后來在樑府裡做奶孃自然就見得到大公主,”
“後來呢,那樑府不是被連夜滅了門嗎,你怎麼還好好的,”解差問的時候都快笑的喘氣了,
她收回視線,撩着往車板上拖,又見那些骯髒的碎饅頭已經被碾出了渣子,細細碎碎的惹了相當不好的回憶重現心頭,本就燥熱的人就更加難受,因此回話時的語氣態度也不好起來:“我怎麼知道,你那麼愛問怎麼不直接問大公主去,”
解差看這女人似有些惱怒了,反倒更痛快,大葉子緊捏在手裡讓他不斷拍着膝蓋,嘴裡唸叨:“這叫報應懂不,你以前做了那麼多壞事,以爲刑部的大爺都聾子瞎子,之前沒抓到你算你運氣,現在不一樣了,老天爺開眼了,大公主也護不了你,”
慕亦聽慣了什麼報應不報應的譏誚話,現時也只是將眼瞼半垂,冷下一張臉對着這人,
兩人對話間,茶水初熟了,爐邊擺起小桌,解差們紛紛圍了下來,你一碗我一碗地沏上,剛好爐子設在大樹底下,廕庇處雖不招風,但總比直接曬着涼快,
解差頭子捲了兩條褲腿到膝處,扭頭看到茶攤男女上完茶還拿出幾疊鹽炒花生,趕忙扔了八金盤的爛葉,衝着人堆嚷嚷幾聲便衝了過去,
午時的太陽可真猛,慕亦又讓枷鎖拷的腰背痠疼,眯眼困頓間輾轉了本來斜癱着的身子,迎面朝向天空,這番煎熬她已經很久都未有體驗過了,
想來自己剛習武那會,天天讓師傅逼着在院子裡扎馬步,練腿腳,師傅她可真厲害啊,刀槍棍棒均是耍的有模有樣,如果她去參加什麼武林大會,肯定穩穩地拿個第一,
只可惜,沒幾年師傅家就被抄了啊,慕亦想起那會,半夜裡突然闖進家來的禁軍,他們連火把都不燃,藉着月色點亮劍刃,悄無聲息地潛入府中抹殺了樑家上下百餘口的無辜性命,
那晚的月亮在流血,她和奶孃以及小范玉的母親被人帶出了樑府才逃過一劫,現在再回聽當時整個家中淒厲的慘叫聲,就算是後來逐漸見慣了血雨腥風,她仍心有餘悸,
還有師傅她懷在肚中的女兒...那些畫面實在太殘忍,慕亦自詡是個冷酷無情的殺手吧,卻也因此從不親手謀殺女人和小孩,
這些都是她深埋在心底的,從未跟人甚至跟何音提過的往事,
神思時,太陽彷彿離她遠了些,更冷了些,周圍的風吹草動也寂滅淡去,恍惚間陷入回憶的幻境裡,重又經歷一遍當時的血夜,
十多年前,慕亦還不叫慕亦,她只是難民大潮中流離的孤兒,受救於好心的女人,剛到京城時她只有四五歲,養母不識字,喊她阿四,再大一點,連着樑府裡的大大小小都開始喊她四姐兒,
四姐兒六歲就讓大公主相中,時常出入宮廷,被當公主似的對待着,並且平日裡受教於樑夫人,認字習武自然均不在話下,
八歲那年,冼樂公主政變被擒當晚,當空明月正好是十五的圓滿,
盛夏夜裡難得的涼風習習,慕亦陪着行步有些艱難的樑夫人小心地邁下房前的石階,
兩盞光亮通透的紙燈籠在屋檐下搖曳,紙面上不寫標誌性的姓氏,而是描了顏色形狀繁複的花草在邊角上,細看每盞燈,竟是完全不同的圖案與紋路,
這樣的別出心裁和情調無不彰顯了樑夫人的細柔心思,她是位風姿綽約的美嬌娘,更是柔情裡帶着剛強,世上大概是沒有個男人有足夠的能力斂她入懷,因此最終也只是招贅了還算像模像樣的俊賢來門下,
夜燈亮着大開門窗的房前房內,院裡擺了一把長藤椅,旁邊三兩張月牙凳,凳上已落坐了些僕婦,還有些站在躺椅邊正等着她過來,
慕亦養母見着她如此乖巧,不免要向樑夫人打趣:“我說,要不就把阿四過繼給小海吧,你看兩人貼親的,”說時,還遮了團扇到鼻尖,只露出眯笑的雙眼,
樑小海一手扶着九個月大的小腹,另一手揉揉慕亦的小腦袋,剛想說點話,卻讓從院外呼號而來的哭喊聲打擾了,
但見一個下人一個丫鬟,染了滿身滿臉的鮮血,抖着腿丟了魂地踉蹌跑進院裡,見到主人那刻,淚滾而下,哀嚎道:“夫人快些逃,外面來了禁軍到處殺...人...”
話畢應聲倒下,原是追來的禁軍幾下飛刀,從背後扎透了兩人心臟,
安逸非凡的僕婦們哪裡見過這場面,均倒吸了幾口涼氣,紛紛往後退去,
禁軍衛拔刀步步逼近,小海吧慕亦塞到自己身後,厲聲向這羣匪寇似的男人呵斥道:“誰給你們的權利私闖我樑家,”
夜風裡,來到她們面前的只是一羣死士,不問緣由,不回答任何問題,
刀劍毫不留情地斬向幾個手無寸鐵的女人,無處可逃的僕婦們縮了脖頸互埋了頭,尖聲驚叫着跌坐到地上,在絕望裡等待捱上那一刀,
只是她們的樑夫人決不容許自己的人受半點傷害,儘管她挺着大肚,面對禁軍的兇殘,絲毫不退卻半分,她扭旋幾下手腕,袖間飛出一根精良的細鐵鏈,寒光隱現間,如蛇如龍盤繞到他們的刀劍上,隨着小海臂力一緊,利刃均裂成兩半,零落在地,
死士們丟了武器,徒手上前擒人,小海腿腳不利索,就算有鐵鏈護身,只是困了一個,哪裡還有多餘的鏈子生出來困上第二個第三個,
這幾個女人均被押在了院裡,她們頭上的夜燈仍舊平靜地亮着,樹上蟬噪不斷,蛐蛐歌鳴,如若不是這些禁軍從跪地的女人裡一個一個挑着出去捏斷她們的脖頸,今夜的月色還真能皎潔美好,
耳朵裡盈滿熟悉的人她們斷咽的氣息,手腳受困的樑小海開始對這場屠殺後知後覺起來,
“是不是大公主派你們來的,,”她怒目質問,沒得來答覆,卻捱上了一記掌摑,
七八個僕婦現時死了大半,衣着鮮豔的屍首跟刀劍碎片一起散亂在地,步履生風從院外而來的男人也被這場面嚇了一嚇,腳步頓住在原地,
他將掃過地面的視線擡起放向房門前仍舊活着的那幾個婦幼,向正欲對慕亦下手的禁軍喊道:“住手,”
小慕亦的脖子被人單手扼住,已經喘不勻氣息,她的兩隻小手掰着他手臂拼命撓着,硬是用細嫩的指甲劃拉出幾道觸目的血痕,
有良知尚存的幾個禁軍衛立在一旁,是敢怒不敢言,拳頭都捏緊了卻揮不出去,心裡只得同剩下的女人一起哀求咒罵,期盼着老天能救救她,
小海眼睜睜看着她的四姐兒臉皮都已發紫,再捱上一會也就該斷氣了,自己卻又無能爲力,
女人們淚眼迷濛間聽到那一聲呼喊,所有人尋着聲響望去,隔着遍地屍體立了一個瘦弱的年輕男人,他眉目緊皺,炯炯的目光就跟夜燈一樣閃爍,說話態度間還尚存了悲天憫人的一點情懷,
慕亦讓那禁軍衛扔到地上,暫且得了一命,只是剛纔閉氣太甚,不知現時還活不活的過來,
樑小海跪行着去探看她如何,還好只是昏迷過去,氣息沒斷過,
那來得及時的男人硬着頭皮跨過滿地屍首,衝到房檐下將樑小海與禁軍衛隔了開,
樑小海還道是誰,原來也是大公主的一條走狗,她算是徹底明白過來,今天命不保已究竟是着了誰的道,
“賈思德,”她眼裡涌出了血淚,咬着牙漸漸扭了頭過去,一字一頓對他講道:“你回去跟那女人說,我樑小海下輩子定要她血債血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