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鶴鳴是個極配合的病人,無論針炙怎麼疼都不肯叫一聲苦,無論復健訓練怎麼辛苦都不叫一聲累。
陸天放卻覺得自家老頭變化很大,他身上那種唯我獨尊的氣魄沒了,取爾代之的是一種藏得很深的憤怒。
是的,憤怒,老頭眼睛裡有一種火一樣的憤怒,陸天放明白,這種憤怒是對命運的不甘,也是想要扼住命運咽喉的渴望,陸天放覺得這種憤怒對老頭子是種好事,至少他因爲這一口氣,這一股憤怒,恢復得很快。
汪思甜拎着新煲好的黃豆豬蹄湯走到陸鶴鳴的病房前,輕輕敲了敲門。
陸天放開了門對着她笑了,“又煲了湯?”
“很簡單的湯,給叔叔補一補。”陸鶴鳴這人不地道,但她是衝陸天放,不是衝陸鶴鳴,陸天放這個紈絝子,在陸鶴鳴病了之後居然搖身一變成了孝子,跑前跑後忙裡忙外,做事肯吃苦又有章法,就是照顧陸鶴鳴的事,陸家本來請了護工陸天放也沒少幫忙,汪思甜心裡有些心疼他,嘴上卻說是爲了陸鶴鳴。
“哈哈哈哈,先讓我替我爸嚐嚐味兒。”陸天放也不揭穿她,陸鶴鳴復健的時間是固定的,汪思甜趕着這個點來送湯,是給誰的不言自明,他掀開了保溫壺蓋就想要伸手去抓,汪思甜打了他手背一下,用勺子替他盛了一碗湯。
陸天放沒有喝湯的耐心,直接用筷子夾已經熬得脫了骨的豬蹄,不大一會兒切成四塊的豬蹄被他消滅了兩塊,他還想去拿,汪思甜已經把壺蓋蓋上了,“還有叔叔呢。”這人整天整夜的伺候陸鶴鳴,偏偏在吃上不孝起來。
“他不吃豬蹄。”
“什麼?”
“嫌髒。”陸鶴鳴不吃一切動物的腳,嫌髒……
“那豈不是少吃了很多美食。”
“是啊。”陸天放道,“像我這樣的就很好,只要煮得夠好吃什麼都吃,算命的說我是有口福!走遍天下都餓不死的。”
陸天放在吃的方面的確生冷不忌,無論多怪的東西只要能吃有人吃,他就想嚐嚐,汪思甜在吃的方面跟他並不合拍,比如他最愛吃的榴蓮,汪思甜就退避三舍,他最愛的蠶蛹,汪思甜看着都渾身發癢。
聽說他去雲南玩的時候還吃過那邊的百蟲宴,開心得跟老鼠掉米缸裡面一樣,汪思甜卻連他曬的照片都不敢看。
“是啊,有口福,什麼都想嘗一口,有人還愛吃牛糞呢,你吃不吃?”
“我吃過,好吃得很,再說也不是牛糞,是牛沒是倒芻的青草,人家特意喂的小麥芽、綠豆、黃豆……
汪思甜本來想噁心一樣陸天放,看着陸天放一邊說一邊夾了口黃豆入口,一股酸氣上涌,沒噁心到別人倒把自己噁心到了。
“哈哈哈哈”陸天放拍腿大笑,趁着汪思甜跑出去的工夫,把剩下的豬蹄全劃拉到了自己碗裡。
這個不知好歹的混球!汪思甜聽着他的笑聲,氣得要命,可想到屋裡保溫壺裡的黃豆,又退縮了,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想看見黃豆了。
陸天放也沒有得意多久,豬蹄剛咬了兩口就接到了一個電話,他冷着臉從病房裡出來了。
“出什麼事了?”能讓陸天放冷臉走心生氣的事其實不多。
“我爸在復健室那邊發脾氣了。”陸鶴鳴一直表現良好,實際上卻是憋着一股火呢,好像是已經被泄露的天燃氣充滿的屋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沾上火星子——驚天爆炸。
“我跟你去看看。”汪思甜也顧不得跟陸天放鬧彆扭了,陸天放向前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了,向手伸了伸手,汪思甜想了想走過去握住了他的手。
陸天放笑了,“我之前一直覺得這個動作挺帥的。”
“你還有心思貧嘴呢。”
“呵。”陸天放笑完忽然低頭親了汪思甜一下,在這種艱難的時候,有她在就好。
讓陸鶴鳴生氣的事情其實不大,就是一個病友霸佔着器材想要多練一會兒,醫生和復健師已經在勸他了,遇速則不達多練並不代表對康復有好處,排在他後面的陸鶴鳴忽然發了火拿拐仗去打人,誰知道腳下一滑摔倒了,陸鶴鳴怒了,開始罵人,拿拐仗扔人,他罵得話一開始還能聽懂,後來就含混得聽不懂了。
陸天放來的時候他已經被幾個護工架到了輪椅上,正拍着輪椅繼續罵呢。
“爸!”陸天放鬆開汪思甜的手,走了過來,“爸誰惹你生氣了。”
“我要回家。”陸鶴鳴盯着兒子說道,所謂一物降一物,現在陸天放就是陸鶴鳴的命門。
“你還需要再復健一段。”
“我可以在家健一間復健師,請復健師。”這對陸家來講並不困難,但是——跟一開始把陸鶴鳴送來康復醫院的原因一樣,一個人在家裡面悶頭傻練,患者的心理很難得到“康復”,甚至有可能越來越自閉。
康復醫院裡全都是情形差不多的患者,在一起交流一下病情和訓練心得,有人恢復得快值得學習效仿,有人恢復得慢或者是因爲做錯了什麼事有了反覆,值得借鑑,這也是一種心理康復。
“這間醫院挺好的,你不是一直恢復得很好嗎?你看你的腿都已經很有勁了,拄着拐仗就能走了……”
“不好!這間醫院不好!我捐獻的器材,還要跟幾個窮棒子一起用……”陸鶴鳴這話有點傷衆了,幾個在旁邊看熱鬧的病友不幹了。
其中一箇中年女人冷哼道,“你有錢,有錢就能換來健康啊!黃泉路上無老少,病魔面前無窮富!有錢就能買來一切啊!別的不說,你媳婦呢?咋整天就你兒子陪着你呢?你老婆呢?莫不是跟人跑了吧!”
“這位大媽沒事別亂說話,我們家裡家大業大,我媽在家裡面照顧生意呢!有我就行了。”陸天放說道,他推着陸鶴鳴,“爸,今個兒心情不好先不練了,咱換個時間練。”
陸鶴鳴卻一手拉起了輪椅的手剎車,“你媽呢?”韓豔燕除了送他來康復醫院的第一天出現過,餘下的時間面都沒露。
“她在忙着公司的事。”陸鶴鳴中風了,雖然暫時瞞住了媒體,但瞞不住永久,韓豔燕到公司坐陣,內穩定股東和員工,外穩定股市,陸鶴鳴中風的消息在公司公關的控制下藏了差不多一個星期,後來是公司員工知道了,再後來是整個商圈都知道了,再再後來是媒體曝光,該知道的全知道了,一開始股市確實震盪了一下,但是韓豔燕也是威名赫赫的人物,她出來主持大局的消息一傳出來,股票不止漲了回來還小有上升。
“她要想來有得是時間來。”陸鶴鳴冷哼道。
“阿姨確實是不想來。”汪思甜淡淡地說道。
“你什麼意思?”
“叔叔,不是說你有病就要人人都讓着你,有些話不用說得太明白,要不是你中風了,現在你跟阿姨八成已經帶着律師在談判了,有些情份傷透了就是傷透了,再怎麼樣也挽回不來。”更何況你挽回了嗎?你道歉了嗎?你痛改前非了嗎?你就是生病了而已,生病了有功啊?說句不好聽的,陸鶴鳴就算是這輩子再不碰別的女人了,也不是他自己改邪歸正了,而是病太重不能了!
這些事就像一個大膿包,就擺在那裡,誰都不想當戳破的那個,汪思甜偏偏喜歡做別人不願意做的事,“叔叔,您應該做的是好好康復,別給別人添麻煩!”
“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個麻煩?”陸鶴鳴別抓住別的,抓住了麻煩兩個字,汪思甜其餘的話對他來講是不願面對的真相。
“叔叔,道理您比我懂。”汪思甜直接把皮球踢回給了他,要是今天的事情是反過來的,中風的是韓豔燕陸鶴鳴會怎麼樣?他不會“落井下石”離婚,也許還會陪護一陣子,但時間久了小三上位是必然的,畢竟陸氏不能沒有能拿得出手的當家太太,韓豔燕撐死也就是個供起來做爲代表他陸鶴鳴情深意重的牌位,逢年過節“擺”出來。
所以老天有眼病的是陸鶴鳴,這就是天作有雨人作有禍,禍都是自己作出來的,自己作夢自己得圓,沒有什麼不服氣的,凡事自有因果。
“天放!我不喜歡她!以後不要讓她出現在我面前!”陸鶴鳴憤怒地說道。
“爸,她是有九成的可能性會成爲您未來的兒媳婦,想要讓她不出現是不可能的。”陸天放蹲下身上,痞痞地笑道,“爸,您想捧打鴛鴦,好歹也要養好身子吧?”
“你!你也滾!”陸鶴鳴話一出口又後悔了,雖然他有錢能請一百個護工一百個康復師天天圍着他轉,可兒子只有一個,有兒子在他的心就是定的,兒子不在……他的心就是飄的,他過去沒有這種感覺,現在他明白了韓豔燕的很多做法,兒子……是命……不,是比命還要重要的啊。
“我不滾,我滾啥啊,我滾了誰管着你啊。”幸虧陸天放沒有滾,反而笑得更痞了,陸鶴鳴暗地裡長出了一口氣。
汪思甜搖了搖頭,陸天放其實很孝順,對韓豔燕孝順,對陸鶴鳴也一樣孝順啊,陸鶴鳴也沒做什麼積德的事,居然能修到一位孝子。
就在這個時候她的手機響了,劉警找她。
劉警在拆槍,拆開了之後仔細擦拭上槍油,再重新裝回去,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很生氣,偏偏沒有解決的辦法,要是更嚴重一點,他就會去靶場打靶了,幸虧拆了三次槍之後,沒說去靶場,而是打了一個電話。
汪思甜來得很快,還是那個笑眯眯的樣子,手裡拎着在路上買的本地大櫻桃,進門第一件事是把櫻桃交給劉警的通訊員,小孩才二十一剛吊到劉警身邊沒多久,嚇得臉都白了。
“去洗洗。”
“哦。”他偷眼看了眼汪思甜,這人誰啊……她來之後劉局明顯沒那麼生氣了。
“劉大局長,您鬱悶什麼呢啊,您現在可是政壇上冉冉升起的明星,誰敢惹您不高興啊。”汪思甜調侃道。
“哼!”明星……冉冉升起!他倒寧願自己是那個前途明顯已經到頂的刑警隊長,至少不必瞻前顧後!
“哥,您有什麼不開心的,說出來讓我開心開心唄。”
“別貧。”
“說唄。”
劉警坐了下來,扔給汪思甜一袋卷宗,“這是我複印的,你拿回去,一會兒我讓人找你。”
“這些東西你讓快遞送就成了,何必讓我跑一趟。”
“我找你聊天不行嗎?”
“行!”汪思甜笑了,這個時候通訊員回來了,端着一盤洗好的櫻桃,小孩挺機靈的,不知從哪兒找來的透明水晶果盤,盛着紅豔豔沾着水珠的櫻桃看着就有食慾,“哥,吃櫻桃。”
“甜甜,你對現在警察的執法能力怎麼看?”
“還行。”
“別含糊,說實話。”
“就是還行。”汪思甜的這個還行就是打了個良,離優遠得很,“別的不說咱們市的治安還可以,雖然會丟個手機錢包自行車什麼的,但是小姑娘凌晨出去吃個燒烤什麼的,單身回家還是沒事的,也沒有什麼大的黑社會團伙敢在大街上玩械鬥、收保護費,有命案也是聽說破案的多,這就行了。”這就是老百姓想要的“和諧”。
“但是?”
“有些時候執法時束手束腳的,明顯都不想擔責任,當然了,如果是‘背後有人’的案子,還是敢於衝鋒的。”這些事是避免不了的,警察也是份工作,誰也不想因爲一些小事被扒警服,“不過根源不在基層,在上面,哥,你得忍。”
“什麼?”
“你得忍唄,你得再往上爬一爬有些事纔好做。”或者等着風向變了,現在民衆的要求越來越多,很多事並不是掩耳盜鈴能解決的,一牀大被蓋不住的問題,早晚要出頭,再說這些事在國外都是有過實例的,“是錐子總會冒尖的。”
“你啊鬼精鬼精的。”劉警笑了,她這麼一排解,他的心結也慢慢打開了,是啊,有些事總要爬到高處纔好解決的,但他也不打算真難得糊塗下去,“行了,你回去等人吧,這事兒你要辦妥了,以後少不了你的活。”
“成。”汪思甜笑了,“不過哥,爲了避免您犯錯誤,提成我就不給您了。”
“滾犢子吧你!”
汪思甜笑嘻嘻的做勢想要端走櫻桃,“哥,櫻桃我拿回去吃了啊。”
“放下!”劉警怒道,“給我買的還想要拿回去!這櫻桃是本地的吧?”
“本地的,絕對是真正熟了的,不是那些催熟的貨。”
“我拿回去給你嫂子吃。”
“明白。”汪思甜笑嘻嘻敬了個禮跑了,劉警別看長得五大三粗的,實際上很愛吃水果……只不過死愛面子,不喜歡當衆吃,這是鄭鐸臨走時教她的,否則她哪兒知道他這個秘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