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紛飛,胭脂色的梅花隨風起舞,漫天的花雨中,阿兄騰空躍起,長臂輕舒,欲摘下高處那枝,最豔麗的綻放。
寒風吹來,他搖晃着跌下。少年穩定的手,扶起了他。
黛瓦粉牆的庭園,白雪塑成的獅子栩栩如生,雕樑畫棟上,張掛着各式的年畫和桃符。
阿孃的微笑和煦雅逸,慈愛溫柔:“年後許你們去吹花小築踏雪賞梅。”
迷迷糊糊之間,記憶的碎片,如柳絮羽毛,在少女的腦海,繚繞旋轉,飄忽變幻。
瓊筵歡宴,絲竹空篌之音喜悅輕快,忽然,白色紙錢從天而降,滿座雪衣,阿孃的雙眼,淚如雨下。
阿孃,少女勉力睜開眼,掙扎着想要站起,可是四肢失去了控制,軟塌塌地完全使不上力氣。
只好無奈地趴在原地,嬌嫩的臉靠在晶瑩透明的冰碴,麻木得沒有了感覺。
她閉上眼簾,紛亂無止的光影和記憶再次浮現。
但其間,總有一雙深秀的眼睛,在注視着她,那不染鉛華的明淨,如冰山頂上清絕的湖水,帶着永不熱烈的淺淡笑意,靜靜地,流淌在她的夢中。
“嶽三自小家破人亡,好容易纔有先生和陳家,你若因他出事,他如何有顏面再與我家往來?”兄長的訓斥,如雷鳴震撼在耳邊。
嶽大哥,她在心裡輕輕地呼喚。這一聲是濃得化不開的癡念和惆悵,蕩氣迴腸,更是言語無法傾訴的歉疚和悔恨。
不,我絕不能讓他因我而孤苦無親,兩行淚水從少女目中流出,瞬間冷卻凝結,在她微微泛青的小臉。
狠狠地咬破舌尖,劇痛中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她再次撐着身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遠處似乎有雜亂人語,隱隱的火光連綿成蜿蜒星河,“七娘。”凜凜的山風送來此起彼伏的呼喊。
我在這裡,她恍惚半晌,迴應的聲音細不可聞,接着用盡全力,將重若千斤的身體,向火光挪去。
同一方天地,有人雨雪霏霏,有人楊柳依依。
吹花小築的書齋,珠瑤象一個活潑歡快的喜鵲,不餘遺力地彰顯着自己的存在:“秦樂樂,我查看了你採購的年貨,遠遠不夠,即便護衛在外點餐,我們幾個加葉家杭阿孃,三公子,還有近僕,十餘人的年飯,我已讓崔嫂帶小鈴子出門採購。此外小築冷冷清清,全無年味,彩燈,桃符,狻猊,虎頭,大小門神,錫打春幡勝,百事吉斛兒……”
秦樂樂牽掛着嶽霖安危,神情懨懨地應付:“說得極是,你看着辦便好。”
葉家杭知曉原由,也不說破,微笑:“我和樂樂都需靜養,上不得街,看不到歌臺舞榭,燈市龍船的熱鬧,你多搬些彩燈煙花爆竹回來。”
珠瑤得到意中人的肯定,更是起勁:“對了,得爲護衛和下僕備好賞錢,嗯,葉家杭你救了我和樂樂,玲瓏閣俏花溪便送給你了。”
跟張俊要的年禮未到手,已迫不及待地送出去。但她這種不經大腦的說法,卻惹得少年很爲惱怒。
難不曾我救人是爲區區回報?葉家杭正要堅拒,卻見秦樂樂向他使眼色:“珠瑤她家產業遍天下,以前也給過我一份。”
她厭惡張俊,能多佔他一分,心裡便高興一分。
見她發話,葉家杭立即閉嘴,珠瑤只當他默認,暗喜自己今後可以秦樂樂的名義去拿捏他,他定然會像張子正那樣聽自己指揮。
天真的少女沒想明白:張氏兒郎怕她因她的公主身份,葉家杭怕秦樂樂卻是男子對夢裡人的滿腔艾慕。
當她歡歡喜喜去安排年貨,少年向秦樂樂搖起橄欖枝:“樂樂,我已想過,那刺客怕是與大金有關,我馬上給阿爹去信,說三公子乃我至交,他得護他性命,不然,我便在此住下,以防有刺客加害他。”
嘴上討巧,心裡嘀咕:阿爹一向光明正大,怎會行暗殺這等陰詭之事?想必是昆奴腦子不好用,曲解了。
秦樂樂正琢磨着如何與他提及此事,被他主動說出,感動得眼眶溼潤:“葉家杭,你真好。”
少年趁機握住她的手,含蓄地訴說,也給情敵埋下地雷:“你忘了?我發過誓的,不管你是誰,不管你做什麼,你都是我生死與共,不離不棄的知已。”
對上他目中不曾改變的暱寵縱容,兩人在春光明媚時的初遇,花木扶蘇中湖光山色間的攜手對敵,連帶濟南的桃花雨,陌上桑,一幕一幕,浮現在少女眼前。
她剛從生死邊緣掙扎出來,卻,身世難堪,不敢訴說,愛到深處,惟恐情絕。
一瞬間,秦樂樂忍了良久的傷痛,悽惶和畏懼,齊齊地爆發,無法抑制地,靠在好友的胸前放聲大哭。
“車到山前必有路,樂樂別哭,等你傷好,我帶你去西湖散心。”日色反射着積雪映在葉家杭英挺的臉上,半是柔光半是陰影:我永遠不會,讓你傷心。
秦樂樂哭得半晌,不好意思地擡起頭,擦乾眼淚正要說話,雨荷來報:“有個自稱汪青峰的求見你。”
終於來了。少女的呼吸停得片刻,理好頭髮,穿上外袍,繞過屏風到外間的會客區,正襟危坐。
“汪青峰見過小主人。”粗漢子恭敬行禮,悄悄地瞟她一眼,垂手而立。
秋時被她遣回杭州,太師不曾多言,這次卻要他到湖州瞭解她的行動。
小主人臉色蒼白,氣息虛弱,顯是重傷未愈,陳猛那廝護衛不力,罪該萬死。
莫非,太師已料到有人要加害她?傳言小築曾遇刺客,難道受傷的並非葉氏公子?
嶽三是否已知小主人的身世?莫非,他是爲復仇設局,再拿她來擋劍?狗東西這是吃熊心豹子膽了。
手掌緩緩地探向腰中長劍:若真如此,不惜殺他個血流成河,也要將小主人安全救出。
“你是尋着陳猛的行跡追蹤來小築的?”秦樂樂見對方點頭,再問:“老頭子讓你來,所爲何事?”
老頭子,汪青峰心裡格登一跳:離府大半年,竟對太師如此疏離,這,絕不能讓他知曉。
“小主人離家已久,他甚爲想念,令小人接你回府過年。”汪青峰確信四周無人,脣語相問:可被挾迫?
秦樂樂知他所疑,搖頭:“你不得胡思亂想,我在此地安好,你,先去辦一件事。”
擡睫看向窗外,晴了整日的天空又變得陰沉,一場暮雪正在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