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回到家中,還沒有進屋子,就感覺家裡的氣氛似乎不大一樣。
平日裡,李家的大門都是關着的,門房內設兩個守閽盯着大門,十分安靜。但今日,這大清早的,大門卻是開着的,而且那門口就守着四個護院。看見李唐,這些護院一個個臉色都頗爲奇怪,待得李唐走近,很整齊地道聲:“恭喜!”
李唐惑道:“有甚喜可道?”
還未待幾名護院答話,就聽裡面一個笑聲:“可是李縣主回來了嗎?”
李唐一聽這聲音陰柔、綿長,便知道那發話之人乃是一名宦官,不敢怠慢,雖然尚未見到真人,卻也顧不得聽護院的回答,連忙上前,口中說道:“不知道來的是哪位中貴,下官未克遠迎,失禮了。”
“不敢,不敢!”那宦官上前幾步,終於和李唐照了個面。
此人看起來約莫四十多歲的年紀,和一般的宦官一樣,面白無鬚。只是,走近他,李唐卻並沒有聞見一般宦官身上特有的尿騷*味。這倒是令李唐頗爲訝異,看來這位宦官是一個十分愛潔之人,而且在宮中的地位也十分的高,這纔有機會嚐嚐沐浴、換衣。除了身上沐浴異味之外,此人容貌也算頗爲端正,一臉的笑容看起來很真誠,並沒有一般宦官笑容裡那種明顯的堆砌痕跡。總體上來說,這個人還算是一個讓人看着比較順眼的人,而在宦官裡面,這容貌風度更是首屈一指了。
“這位大官看起來面生得緊,卻不知道是在何處當差?”李唐看他身上穿着一身紅色的袍子,知道品級不低,便換了個稱呼。
那宦官謙卑地笑道:“灑家一直在太后身邊服侍,難怪李縣主不知。不過,灑家的薄名,李縣主大概還是聽說過一點的,灑家樑從政,現任內侍都知!”
李唐一聽這人便是樑從政,不免心頭一跳。雖然如今大宋的內廷之中,最炙手可熱的是童貫,但童貫只是一個內侍行首,名義上最大的還是這位樑大官了。只是,樑從政素來都在太后身邊服侍,露面的機會很少,在風頭上完全被童貫蓋了過去。不要說一般人了,就是李唐這樣幾乎天天都要進宮的人,竟然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的真面目。這也可見他的低調。
“原來是樑大官,久仰大名,幸會,幸會啊!”
李唐這種驚訝和榮幸倒不全然是裝出來的。事實上,見到樑從政這樣神秘的人,他還真有點榮幸了。同時,李唐心下還有些疑惑。記得上次進宮,聽得那小宦官在嘀咕說道,太后病了,似乎還病得不輕。按理說,這樣的時候,樑從政應該在宮裡服侍太后纔是,卻不知道爲何跑到這裡來了。
樑從政微微一笑,道:“李探花才名卓著,而且岐黃高深,如此年紀輕輕,就身居要職,才讓灑家久仰呢!”
李唐連忙道聲:“不敢!”又笑道:“不知大官此來——”
樑從政微微一笑:“若非探花郎提醒,灑家倒是忘了這次前來的目的了。咱們還是大堂敘話吧,尊夫人和尊如夫人都已經在那裡候着了!”
“如夫人?”李唐心下不由有點惑然,“我什麼時候有了如夫人了?”但轉念一想,今日朝堂之上,趙煦當着衆臣的面所說的話,頓時又有些恍然了。難道,那如夫人竟是——
很快,他便不用猜測了,因爲大堂已到,李唐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大堂正中桌子上的香案。李唐忽然想起趙煦的話:“朕另有旨意已經到了你的府上!”
不對啊,這樑從政不是太后的人嗎?趙煦要傳旨,爲什麼不找自己身邊的人,卻找樑從政呢?
李唐還來不及疑惑,便看見了小竹。小竹今天穿了一身素衣,和昨日有所不同的便是唯施粉黛,看起來豔麗稍遜,而清新尤甚。她此時正低垂着頭,一雙秀眸能看見的,除了她自己那雙小蓮足以外,恐怕也別無他物了。
而站在小竹面前的,便是胡清兒和範曉璐。範曉璐由於近來身子漸趨臃腫,平時站着的時候,都有一個丫鬟扶着。此時,扶着她的便是小墨。而胡清兒是緊挨着範曉璐站着,她對範曉璐的身子也是擔心得很,生怕範曉璐有個閃失,所以雙目很少離開範曉璐。
範曉璐看見李唐的目光投向自己,便狠狠地回了他一個不悅的眼神。李唐頓感尷尬。因爲這眼神不僅他自己看見了,連旁邊的樑從政顯然也看見了。
好在樑從政畢竟是在宮中服侍的人,對於小兒女之間的這種彆扭,根本就是無視,他臉上的表情絲毫也沒有變,似乎根本沒有看見什麼一般。
胡清兒也朝着李唐和樑從政這邊看了一眼,眼中盡是尷尬之色。隨即,她輕輕地拉了範曉璐一把,算是勸解。範曉璐和胡清兒兩個人最近以來,相處得越發好了,簡直都快要成爲一個人了。原因便是範曉璐懷孕之後,便無法出行,只能整日呆在家中,而她身邊也只有胡家姐妹兩個人才能和她好好說話。女人之間,關係一旦好起來,便是掏心掏肺,甘若玉醴。如今,由於母憑子貴的關係,李唐倒是有些鎮不住範曉璐了,而胡清兒卻能通過她柔風細雨、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屢屢勸得範曉璐不再使小性。
這一次也一樣,雖然範曉璐還是有些不情願就此罷了,但看看有外人在場,還是憋着嘴,陰着臉沒有說話。
樑從政到底是老狐狸一個,立即看清這恰是他發言的機會了,便說道:“李縣主,灑家今日帶來的,是官家、娘娘以及長公主殿下三位的旨意,咱們便一一宣旨如何?”
李唐連忙應承一聲。
樑從政便伸出手去,從旁邊小宦官的手中接過一封聖諭,李唐連忙領着全家幾十口子跪了下來。
樑從政便開始念道:“惟元符三年歲次乙酉八月庚午朔九日戊子,皇帝若曰——”
李唐一聽這個開頭,心中便略略安心了。一般來說,皇帝若曰開頭的,都是已經經過中書門下通過的旨意。若是其中有對李唐不利的事情,李唐自然是早有辦法得知了。反過來也就是說,既然他自己至今尚未得知那旨意的內容,便說明這旨意對他來說,並無壞處。
果然,詔書的後面便把李唐一陣猛誇,什麼“局幹無雙”“勳德懋功”“才高八斗”之類的,反正就是差點把李唐誇成一朵花了。
其實,這時候的聖諭和奏摺都是這樣,一般來說,你有三分本事,人家定要把你誇成七分,你有五分才幹,人家定會把你說成十分。李唐對這些話的態度是直接過濾,他所想要聽的,便是最後一句。
但令李唐頗爲不耐的是,這旨意居然十分的長。接下來,聖諭裡話鋒一轉,又把李唐這諸多好處都歸功於他兩位夫人的賢良淑德,然後終於說到了正點上,言道,還引用了韓愈的一句“恭惟懿德,克配前芳”,封胡清兒爲顯揚郡君,賜正六品;範曉璐爲俊儀郡君,賜從六品。
衆人連忙謝恩。
李唐聽得這份聖諭,卻並不怎麼高興。他所不悅的倒不是兩位愛妻的封誥。事實上,這時代的女子,最大的願望便是封誥了,有了品級才能在族譜上佔據一個輝煌的位置,才能被子孫後代記憶甚至傳誦。而一般封誥的女子,都能進入地方誌,成爲青史留名的人物。
但趙煦卻故意將這兩個人一個封正六品,一個從六品,特意通過這種方式來顯示區別,這讓李唐感覺十分不好。李唐知道,趙煦雖然沒有捉到範宏德,但對範家的人卻終究是心存疙瘩,封誥的時候,就故意以這樣的方式來發泄自己的這種情緒。
李唐偷眼看着胡清兒和範曉璐,卻見她們在接過冊寶的時候,都沒有什麼不悅,倒是胡清兒向範曉璐報以歉意的眼神,而範曉璐則是豁達地對她笑了笑。看起來,封誥讓範曉璐心情極好,她竟是將小竹的事情也暫時淡忘了。
樑從政將聖諭交到李唐的手中,笑道:“李縣主,灑家在這裡先就對你表示恭賀了。要知道,當今朝中,還有許多四五品的貴官家中的夫人都尚未封誥呢,你入仕尚不到半年,家中一封就是兩位,可喜可賀啊!”
李唐連忙暫時抹開心中那點不悅,笑道:“陛下恩典,咱們爲臣子的,也只有鞠躬盡瘁,報答天恩了!”
樑從政連聲道好,又說道:“官家在說起李縣主的時候,娘娘和長公主殿下也恰好在身邊。娘娘言道,李探花的詩篇,她老人家也是讀過的,感覺很好,這次藉着尊夫人封誥,她老人家也出點東西,算是慶賀。說着,樑從政便招招手,便有兩個宦官擡着一個箱子走了進來。
李唐心下有些疑惑:“就憑太后讀過‘我’的詩,就有理由大加恩賜嗎?看這樣子,這巷子裡似乎還少不了金銀珠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