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和韓家醫館約定的最後一天了,可巧的是,明天還正是二月朔日,楚雲之會的日子。
李唐此時正坐在牀上,下身蓋着被褥,眼睛穿過對面那扇半開着的窗牖,望向對面那一輪淡淡的蛾眉月。夜晚的天空,還是一如既往地深邃,就像是亙古不變的一般,但李唐的臉色時喜時憂,變幻不定。
韓家醫館那邊,韓多才自然是希望李唐去的。以前一向自信的他最近連受打擊,已經變得有些自卑了,他有些擔心一旦李唐沒有去,自己會鎮不住場面。當然,他也不敢對李唐提出“你必須來”之類的硬性規定。畢竟,在他的眼裡,李唐這樣的人物,並不是他可以隨意支使的。
東水門邊楚雲亭?那確實是一個好去處。“汴京八景”中的兩個——“汴水秋聲”和“隋堤煙柳”都是在東水門外那一段汴河邊。
東水門外有一處很大的河灘,正是汴京城從水路西去西京洛陽,東往淮泗,轉江南船隻的始發之地。同樣的,東南地方的糧食、入貢的方物進京,也是在此卸貨。因此,雖然是寒冷的早春,水路並不是很繁忙的季節,此時的東水門外汴河上依舊是舟舸如織,十分熱鬧。當然,一般到了深秋,汴河就會猛漲,那時候碧水盪漾,一望無際,再加上一些“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的送別之人,這景色比起往常又要美麗不少。這也是“汴水秋聲”會成爲“汴京八景”之一的原因所在。
想當初,李唐剛剛進城,和“風塵三俠”第一個去遊覽的地方就是東水門外,也知道那楚雲亭正是那隋堤之上,位置最好的一個亭子,不僅正對着汴河上船來船往的熱鬧景象,背後更是一望無際的煙柳——正是大名鼎鼎的“隋堤煙柳”。雖然如今那柳樹上大多是光禿禿的,但人們只要仔細一看,就容易發現那些枝頭都已經悄悄長出了不少嫩芽。因此,如今雖然不是遊覽的最佳時機,但去了的遊人也不會全無所獲。
但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明天就要見證一場比文招親了,一場早已註定結果的比文招親!不知道那岸邊的煙柳會作何感想。諷刺?抑或是淡漠?這些李唐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現在很不爽,很費躊躇。
還是不去了,去了還不是添堵而已嗎?
這是臨睡前,李唐的最後一個念頭,也是最終的決定。
於是,第二天早上,李唐起牀後,一如既往地坐上了前往韓家醫館的馬車。
今天的病人特別多,早早的就把韓家醫館擠得滿滿的。李唐下了車,好不容易纔在韓多才的一位徒弟的開路之下,擠進了內堂。
李唐剛剛坐下,就聽門外一個聲音喝道:“讓我進去,我不是看病的,我找李先生有事要說!”
李唐聽這聲音中帶着一種難言的威嚴,聽來頗爲熟悉,便站起身來,隔着簾子向外望去,而那簾外之人也正微笑着向裡面望來,兩人目光相遇,李唐立即便認出了此人:這不是那天以四十兩銀子的高價買下自己一幅字的那個中年男子嗎?此時他手上拿着的扇子正是自己那天賣給他的那一把。這麼大冷天的,他居然把那扇子打開了,在那裡輕輕扇着。旁邊的那些病人哪裡見過這樣的神經病,紛紛閃避。
韓多才正要阻攔,卻聽李唐說道:“韓先生,放他進來吧,這人我認識!”
那人便在韓多才疑惑的目光之中走進了內堂。
“李先生還記得在下,實在令在下深感榮幸啊!”那中年男子毫不認生地在李唐的位置上坐下來,彷彿他纔是這裡的主人一般。
李唐微微一笑,道:“承蒙官人稱一聲‘先生’,小可應該感到萬分榮幸纔是。不知道官人找小可有什麼事沒有?”
那人笑了笑,說道:“老夫覺得,這件事說起來,應該和先生關係不大。不過,有人卻並不這麼認爲,一定要老夫把這件物事交給你,於是,老夫就來了這裡。”
李唐被他說得有些迷糊,便說道:“是什麼物事?”
那人從懷中取出摺疊頗爲美觀的信箋來,交給李唐,又說道:“這件物事,還是等老夫走了之後,先生再看吧!”那人倒也乾脆,並沒有一句廢話,便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正當他雙手撥起簾珠的時候,他忽然又似想起什麼來,回頭向李唐說道:“對了,那信中的那個‘文信兄’就是他們中書省的右補闕羅有德。”
李唐不知道他爲什麼會忽然提起這樣一句不着邊際的話來,只好點點頭。那人再不猶豫,大踏步地出門而去。
右補闕是一個文官官銜。宋朝的官制最大的問題就是拖沓,人浮於事。而這個弊端在言官這個特殊職位上顯得尤其明顯。
說到言官,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會是御史臺。事實上,宋朝也確實是設置御史臺的,和中書省等三省一樣,主管御史臺的是本臺的貳官御史中丞,主官御史大夫並不實授。自御史中丞一下,還有很多御史。
本來這就應該夠了,但事實上遠不是那麼回事。門下省還設置了左諫議大夫、左拾遺、左補闕,中書省又對應地設置了右諫議大夫、右拾遺和右補闕,這些官職在在職責上和御史幾乎是一樣的,唯一的不同就是他們的所屬機構而已。
換一句最簡單的話說,這右補闕就是屬於中書省的言官。
李唐望着那人遠去的背影,心下怪怪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他回過頭來,打開那信箋,就見上面寫着:“文信我兄:弟嘗於我兄言及太學正李格非親近‘元佑黨人’之事,今略有變,暫緩可也。皆因弟三子明誠慕其女甚切,弟亦難少移其志,唯有索性做成之。弟已謁過宰相,得其允可,我兄可贊壓劾章,待得木成其舸,再行劾奏不遲!”
下面的落款是:“弟挺之再拜頓首!”
李唐一見這封信,頓時氣得七竅生煙,嘴裡狠狠地罵了一聲:“他——媽——的,人不能這樣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