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御”好馮翊,傅滄泓非常“歡快”地回到寢殿之中。
歡快。
就是歡快。
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體會到這樣的感覺,就像站在莽莽蒼山之巔,俯瞰着腳下的芸芸衆生,將他們的生老病死盡收眼底,而他只需要伸出根小指頭,就能撥轉所有的一切,製造着喜劇,或者悲劇……
這,就是讓天下人人趨之若鶩的,王者的感覺嗎?
躺在榻上,傅滄泓聊發少年狂,抱着被子接連滾了幾滾。
他其實是個活得很壓抑的男人,這麼些年來將心事沉沉捱在隱秘的角落裡,按照別人的規則、喜好趨使自己,非己所願,非己所欲——或許這,也是他深深愛上夜璃歌的原因之一吧,她是那樣灑脫的女人,視世俗陋規爲無物,徹底地張揚着自己的個性,從不肯爲任何原因,而低下自己高昂的頭。
即使是逢着自己最愛的男子,她還是那般地驕傲,那般地教人難以捉摸。
他的夜璃歌呵……
一骨碌爬起來,傅滄泓開始急急地收拾行裝——今兒個夜裡,他將會從這裡消失,前往歸兮島,去尋找自己的愛人。
一想起心愛的女子,冷傲的帝王便變得同普通男子沒什麼兩樣,將所有的物品塞進一個皮囊裡,抄起壁上照影劍,這個泱泱大國的皇帝,便如江湖浪子一般,懷着滿腔激情離開了這座宏大卻冷寂的宮殿,前往歸兮島。
……
銀色的餘暉淡淡地灑落在窗前。
籠着青布牀帳的榻上,女子睡顏安好,呼吸均勻,原本瘦削的下巴,已經微微地豐盈起來,更加優美動人。
無意間,她翻了個身,胳膊似乎觸到什麼物事,進而被一股溫暖包圍。
自在這裡住下後,夜璃歌的警戒之心已比往日淡了許多,但長期養成的敏銳還在,察覺到身邊的異樣後,她長睫一顫,遂睜開雙眼,恰恰對上那雙寒星般的眸子。
“滄泓?”她難以置信地眨眨雙眼,方喚出聲來。
“噓——”他豎起一根食指放在脣上,衝她微微地笑,又把薄被細細地攏了攏,“繼續睡——”
話說如此說,夜璃歌卻無論如何睡不着了,慢慢坐起身子,望着滿頷胡茬的他,心內一動:“你……瘦了……”
本來有的千言萬語,和滿腔怨言,在這一刻忽然都化爲烏有——再沒有什麼,能比看着一個活生生的她,更加讓他開心。
胸腔裡那個窟窿,像被蜂蜜浸滿,飄散出絲絲的甜,縱使這一個月,不,甚至更長時間裡受盡煎熬,在輕輕擁住她的這一刻,也便值得了。
月光如水。
夜色是如此地美好。
夜璃歌不禁張開雙臂,輕輕地抱住了他。
不意她如此,傅滄泓的身體一下子火熱起來。
“可以嗎?”他傾身吻吻她的額頭,低聲問道。
可以嗎?
夜璃歌也在問自己。
在這個近似世外桃源的地方,她可以放縱自己嗎?
她的情感與理智,開始在腦海裡拔河,從情感上說,她早已心許於他,但從理智上說——不可以。
毫無來由的,亦或者,是一種天生的直覺。
傅滄泓眸中的熱情消淡下去,放開她側身坐在一旁。
好不容易找到她,他並不想一來便與她鬧矛盾。
再說,這地方確實不錯,他也很願意單獨與她呆着,哪怕只是呆着,什麼也不做,也比他一個人孤伶伶地要強。
一時之間,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只聽見外面湖中的浪濤聲,隱隱作響。
輕輕地,夜璃歌將頭靠在他結實的肩頭上,對他們而言,這靜謐的一夜實在來之不易,他們都是懂得愛的人,誰都不想去破壞。
黎明在鳥兒們歡快的叫聲中傳來。
“我們出去走走吧。”
“好。”傅滄泓點頭,側身下地,伸臂將她抱起,夜璃歌先是一愣,卻沒有拒絕,而是低低笑出聲來,湊脣在他臉上一吻。
他抱着她,出了屋子。
淡淡的晨曦灑在水面上,沙鷗鳴飛,霞光爛漫,整個景色美好得不似人間。
他們似乎也已經離開了人間。
這裡沒有北宏,沒有璃國,沒有橫亙在他們之間的萬丈鴻溝,只有他們彼此間最純淨的愛。
這愛就像一首清淺的短歌,在海天之間吹響;
也像是春草深處開出的一朵小花,嬌羞脈脈。
即使傅滄泓這樣,在權力傾軋中長大的男人,於這樣的清淨世界裡,也不禁放下了所有的一切。
放下。
原來是這般的輕鬆與快樂。
不再執著,不再貪戀,只是全心全意地珍惜着這一刻的所有。
“滄泓,我愛你。”懷中的女子雙眸明亮,臉頰上浮動着可疑的紅雲。
“什麼?”傅滄泓渾身一震,差點將懷中的佳人拋落地面。
“傻子。”夜璃歌並不想重複,只是拿眼瞪他,而傅滄泓果然“很傻”地笑起來。
看着這樣的他,夜璃歌卻一陣失神——另一個人影突突兀兀地闖進她的腦海裡,讓她猝不及防。
忽然地,緋紅雙脣被人重重地“侵襲”了一下,夜璃歌趕緊回神,卻發現某男正極度不滿地瞪着她。
“小氣鬼!”她伸手,揉揉他的頭髮。
傅滄泓正要說什麼,肚子卻忽然“咕嚕嚕”一陣響,懷中佳人掩脣輕笑,睃了他一眼:“有多久沒吃東西了?”
“一天一夜。”
夜璃歌頓時蹙起眉頭:“放我下來。”
待雙腳落地,她拉起他往水邊走:“看你的本事,今天捉到什麼吃什麼。”
“好啊。”傅滄泓爽快地應聲,從腰間解下條銀絲,拉開來往水中一甩,片刻捲住兩條活蹦亂跳的肥魚,“啪”地一聲扔在沙灘上。
“你這捉魚的手法倒是利落。”夜璃歌哈哈笑,衣袖一抖,一根雪綢拋出,卻捲起四隻青皮大蟹來,也抖落於地。
兩人一行說笑一行勞作,不多時已收穫一大堆蝦蟹魚鱉,莫說一頓,只怕三四日也吃不完。
恰有一小孩跑來,看着那一堆魚蝦,不禁拍着手又跳又叫:“魚魚,蝦蝦!”
夜璃歌見他虎頭虎腦很是可愛,收了雪綢,蹲下身子摸摸他的小臉蛋:“小傢伙,叫什麼名字?”
“海龍。”
“哈,倒是個氣派的名字,想吃烤魚嗎?”
“想啊。”海龍吸溜着鼻子,連連點頭。
“阿姨給你做,好不好?”
“嗯嗯。”海龍連連點頭,轉着兩隻烏溜溜的眼珠,看着夜璃歌生起火堆,又用樹枝串起魚蝦,在火上翻烤着,趁着這會兒功夫,傅滄泓折回屋中,找來一堆油鹽醬醋。
見他裝備如此齊全,夜璃歌大感意外的同時,也不禁出口稱讚道:“你竟然隨身帶着這些?”
“當然了,”傅滄泓挑挑眉,帶着幾許賣弄,“出門在外嘛,該準備的都得準備,再說,這些都上御膳房的上等貨色,不用白不用。”
夜璃歌撲嗤一聲笑,手腳麻利地將烤好的魚擱在洗淨的大貝殼中,十指彈動間,但見椒粉茴香鹽粒子不停飛動,均勻地灑在烤魚上。
傅滄泓看得兩眼發直,不由道:“你這是什麼武功?”
“碧海翻波手。”
“好個碧海翻波手!什麼時候也教我一教?”
“你——”夜璃歌睨他一眼,“恆王爺武功獨步天下,還用得着小女子獻醜麼?”
“哪裡的話。”傅滄泓今日全無皇帝王爺的架子,蹲下身子膩在她身邊,取過一簽烤魚邊吃邊嚼,還不住地向夜璃歌頻送秋波。
“我也要我也要!”小海龍不識相地塞進來,夾在兩人中間,夜璃歌也取了籤烤蟹與他,故意逗他道,“好不好吃?”
“好吃!”小海龍一手扭下支大肥前夾,塞進嘴裡嚼得“嘎嘎”直響,一面嘟着油光光的小嘴道。
“好吃就多吃點。”夜璃歌着實喜愛這小孩兒,又塞了兩支與他。
“謝謝姑姑!”小海龍像模像樣地向夜璃歌鞠了個躬,拿着海蟹跑了。
沙灘上安靜下來,兩人背靠着背坐着,靜聽濤聲淙淙,遠望白雲悠悠。
“只願此情永停駐,千里江山一夢遙。”傅滄泓忽然悠悠地道。
“那麼,你願長長久久地在這裡住下來麼?”看着高遠的天空,夜璃歌眨巴眨巴眼,忽然道。
“住下來?”傅滄泓轉過身,定定地看着她,“你的意思是,咱們從此隱居,過這漁翁漁婦,夫唱婦隨的日子?”
“漁翁漁婦,夫唱婦隨,不好麼?”
“你真這麼想?”
“難道,你覺得我在騙你?”
傅滄泓屏住了呼吸,腦海裡開始飛速轉動起來,夜璃歌也不催促,靜靜地看着他——
他能找來這裡,完全出乎她的意外,也讓她十分感動,若然他們呆在這裡,再不離開,以她和他的本事,是完全可以不讓外人發現的,且把這兒,當作他們的樂土吧。
漁翁漁婦,若是一對真正相愛的人,哪怕是乞丐她也無所謂啊。
只是滄泓,設若我能放下,而你,放得下麼?
其實,只那麼短短一瞬,夜璃歌已經自嘲地笑了——縱使他放得下,那偌大北宏千千萬萬人,可容許他放得下?
正如她深愛璃國,難道他就一點不愛北宏?一點都沒有男人的壯志豪情麼?
若果真那樣,反倒不是她所諳知的傅滄泓了。
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後,傅滄泓緊揪的眉頭緩緩地鬆開了,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她,說出一句令她意想不到的話來:“我答應你。”
“什麼?!”夜璃歌幾乎懷疑自己是幻聽了。
“我答應你。”他的眸中卻有着鬆快的笑,“一個月,一個月時間內我會處理完所有的一切,然後,我們在一起,就我們兩人,好不好?”
“你——”夜璃歌屏住了呼吸,“你怎麼處理?”
他的笑容愈漸增大:“怎麼處理,是我的事,你不用費心,只要在這兒安靜等着我便好,可以嗎?”
他的目光那樣坦摯,讓她生不出絲毫的懷疑。
“璃歌?”握住她的手,他輕喚了一聲。
“我答應,等你一個月,”這一次的承諾,她給得異常慎重,正因爲這份慎重,所以這對相愛的人兒,註定要爲這份真情,付出更加高昂的代價,“不過滄泓,你也要答應我。”
“什麼?”
“如果時機不成熟,不要強求。”
傅滄泓呼吸一滯——相同的話,鏡荒山人也說過,當時他誠心聆教,可是同一句話從夜璃歌口中說出來,卻是那樣地刺耳——
等待嗎?
又是等待嗎?
又是漫長得幾乎能蝕穿人肺腑的等待嗎?
從遇見她的那一刻起,他就開始了這種漫長無止境的等待——一個月,兩個月,半年……兩年,直到現在,還要等待嗎?
是的。
傅滄泓,不單你要等待,夜璃歌也要等待,因爲命運的轉機還未出現,倘若你此時強求,只怕整個世界都會與你們爲敵,縱然你們躲到天涯,藏到海角,也難逃世人的追索。
不單因爲你是帝王,還因爲夜璃歌的身上,藏着一件世人急欲得之的東西——
你們的愛,單純而誠摯,卻一開始就在世俗的漩渦中苦苦掙扎——
它就像一葉浮在湍急江心的小舟,四圍險象環生,隨時都有傾覆的可能。
雖然你們倆,都有爲這段感情不惜付出一切代價的準備,然而堅強如你們,也有疲乏倦累的時候,那一刻邪惡陰暗傾巢而入,將你們苦心經營的愛情樂園徹底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