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夫若此,妻復何求。
斜倚於高樓欄畔,眺望着下方重重斗拱飛檐,夜璃歌心中乍然浮出如斯感嘆。
傅滄泓,只爲你這一句話,縱使整個天下再如何風起浪涌,我都可以棄之不顧了。
“悲莫悲兮愁莫愁,攜手紅塵萬里遊。繁華似錦煙雲過,鳳飛凰逐九天上……”
那一天,女子嘹亮的歌聲宛如天籟,響徹整座天定宮,所有人都看見了,那一對來自九天之上的鳳凰。
是真的鳳凰。
齊齊和鳴着,自皚皚白雲中而來,掠過重重金色的檐頂,沒入遠方晚霞錦燦的天際。
傾世絕美,懾住了每一個人。
宮內宮外喧囂的流言,竟因這神奇的一幕,而不攻而潰。
屹立於元極殿前高高的石階上,帝王頎長的身影宛如一座巍巍高山,他仰頭眺望着那個衣袂翩翩的女子,就像在眺望一個傳說。
九天飛鳳。
夜璃歌。
原來這個傳說,從來都不是假的。
“看到了嗎?”
他像是在對自己說,也像是對那些曾經百般詆譭過那個女子的人說。
“她是這世間最驕傲的鳳凰,沒有什麼,能掠去她的風采。”
一干大臣們紛紛低下了頭,唯有吳鎧,眼底閃動着莫明的光。
對於那個叫夜璃歌的,渾身充滿着神秘色彩的女子,他從來就沒有小視過——在她的身體裡,似乎永遠充滿着一股神奇的力量,能夠將整個世界折服的力量。
……
“該死的!”楊之奇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又失敗了!
而且失敗得如此莫明其妙!
江中浮石,對上飛鳳光芒,立即粉身碎骨。
更不妙的是,傅滄泓似乎願爲了那個女人,做個徹頭徹尾的昏君——莫說北宏皇權旁落,只怕要他把皇位交給夜璃歌,他也是願意的。
那他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呢?
楊之奇真有些氣急敗壞了。
“奇哥哥——”帳簾掀起處,虞緋顏飛步而入。
“別煩我!”楊之奇擡手一揮,打住她的話頭。
“奇哥哥!”虞緋顏一跺腳,眸中滿是不耐,“人家——”
“我叫你別煩我!”拿起桌上一隻硯臺,楊之奇重重扔過去,但聽“砰”地一聲,硯臺落到虞緋顏腳邊,頓時跌得粉身碎骨。
虞緋顏頓時噤了聲,默默退到一旁——她還從來沒有見過,楊之奇如斯模樣。
好半天過去,楊之奇方纔平伏下情緒,轉頭看向她,有些僵硬地道:“對不起。”
虞緋顏本來想撒嬌,可一對上他那雙戾氣未盡的眼眸,到底忍住,只嗓音弱弱地道:“奇哥哥,你怎麼了嘛?”
楊之奇深吸一口氣,將手一擺:“只是有些心煩意亂,顏兒,你先出去,隨意走走,讓我一個人呆呆,好嗎?”
虞緋顏瞅了他好幾眼,難得懂事地點點頭,轉身退了出去。
待她的身影消失,楊之奇方纔抓過一支筆,握在指間一折兩段,磨牙切齒地道:“夜璃歌,夜璃歌……”
夜璃歌?
扔下報廢的筆管,楊之奇大步流星朝外走去——一計不成,他心中已再生一計、兩計、三計……夜璃歌,別怨我狠毒,只要我楊之奇活着,就斷不會讓你們倆好過!
……
“顏兒。”
“奇哥哥。”正坐在妝臺邊,悶悶不樂擺弄一隻金烏龜的虞緋顏,聽見男子的聲音,立即站起身來,眼中滿是興奮。
“顏兒,”楊之奇打疊起十二萬分的小心,眼中蘊動着少見的柔情,“你先回炎京,好嗎?”
“爲什麼?”虞緋顏臉上的笑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巴巴兒從京裡跑出來,餐風露宿地跟着他,不就是希望時時刻刻看着他想着他,細細品嚐情的甜蜜與快慰嗎?
楊之奇開始搜腸刮肚,奈何他實在沒有哄女孩子開心的本事,訥訥半天還是說不出一個字來,最後實在沒招了,只得衝上前去一把將虞緋顏抱住,來了個“親密接觸”。
虞緋顏但覺一陣熱血衝上腦頂,眼前像是炸開大團的焰火,整個人立時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哪還有餘力去聽楊之奇接下去說了些什麼?
等她回過神來時,已經被楊之奇塞進一輛馬車中。
“回安王府等我,啊?”男子俯身在她額上一吻,擡臂一揮,轅馬長嘶一聲,已經撒開四蹄,得得地朝前方奔去。
“奇哥哥——”虞緋顏撩起簾子,探出頭來,拖長着嗓音喊道,“你要快些回來啊——”
那話音裡,帶着無限的依戀,無限的渴盼,讓楊之奇心中不由漾開絲絲異樣的柔軟。
直到馬車消失,他方纔收回視線,調頭回轉營帳,叫來副將秦彬,沉聲吩咐道:“本將軍欲離開數日,在這期間,你須坐陣此處,只管盤踞不動,切勿生事,明白嗎?”
“是!將軍!”
楊之奇又一指桌案:“凡軍中錢糧調動事宜、日常操練事宜,本將軍俱已安排妥當,你只須按章行事。”
將一切安排妥當,楊之奇方簡單收拾了兩件衣服,然後帶着自己的長槍,出了帳篷,躍上馬背,一縱繮繩,戰馬四蹄高揚,濺起陣陣灰塵,轉瞬間消失在蒼茫暮色之中。
……
九幽山。
地處一道大峽谷的末端,終年霧氣繚繞,陽光難以透射,故而世間甚少有人見過它的真面目,更想象不到,這裡竟潛藏了一位“絕世高人”。
楊之奇打馬穿過峽谷,在一塊模樣奇特的黑色岩石前停下,甩了馬繮,繞過岩石,隻身朝裡邊走去,才行出數步,便聽得頭頂“噼噼啪啪”一陣響,飛出數十隻奇怪的鳥兒,林間繼而傳出個陰冷至極的聲音:“何人闖山?”
“啓稟師傅,”楊之奇眸中一貫的狂傲之色盡收,雙膝跪倒於荒草叢中,“弟子楊之奇,回山求見。”
林中霎時靜寂,那些鳥兒卻變換隊形,排成一列,重新飛回林間。
楊之奇這才站起身來,邁步走進被陰翳籠罩的樹叢中。
“吱呀——吱呀——”
嘶啞而破碎的聲音,從深黯的夜色中傳來,聽上去格外疹人。
一隻奇怪的,脊背上長滿尖角的獸,拖着架沉重的石磨,慢慢轉動着,而石磨上方,垂眸坐着一人,身體正隨石磨一起旋着圈。
“師傅。”楊之奇走到石磨前,沉膝跪下,重重叩頭於地。
“你,回來了?”很長一段沉寂後,才聽一個僵凝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是,師傅。”
“在外面栽跟頭了吧?對方是誰?”
楊之奇默然不語,良久方道:“是——夜璃歌。”
“夜璃歌?”昌鏡公的雙眼終於睜開,露出一雙沒有黑仁的瞳孔,於這無邊黯色中,竟閃着熒熒冷芒,“那個小娃娃——爲師不是多次教過你,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嗎?原平那老頭兒自許正大光明,行事磊落,你只需要反其道而行之,自然能夠攻無不克。”
“恕弟子愚鈍。”楊之奇雙手環拱於胸前,“弟子自出山以後,投效虞國,本想借助虞帝的力量,先吞併璃國,再取天下,然而——”
“事情起了變化,完全脫離了你的掌控,是與不是?”
“是。”
“那麼,你且說說,真正對你造成困擾的,是什麼?”
“夜璃歌。”
“不!”昌鏡公的聲音驀然提高了八度,光禿禿的眉棱朝上一聳,“是你,是你自己,是你自己的心!”
“我自己的心?”楊之奇一怔。
“不錯!是你自己先行畏懼夜璃歌,畏懼那個什麼……纔會覺得他們難以戰勝——其實這天下間,哪有什麼難以戰勝的人,難以做成的事?誰都有弱點,只是你沒有發現——”
楊之奇聽着,似有所悟,卻又什麼都抓不住。
“去九幽澗吧,或許在那裡,你可以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昌鏡公大袖一揮,整個磨盤忽然向空中飛去,沒入深邃的黑暗中。
直挺挺地跪了約一個時辰,楊之奇方纔撐着地面站起,轉頭朝後山的方向走去。
九幽澗,是一條連接熔岩、冰洞等多種地貌特質的河流,時而地上,時而地下,時而滾燙如沸油,時而冰冷如利刃,若是尋常人,進入澗中不到半刻鐘,定然命送西天。楊之奇自小在這山中長大,每日泡在澗中的時間至少有三個時辰,是以練就一副鋼筋鐵骨般的體魄,縱然如此,也不敢在澗中呆上十個時辰。
此際,他褪下身上衣袖,赤身裸體,一步步下到水中,先覺一股灼燙的熱流襲來,繼而是冰冷的寒潮,如此輪番刺激着他全身每一根神經,讓他始終保持高度的清醒。
那些精心佈局的每一個瞬間,從腦海裡一一浮現,如慢鏡頭般細細回放,他實在找不出,半點破綻。
每一局,他都用心設計,可爲什麼,卻始終在最關鍵的地方,改變了模樣?到底是誰,修改了他原本的藍圖?
而那兩個人身上,最大的破綻,又在哪裡呢?
亂。
很亂。
異常亂。
千百個念頭在腦海裡閃過,像流星一般,讓他無從琢磨。
“啊——”仰起頭來,楊之奇不禁大吼了一聲——胸腔裡像有一股子強大的氣流在奔突來去,欲決堤而出。
“奇哥哥——”女子嬌媚的聲音,忽然傳來,楊之奇渾身一震,遊走於各處筋脈的氣流忽然衝擊到一處。
“噗——”他頓時仰頭,噴出一口鮮血來。
“蠢材!”另一股氣流自空中襲來,正中他的頭頂,把他體內的諸般煩躁悉數給壓了下去,“修行心決之時,最忌分神,你竟然敢在這個時候想女人,純粹找死!”
女人?
情?
兩個詞電光火石般從楊之奇腦海裡閃過,他忽地仰起頭來,大聲喊道:“師傅,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了?”
“是情!情是這世間是柔軟的,也是這世間最鋒利的,不管柔軟還是鋒利,都足以致人於死命!”
“嘎嘎嘎嘎——”古怪的笑聲震顫着空氣,半晌方止,“看來這一趟,你並沒有白走,既然明白了,那就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