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璃歌再一次出了京,輕車簡從。
沿途只見無數的難民攜兒帶女,亂紛紛地跑來跑去。
她於道旁停下,隨意找了個人,仔細問清楚災地的情形後,翻身上馬,繼續前行,三天之後,便到達了受災地。
極眸望去,所有的莊稼都被啃成了白地,天空昏黃黯沉,還有不少蝗蟲在不住地飛來飛去。
視線掃到田地裡的枯草叢,她忽然有了主意,從懷中掏出火熠子點燃,凌空拋了出去,火熠子落進草叢裡,立即“噼噼啪啪”地燃燒起來,縷縷煙霧衝上半空,蝗蟲紛紛四散逃逸。
夜璃歌凝神觀察着,發覺蝗蟲飛遠後,竟然都朝着同一方向飛過去,她略怔了怔,旋即飛身而去。
蝗蟲嗡嗡亂叫着,一邊飛一邊噬食着殘存的樹葉,最後沒入一個巨大的山洞中。
夜璃歌走過去,在洞前定住,凝眸朝黑黝黝的洞穴掃了一眼,手腕一抖,掌心裡多出個黃色的瓶子,她擰開瓶蓋,剛要施放煙霧,眼前人影一晃,已多出個面色煞白的男人。
“果然,是你。”
“想不到,你居然來得這般快。”
“上一次是魘頭,這一次是蝗災,也邪炙,難道你以爲,這些雕蟲小技,可以改變一切嗎?”
也邪炙嘿嘿低笑,兩隻眼裡冒出綠熒熒的光,忽然擡手朝旁邊一指:“夜璃歌,你看那是什麼?”
夜璃歌轉頭瞧時,但見沖天火光中,一座宏偉的城樓正搖搖欲墜,無數人慘嚎嘶叫,整個情形有如人間地獄。
“看到了嗎?”也邪炙嘶啞的嗓音響起,“夜璃歌,難道你就一點都不愧疚?那個男人爲了滿足自己的私慾,親手覆滅了你所有的一切,難道你心心念念想做的,竟然是幫他?更何況,他還——”
“你不要說了!”夜璃歌驀然一聲大喝。
也邪炙卻偏偏火上澆油:“不想聽?是你心虛了吧,夜璃歌,這些日子以來,你呆在那男人身邊,每日裡陪他風流快活,有沒有想過,你九泉下的父母?有沒有想過,你曾經對自己許下的誓言?是你被情-欲衝昏了頭腦,還是,那個男人用花言巧語欺矇了你的心智?”
夜璃歌整個人都傻住了。
她的情感與理智,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撞。
“你再看——”也邪炙擡手一指,畫面又轉,出現傅滄泓和火狼的影子,他們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如刀尖一般,深深剜進夜璃歌的心中。
“現在你明白了吧?傅滄泓之所以對你如此執著,不過是因爲他明白,只要得到了你的心,就可以得到整個天下——夜璃歌,天下從來沒有純粹的感情,任何感情都附帶有功利的色彩,你那單純的嚮往,不過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他只是在利用你,只是在利用你……”
夜璃歌手足冰冷。
有那麼一剎那,她希望自己聾了瞎了,甚至魂飛魄散了。
可她沒有。
她還好端端地站在那裡,呼吸着昏窒的空氣,感受着心跳,卻冷如餘燼的蒼茫。
也邪炙的目光變得深凝,緩緩繞到夜璃歌身後,驀然擡起右手,一團黑氣自掌心裡冒出,化作縷遊絲,自後背透進夜璃歌的身體。
傅滄泓,就讓你最愛的女人,去結束你關於天下的宏圖大計吧。
這世上最宏大的悲哀,莫過於兩個最深愛的人,互相殘殺。
天邊忽然起了風,朵朵烏雲自西方滾滾而至。
正闔眸小憩的傅滄泓忽然坐起身來。
是感覺到了什麼嗎?
然後他看到那個女人,如一抹剪影般穿過珠簾,自他面前晃過。
“璃歌!”他當即跳了起來。
夜璃歌卻恍若不聞,徑直朝裡邊走去。
“噼啪”一聲響,電光照得昏暗的殿閣亮如白晝。
傅滄泓立即跟進去。
夜璃歌面壁而立,一動不動。
“璃歌。”他湊過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女子慢慢地轉過臉來。
傅滄泓從來不曾見過這樣的她——渾身冰冷得沒有一絲熱氣。
心裡驀然一陣翻江倒海地痛,痛得他整個人都抽-搐起來。
“你騙我。”夜璃歌的嗓音冷寒如冰,“原來從一開始,你就在騙我。”
“你說什麼?”傅滄泓難以置信地看着她,“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了?”
“你騙我。”夜璃歌兩眼發直,只是機械地重複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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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滄泓只覺腦袋裡“亂嗡嗡”響成一片,他隱約意識到了什麼,驀地伸手,抓住她冰涼的指尖,用力搖頭:“不,不!我沒有。”
夜璃歌看了她許久,忽然朝後仰倒,傅滄泓張開雙臂接住她的身體,驀地揚聲叫道:“傳御醫!快傳御醫!”
這個風雨飄搖的夜晚,龍赫殿裡亂成一團,宮女宮侍們來往穿梭,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天亮了。
一夜無眠的傅滄泓,呆呆地坐在牀邊,雙眼通紅。
誰可以告訴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擡起手,他小心翼翼把夜璃歌額頭上的髮絲一根根理到耳後。
忽然間,夜璃歌霍地坐起身來,拔下頭上金簪,就朝傅滄泓的胸膛刺去,同時口中大喊道:“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傅滄泓驀地伸手,握住簪尖,身形穩凝如山。
“娘娘!”曹仁大吼着衝進,卻驀然聽得傅滄泓一聲震喝:“退下!”
殿閣裡安靜下來,只留下他們夫妻二人。
男子忽然翹脣一笑:“你放心,我不會離開,說好了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會在一起……”
夜璃歌眼裡的戾意一點點消淡,繼而顯得空洞而茫然,她轉開視線,朝四周看了眼,忽然道:“這是……哪裡?”
“這是你的家。”傅滄泓拿起她的手,握在掌中,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道,“這是你的家,璃歌。”
“我的家?”夜璃歌喃喃重複,眼裡忽然再次兇光畢露,“不!這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司空府!在炎京!是你——”
她驀地轉頭,咬牙切齒欲噬人骨肉:“是你,傅滄泓,是你毀了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
是因爲這個嗎?
原來當年發生的一切,始終是她心中最緊的一個結。
他以爲她已經放下,卻只是深深掩在表面的平靜下。
疲憊地低下頭,傅滄泓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突然間心力憔悴。
他伏在她懷中,眼裡潸然落下淚來。
夜璃歌卻驀然伸手,將他重重推倒在地,然後跳下地面,光着雙腳衝了出去。
“璃歌!”傅滄泓不作他想,立即也跳了起來,緊跟着奔出。
可夜璃歌的速度卻快極了,她的輕功本就不弱,縱上樹梢嗖嗖兩聲,便沒了蹤影。
“皇上!”火狼率領一大批侍衛,手持松明圍過來。
“傳令,全城戒嚴。”傅滄泓艱澀地交待下一句,獨自一人走回寢宮,闔攏殿門。
冰冷的黑暗徹底地包裹了他。
他感覺自己彷彿回到那一段絕望的歲月。
沒有絲毫光明,沒有任何人值得信任,眼裡所看到的,都是陰謀、仇殺、殘戾,耳裡聽到的,都是金戈交鳴的聲音。
一切都沒有改變嗎?
一切都不能改變嗎?
縱然他盡了全力,還是什麼得不到嗎?
他好挫敗。
深深地挫敗。
在這一刻,梟傲的帝王將臉孔深深埋入雙膝之中,任由淚水濡-溼面頰。
忽然間覺得世間的一切了無意義,皇權也罷,江山也好,都不值一提。
幽光透進,卻是火狼,提着燈籠輕輕推門而入。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把燈籠放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任由那絲微弱的光,將屬於他的那個角落照亮,然後轉身走出。
“日暮斜陽映空城,血染長沙倦烏啼,自恨枉負相許意,水流花謝總無情……”
女子飄緲的聲音在空中幽幽盤旋,聽上去格外悽愴,像是泣血的杜鵑……
唐涔楓打開房門。
看到了那一抹倩影,立在晶瑩的圓月下,長髮飛揚。
有那麼一剎那,他覺得自己定是瞧花了眼,可仔細定睛再瞧,她還是在那裡。
沒有多想,他趕緊折回屋中,拿了件長袍披上,然後提着燈籠,急急地下了樓,直往她所在的地方而去。
是涼華臺。
宏都城南城區最高的地方。
他到達時,她仍然站在高高的閣樓,只是沒有唱歌,整個人形銷骨立,看上去格外蕭索。
唐涔楓提着燈籠,一級一級地往上爬,直到頂層。
他立在欄杆邊,仰起頭來,顫顫地喊了聲:“噯——”
女子恍若未聞,仍然仰頭看着浩渺的夜空,彷彿魂魄已經化歸宇宙。
唐涔楓想了想,放下燈籠,從腰間解下玉簫,放在脣邊緩緩吹奏起來。
終於,女子低下頭,空茫目光自他臉上掃過。
唐涔楓吹得更賣力了。
雙臂一張,女子自樓頂飛落,飄飄然立在他面前,定定地看着他。
唐涔楓並不激進,而是用簫聲有意無意地撩拔着她,引着她退至閣中,方纔微舒了一口氣。
“璃歌。”
第一次,他這樣喚她,帶着幾分忐忑不安,幾分熱切。
“璃歌?”女子眉宇間的神情,卻盡是茫然。
唐涔楓英挺的眉頭微微蹙起——這是怎麼回事?和自己從前見過的夜璃歌,全然不同。
“千里江山月夜明,男兒仗劍四海行……”夜璃歌又放開嗓音唱起來,還不停地旋轉着身子。
唐涔楓正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辦,樓閣下邊忽然傳來喧鬧之聲:“在那兒,在那兒,快看,在那兒——”
他幾個箭步走到欄杆邊,俯頭看去,卻見無數的禁軍手執火把,已然將瓊華臺團團圍住。
黃色的輦車停下,一隻大手掀開簾子,接着走出個人來。
傅滄泓。
是傅滄泓。
唐涔楓愣怔了好一會兒,才強令自己鎮靜下來,看着那男人進了樓道,踏着旋梯一步步登上頂層。
四目相對,然後微一頷首,算是有個交待。
傅滄泓近前,抓住女子的胳膊,口吻寵溺地道:“璃歌,我們回家。”
“家?”夜璃歌眸光一閃,繼而搖頭,“不,我不回家,我就在這兒,哪裡都不去!”
“聽話!”傅滄泓嗓音低沉地喝道,“跟我回家!”
哪曉得夜璃歌的力氣出奇地大,兩手緊緊扣住欄杆,就是不肯鬆開,傅滄泓本想用強,但礙於唐涔楓在一旁,只得使出那水磨的功夫來,不停地低聲哄勸。
可夜璃歌不爲所動,傅滄泓無可奈何,只得一個手刀劈在她腦後,繼而打橫將她抱起,轉頭大步流星地朝樓下走去。
唐涔楓依舊定定地站在原地,臉上甚至流露出十分無辜的神情——他有看到什麼嗎?他應該什麼都沒看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