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自己絕望了。
前路一片漆黑,看不到半絲光亮。
原來苦心追求多年的一切,到最後,只是一場鏡花水月。
大概這世間,沒有什麼比希望破滅更讓人痛苦和哀傷。
森寒夜色中,男子獨立了一夜,看着那幽沉的夜空,他多麼期望,那裡能出現一絲光亮,給他一點指引,可是,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
朝陽升起來了,金色的光輝勾勒出男子蒼寒的面容。
“皇上,先吃點東西吧。”終於,洪昆看不過去,近前一步,壓低嗓音道。
傅滄泓擡頭,有些無力地看了他一眼,然後點點頭。
稍頃,洪昆拿來一個熱乎乎的饅頭,傅滄泓接過,也不細看,塞進口中機械地嚼着,然後強嚥進腹內。
又默坐了片刻,他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城樓之下,舉眸望着,就像在看一座過不去的山。
很高很高的山。
接下來,他做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動作——忽然拔出腰間長劍,發狂般衝到城樓之下,劈劍就砍。
“噹噹噹當——”金石撞擊之聲不絕於耳,點點火花四濺,樓上樓下,無數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個男人瘋狂的動作。
瘋了。
肯定是瘋了。
“傅滄泓——”
很久之後,一個低沉渾凝的聲音,像是從九天之上傳來,止住男人的動作,他慢慢地擡起頭,對上夜天諍那雙冷睿的眸子。
“你這樣是沒用的——”男人的聲音有些冷,“回去吧傅滄泓……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總有很多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傅滄泓脣邊浮起幾許譏嘲的笑,“夜天諍,這話,你是不是說得太晚了?”
晚了嗎?
是晚了嗎?
夜天諍不禁搖了搖頭——這一場加進太多東西的兒女親事,確實,也已經讓他疲倦,讓很多人疲倦,甚至讓數個國家疲倦。
“傅滄泓,”略閉閉眼,他再次睜眸,“放下吧,也許放下,會讓你輕鬆一點,快樂一點……縱使沒有夜璃歌,你也還是北宏的皇帝,可以一生一世衣食無憂……”
“輕鬆一點?快樂一點?”傅滄泓的神情變得迷離,“我也想輕鬆,我也想快樂——我也在想,當初遇見她,是不是一場慘烈的錯誤——如果這世間有一種藥,飲下之後會讓我忘記這段感情,也許我早就那樣做了——可是夜天諍,你也是傾全力傾全心愛過的人,倘若讓你眼睜睜地丟棄紫痕令主,你願意嗎?”
夜天諍聞言一怔。
兩個男人四目相對,隔着二十載的時光,突然都感覺出一股說不出的蒼涼與悲傷。
宿命的悲傷。
“即使如此,你也不能以這樣的手段,逼迫於她……”
“逼迫?”傅滄泓冷笑,“這一路走來,到底是我在逼迫她,還是她在逼迫我?每一次都明明答應,每一次都明明承諾,每一次都說好了不再分開……可是每一次,到頭來都是欺騙……我爲她付出了多少,大概——只有蒼天知道——”
傅滄泓說着,擡起頭來,朝湛湛高空看了一眼。
蒼天知道。
確實,只有蒼天知道。
樓上樓下,一片沉寂。
每一個男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
夜天諍眸底閃過絲疼惜——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自己有兩個女兒,分開來,嫁與他們兩個,但這只是他一個人的幻想罷了,普天之下,炎京鳳凰,傾世唯一。
“如果你執意顛覆,我也執意守護。”很久以後夜天諍的聲音再次響起,“至於這場戰爭的結果是什麼,我不知道,但是傅滄泓,我能給你的,只是一次公平的機會,你可以亮出你的長劍,試着攻城掠地,試着攫取山河,至於是亮劍成功,還是折戟沉沙……”
他,沒有再說下去。
或許,他們兩人,要守護的東西都是一樣的,但是要守護的方式卻有所不同。
傅滄泓要的,是一個夜璃歌,可他夜天諍要守護的,卻是整個家國。
傅滄泓睜開了眼,那眸中,已經沒有一絲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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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戰場上,不需要感情。
大概所有人都忘記了,他的本性,是一隻兇殘的狼,除了面對夜璃歌之外,他對任何人,都可以,生殺予奪。
長劍舉起,號角長鳴,一架架雲梯靠上高高的城牆,這場風雲變幻的戰爭,以鮮血飛濺,生死不計的慘烈,拉開序幕——
夜天諍一動不動地站立着,俯視着那個男人。
他的堅持,可以說是固執,已經到了讓天爲之顫,地爲之抖的地步。
然後他擡起頭,朝空中那輪血紅的太陽看了一眼——他看到的,似乎是命運。
對於今日這一切,他不是沒有預料,而是早有預料。
俯下頭來,他又看向自己的掌心——夜璃歌,我的女兒,要我替你殺了他嗎?
殺了他,這個天下,或者是另一番模樣?
殺人。
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再動殺心。
可是,似乎除了死亡,已經再沒什麼,能夠阻止他。
“大人。”夜劍疾步衝過來,“東城門和南城門已經失守。”
“知道了。”夜天諍擺擺手,面無表情,“傳我號令,棄城撤退至彤星城。”
“是。”
……
他贏了。
站在新容城的城樓之上,眺望遠方灰濛濛的天際,他心中有的,卻只有陣陣空茫。
曾經的豪情壯志,已然被消磨殆盡,剩下的,是一層薄紙似的蒼白。
接下來還要發生什麼,經歷什麼,他已經沒有力氣去想,也不願去想。
佛家有言說,一念起,萬念皆起,一念滅,萬念皆滅,其實,再怎麼深刻的感情,不過只是一場執念,只要這執念消了,其餘的自然不過是鏡花水月。
夜天諍說得沒有錯,現在的他,完全有餘力結束這段感情,率領大軍回撤,從此以後,夜璃歌是夜璃歌,璃國,是璃國,與他傅滄泓,再無半點干係。
這世界如此之大,女人成千上萬,他傅滄泓,也不是非夜璃歌不可。
那一段沉重如山的感情,或許,也可以輕輕地,輕輕地放下……
他思索着。
腦海裡的念頭很亂。
理不出個章法。
“皇上——”一名士兵湊過來,像是要報告什麼。
“滾開!”皇帝轉頭,一聲爆喊,血紅的雙眼震得士兵連連後退數步。
一拂衣袖,皇帝大步流星地朝樓下走去——此刻他的心裡就像有一團烈火在燃燒,是必須找個地方,好好地冷靜冷靜……
雙手環胸,靠在城垛下,極眸望出去,可以看到大片遼闊的原野,可以看到淺黛色的,如波浪般起伏的山巒,可以看到一座座小丘似的房屋,他的視線慢慢挑高,在絲絲流雲間頓住——她的笑容一點點浮現出來,最後變成幅絕美的圖畫,輕顰婀娜,腰肢曼轉,明眸如波……
傅滄泓猛地跳了起來,感覺一股子說不出來的,原始的力量又開始在胸腔裡勃動——那是什麼?那是什麼呢?
那是什麼呢?
或許每一個真正愛過的男人都知道吧——
那是愛。
那是最純粹的衝動。
原來,儘管一次又一次地遭受傷害,一次又一次地遭受冷落,可是每每見到她,還是控制不住地要去想。
十指緊緊地扣入牆面,男子心中痛苦而煎熬地呼喊着——夜璃歌,你到底愛不愛我,愛不愛我?
沒有答案。
天都不知道,會不會有答案。
如果沒有答案,是不是放棄比較好?
如果這段感情始終達不到彼岸,是不是忘卻比較好?
他的信念又一次開始動搖。
畢竟,他只是個人。
雖然這段感情刻骨銘心,但卻已經到了,他所能承受的極限。
極——限——
一個人的意志力,真有所謂極限嗎?
在最絕望的時候,最黑暗的時候,最冰冷的時候,被整個世界拋棄,被整個世界誤解的時候,就算神仙,也想要放棄吧。
放棄了,心不會累。
放棄了,人生的痛苦就會結束……
他一直站在那兒,動也不動,似乎忘卻了整個世界,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不想要了。
這段感情的重量,已經超過了他的負荷。
黑夜,降臨了。
整個新容城一片沉寂。
就着一支火把,洪昆看罷手中的信紙,面色沉凝。
夜魁國主吐火烈,親率二十萬大軍,晝夜奔向北狼山。
北狼山,那是橫擋在宏都與夜魁間,唯一的屏障,要是被硬行攻破——洪昆神色凝重,轉頭朝皇帝所在的方向瞧了一眼,卻只看到一點模糊的輪廓。
現在跟皇帝說這些,有用嗎?
他會聽嗎?
“不止這個,”陣前參謀秋元機壓低嗓音道,“今日接到傳報,說東海一帶,出現大量來歷不明的船隻——”
“嗯?”洪昆的心頓時沉了下去——真是福不雙至,禍非單行。
躊思良久,洪昆終究是帶着一顆惴惴不安的心,朝傅滄泓走了過去。
“皇上。”
傅滄泓兩眼直直地盯着前方,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
“皇上。”洪昆不得已,只得提高話音。
“嗯?”傅滄泓轉頭,淡淡掃了他一眼。
“夜魁國舉兵犯境。”
“哦。”傅滄泓的神色仍舊是恍惚的。
“皇上!”洪昆終於忍不住了,嗓音提高了八度,“夜魁國舉兵犯境,宏都危險!”
“朕知道了。”傅滄泓的嗓音出奇地冷,“那你想朕怎麼樣?立即率兵折返?就算如此,來得及嗎?”
洪昆頓時稟住了呼吸——看來,皇帝到底保留了幾分清醒。
“皇上打算怎麼做?”
“怎麼做?”傅滄泓重重一拳擂在城牆上,眼中閃過絲兇殘,“當然是繼續向炎京進發,掃平整個璃國,只要完成了這一步,到時候整頓兵馬,再打回北宏去——”
洪昆呼吸一窒——這招雖說兇險,但確算是良策。
“可是眼下,有夜天諍坐守,彤星城又固若金湯……”
傅滄泓擺手止住他:“朕只相信一件事,天下,沒有攻不破的堡壘,也沒有,沒有弱點的人。”
洪昆不言語了。
回到臨時打理出來的廂房裡,傅滄泓倒頭便睡,第二日起來,整個人再次變得精神抖擻——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絕望的時候可以覺得昏天黑地,天地就好像冰冷的地獄,但是隻要心中打起一股勁,似乎又能變成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雄。
點齊兵馬,傅滄泓出了新容城,不到半個時辰,便已馳至彤星城下,他踞馬而立,雙眸從頭盔下望出,但見彤星城的城樓之上,一片安寂,並不見半個人影。
這一次,他再沒有莽撞地叩關,而是靜靜地站立良久,方纔拿起挎在馬鞍上的彎弓,張弓搭箭,長箭嗖地一聲離弦,“嘟”地釘進木柱裡。
縱然如此,城中依舊一片安靜。
“馮青。”
“屬下在。”
“你帶一彪人馬,前往叩關。”
傅滄泓言罷,立在原處,看着馮青率了一隊士兵,疾馳而去,直到城樓之上,長戟刺出,深深扎入厚厚門板中。
但聞得“軋軋”一陣響,城門竟然洞開了,一身長袍的夜天諍從裡邊走出,面容冷沉如水。
北宏衆士兵不意有如此情形出現,當下齊刷刷往後退去,看着夜天諍一步步,踏過吊橋,穩穩立定。
“傅滄泓,你還是沒有,改變心意嗎?”
“我早已說過,今生今世,對夜璃歌,志在必得。”
“好。”夜天諍點頭,“彤星城內,已經擺下乾坤伏龍陣,若你能在二十日內攻破,便可直趨炎京城,若不然……”
“不用二十日,”傅滄泓雙眸遽冷,“夜天諍你聽好了,縱然拼至最後一兵一卒,我傅滄泓,也要踏平這彤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