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媳婦商行”的掌櫃坐在桃花心木雕花大桌後面,正面帶微笑傾聽對面沙發上那個眼鏡老頭喋喋不休地報怨着……
“誰能想到聞名美洲的貝洛港大集居然會是這個樣子啊?市集廣場租不到攤位,連頂帳蓬都租不到!旅館全都客滿只能睡在船上。在路邊隨便吃點油炸大蕉喝幾杯啤酒居然要3雷亞爾!唉!再這麼下去,還沒等我那些洋蘇木賣出去就已經沒錢回家啦!”
掌櫃笑得更愉快了。他早從口音裡聽出來了,這老頭肯定是英格蘭人。這就好辦,在這西班牙地頭上可沒人慣着他。再看他那嘮嘮叨叨欠缺精明的樣兒,這票洋蘇木又可以妥妥地無償收進自己的倉庫啦。
按既定套路,掌櫃起身正準備去老頭船上看貨交定金,這時又走進來一位“秘魯大叔”。這是貝洛港商人對利馬商人的親熱中帶點嘲諷意味的稱呼。秘魯大叔看來也和英格蘭老頭一樣,來大集數日了,一直找不到攤位,又急於出手貨物變現。就沿街挨家商行地談,就這麼走進弟媳婦商行了。
“誰能想到聞名美洲的貝洛港大集居然……”秘魯大叔剛坐下就報怨開了。
“是是,一直都這樣。內個……老闆您有什麼貨?”掌櫃沒空囉嗦單刀直入!
“我的船上……”
掌櫃一聽秘魯大叔這船貨更硬啊!除了靛藍、可可,居然還有六十多袋“薩爾薩帕利亞”!這是一種生長在坎佩切灣和洪都拉斯那邊的塊薯根,對多種疾病都有神奇的療效!只是產量稀少,輕易可弄不到這麼多。
掌櫃急眼了,這單“生意”絕不能放過!可之前那位臉上寫着“我很好騙”的老頭也捨不得放過啊?掌櫃馬上叫來老婆,給她帶上1000比索,讓她跟眼鏡老頭去看貨交定金。自己準備親自拿下秘魯大叔。
可今天合該是發財的日子,這弟媳婦商行的生意簡直火到冒煙啦!剛打發了老婆和眼鏡老頭,正準備和秘魯大叔出門,迎頭又碰上一個印第安人畏畏縮縮的走了進來……
掌櫃的眼神何等犀利?他可不會犯那種衣冠取人的淺薄錯誤。從這個印第安人敢進他這大商行的門,而且右手一直下意識地緊捂着腰間的布袋就知道了,這位爺——沒準兒真有高貨在身!
“誰能想到聞名美洲的貝洛……”
“拿出來我看看!”
“噢……好……”
我……去!!!這、這、這他媽不會是假的吧???
“達皮古!這是500比索。你跟這位秘魯大叔去他船上看貨,只要東西對,交定金把貨運到倉庫回來結賬。”
掌櫃一邊急三火四地吩咐小舅子,一邊迅速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威尼斯高透放大鏡,小心地用白棉布托起那塊寶石,強行控制着顫抖的手,屏息靜氣地仔細看了起來……
這是一塊多布隆金幣大小,形狀不太規則的六邊形祖母綠寶石。它上面那六瓣像荷蘭風車扇葉又像西班牙磨輪的綠色,濃翠純淨得簡直讓人望上一眼就會立馬心跳加速腦瓜子迷糊!這種罕見的祖母綠就算有,那扇葉之間也都是間隔着黑色的線條。可這塊呢?那六瓣扇葉之間的線條居然會是深邃到了極致的藍色!
如海底,似星空的藍色,讓你呆呆地望着它時,總覺得那裡面一定還藏着一個絢麗而又神秘的世界……
玩珠寶出身的掌櫃當然認識它,它就是連許多珠寶商都沒見過的達碧茲祖母綠!但這麼大的塊頭別說見了,聽都沒聽說過!至於像這塊綠藍兩種色彩都達到了極致的達碧茲,別說聽到了,夢都沒人夢到過!
它現在就靜靜地放在小秤盤上——169克拉!
掌櫃渾身上下都溼透了……發了不知多久的呆才哆嗦了一下!他聽到自己用沙啞難聽的聲音說……
“兄弟,東西哪來的?”
“祖傳的。”
“換個說法。”
“撿的。”
“再換。”
“唉!什麼都瞞不過精明的老闆啊。好吧,您可千萬要爲我保守秘密呀!”
“你說。”
“其實……我是從木佐礦逃出來噠,這是我上個月在礦坑下偷偷採到的。”
“採到之後你一點沒動過?”
“一點沒動!從礦巖裡扒出來就是這樣的。”
放你媽了屁!你們印第安人明明從古到今都不會撒謊,爲啥偏想學我們歐洲人呢?還礦巖裡扒出來就這樣?難道是上帝見這東西實在太好了,一時技癢就幫着切割打磨了咋地?
掌櫃肚內暗罵,臉上依然平靜如水……
“說個價。”
“沒想好。就是想多問幾家,誰出價高就賣誰。”
“不行兄弟,你這東西特殊,這不是天然的,是加工過的。你這樣挨家地問太危……”
“姐夫姐夫!你不總說我吃啥啥不剩嗎?瞅瞅我今兒個撿這大漏嘿!”
大肥臉小舅子興沖沖地跑進來,得意地把一件東西輕輕放在掌櫃面前的大桌上……
“達皮古……你啥意思?”
“哈哈!今天我這運氣可真是好到爆吔!跟那位秘魯大叔剛走到碼頭,就看到一位剛下船的老漂亮老漂亮的貴族夫人從我面前走過……”
“她是瞎子,看上你啦?”
“那倒木有。姐夫你說這些貴族女人咋辣麼嬌弱尼?就一陣小風,她手裡的帽子就掉地上了。等伺女幫她撿起來……嘿嘿,她帽子上這顆鑽石就掉臺階下面了。我剛要過去撿,沒想到一個小瘦子碼頭力工比我速度還快,‘嗖’地衝過去就撿了起來!這傻子舉起鑽石剛喊了聲‘夫人……’,就被果斷的我敏捷地從後面捂住嘴……”
掌櫃的臉色由白轉青……
“然後你就很機智地把他拖到了僻靜處是嗎?”
“嗯哼!”
“然後你還相當深刻地把他批評了對嗎?
“嗯哼!我當時說……”
“你說貴族女人全特麼是吸血鬼。她們身上的衣服首飾哪一件不是浸透着勞動者的血淚對嗎?”
“嗯哼!還有襯裙呢姐夫,那裡面也全是血和骯髒的東……”
“然後你倆就商量怎麼分這東西。最後你把500比索給了他而他把這東西讓給了你!對嗎??”
“啊哈……對頭!我聰明的姐夫,500比索就買了這麼大一顆鑽石耶!”
“這他媽是‘字兒砍’(zircon)!你拿這雞脖玩意兒上街對面珠寶店試試去!能賣80比索我就吃了它!嚼碎了吃!”
“不、不會啊?我明明聽見伺女管她叫侯爵夫人的呀!侯爵夫人怎麼可能戴個假……”
“滾一邊兒去達皮古!我現在沒空搭理你!”
掌櫃趕快轉向已經把祖母綠寶石收了起來,正猶豫着要不要起身離開的印第安人,和顏悅色地說:“兄逮,到了我這屋你就走不了啦!啊不不……我意思是,你就不用到處走啦。咱……”
“老公老公!你不總說我幹啥啥不行嗎?瞅瞅我今兒個撿這大漏嘿!”
一塊金閃閃的懷錶靜靜地放在桃花心木大桌上,掀開了蓋子的鋥亮錶盤映照出掌櫃那張由青轉黑的臉……
“老公老公你猜這是誰戴過的表?你快猜呀!”
“不……不敢猜夫人。”
“凱撒哎!意不意外?驚不驚喜?就那個我來啦我看見啦我真服了的凱撒哎!”
“我去……是征服,夫人。”
“對呀對呀!當那位身世坎坷的落魄貴族候總剛拿出這塊表來戀戀不捨地忍痛叫賣,我就被它完全征服啦!”
“直接說您給了候總多少錢吧。”
“你猜呢寶貝兒?”
“我……還是不猜了吧夫人。您知道我膽小。”
“諒你也猜不到!哈哈~~~那我就給你點小小的提示吧親愛噠!”
“您說吧夫人,我已經坐穩了。”
“看到嗎?兩問打簧半刻報時表!全純金外殼琺琅彩錶盤!最重要是這十二顆鑽石,八星八箭!居然每一顆全部都是八星八箭哎!而且是名家制作名人佩戴系出名門!現在你再猜猜多少錢老公?”
“不……更不敢猜了……”
“哈哈~~我想你一定會猜九萬八吧?”
“以你的智力,絕對有可能!以你的錢包,似乎沒可能。”
“那你一定是想猜九千八嘍?”
“感謝上帝!今天我沒給你帶辣麼多錢出門……阿門!”
“告訴你吧!今天候總吐血特惠推出的這款祖傳珍寶,不是九萬八也不是九千八!竟然真的只收了我九——九——八!”
“他拿走九九八給我留下個永遠的二……替我謝謝候總!替我謝謝他全家!”
“老公我棒不棒?老公我厲不厲害?老公你快說呀……”
“他來了你看見了我真服了!你這敗家娘們兒真是太特馬達厲害啦!跟了我這麼多年,你居然還不知道有種工藝叫鎏金?有種像鑽石的玩意兒叫風信子石嗎?滾!!!”
幸好今天還真有個大漏可撿!掌櫃一回頭……咦?辣、辣個印第安兄弟呢?他、他啥時候不見啦???
吉安士昂這些年在貝洛港可不是白混的。不但勾結了一幫城狐社鼠,更是買通了一位主管大集的市政議員和一位法院的法官。江湖追殺令一撒出去,消息很快收了上來……
那是個團伙,成員來歷不明。有條叫“達連灣號”的小型斯盧普單桅船,就停靠在港西的碼頭邊。船上時常進進出出的大概有七八個人吧。
哼!千假萬假,那塊用來釣魚的祖母綠可不假!既然你們惹着爺了,那爺就先吞了你們的餌,再慢慢玩殘你們吧!
夤夜時分,二三十人提着馬燈快步來到港西碼頭邊,十幾個人氣勢洶洶地跳上一條斯盧普縱帆船。
小船不太大的船艙裡立時被擠得滿滿登登!搖曳不定的燈光暗影裡,是一張張或殺氣騰騰或驚慌失措的臉……
“候總吧?幸會。”
“幸、幸會幸會!您一定是……是弟媳婦商行的吉總吧?”
“哈!盤清了底還來扎我,看來這次就是衝我來的唄?”
“不不不……誤會誤會!我也就是聽人瞎說,都說您最近幾單生意賺了不少,我就想……”
“打住候總!都是加勒比海釣魚人,我理解。您瞧,我都這麼通情達理了,那您的意思呢?”
“鮑尼,快去把吉總的錢都拿來。再加二……二百五算咱們的一點歉意……”
秘魯大叔剛要去拿錢,卻被吉安士昂擺手制止了……
“候總,你這像是解決問題的態度,我欣賞!但我這次不是來要錢的,是給你們送錢的。送——筆——大——錢!”
“候總”一聽這話茬不善,頓時慌神了……
“吉總,我們真錯了!不該沒打聽清楚就亂伸爪子!您貴手略擡擡,放我們爬過去……”
“這話讓你說的?誰把你咋地了?貝洛港可是法制之地!除了滿街大兵,就是聖地亞哥堡、鐵堡、格羅里亞堡、聖格諾尼莫堡、聖洛倫索堡、聖克里斯托瓦爾堡……。我氣性再大,也不能在這兒把你們綁起來把船點着了吧?你說是不?候總。”
“那、那您的意思是……”
“既然咱們這麼有緣,你滿貝洛港成千上萬人裡單單挑上了我,那咱倆就好好做買賣唄?”
“啥……啥買賣?”
“你那塊達碧茲!”
“不……”
“聽着!這兒是我地盤!你們在這兒犯着我了!但我這人厚道,現在給你們條路走。我手裡還能湊個16000比索,全給你們。要是給多了呢,算咱們交個朋友。要是給少了您擔待着。”
“那塊寶石就算按銷贓的白菜價也值個大幾萬……”
“在貝洛港我明的有五百招暗的有九九八招能整死你們!信嗎?醒醒吧候總!看見北邊過來那兩條船沒?這麼一堵……想走?您的船當初忘安翅膀了吧?”
“我……”
“給你五秒鐘考慮。四……三……二……”
“我同意!”
“妥!寶石給我。16000比索明兒早上我打發人送來。”
“那你現在打死我直接搶走!否則你就別尋思了吉總!”
“呵……候總對我還是有偏見哪。行!那明兒早上你帶上寶石去我商行,咱們當面錢貨兩清。”
“還是現在就打死我吧!到你商行你把大門一關……反正我那時也是個死!這次算我栽個大跟頭在前輩手裡了!我認!真要交易,你明天帶錢上船來,船開到貝洛灣口咱一手錢一手貨!”
“哈!精明過頭了吧候總?我帶辣麼多錢上你的船?就你這八星八箭的主兒?我咋能猜到你下一個創意有多新穎呢?”
“那咋辦?”
“這樣,看到西邊那片貨倉區沒?明天上午我借個朋友的倉庫咱們在那兒交易。那裡離要塞才百十步,咱誰也不敢耍流氓吧?這回放心不?”
“……成……吧。”
第二天上午九點,貝洛港格羅里亞堡要塞北邊不遠的一處倉庫內。
吉安士昂掌櫃小心翼翼地把祖母綠揣好,然後微笑着擡起頭來很愉快地開口了:“暴意思啊候總,您進門時不小心碰到地上摔碎的那隻茶杯,是中國唐朝二哥窯出品的限量版元青花鬥彩雞缸杯,是我朋友的祖傳至寶。大家都這麼熟了,我朋友也不能好意思管您多要,把那一萬六還我,您再馬馬虎虎給他個三五萬比索也就得啦。公平吧?”
“絕對公平!我就佩服您這爲人,吉總。但是請別動……”
候總忽然彎下腰在地上一劃拉,手再舉到吉安士昂面前時,掌心裡就多了兩片指甲蓋大小的白玉碎片……
“傻牙?”
“中國商太宗整天掛脖子上泡妞兒專用的濃縮迷你版合適璧,被您太太不小心給踩碎啦。大家處得這麼好,我是啥說的木有!達碧茲還我,你再找朋友借個十萬八萬比索給我,這件不幸的事兒就稀裡糊塗過去算啦!公平吧?”
“商太宗是誰?”
“太甲!”
“太假了吧?”
“您那唐朝二哥窯的成化鬥彩雞缸杯保真嗎?”
“哈哈哈……”
雙方六人對視一笑默契於心。OK既然圖已窮,那就他媽匕現吧!
吉安士昂掌櫃嘬脣“籲~籲~”兩聲,倉庫大門口立時涌進來二十餘條手持壯漢的短棍……不是,手持短棍的壯漢!弟媳婦商行門口看熱鬧的辣幫“高鄰”皆在其列。
“你那不響啊?你瞅着啊,人家法國人都是這麼吹口哨滴……”候總拇指食指成圈,放在脣間“噓~噓~”了兩聲之後……對面這幫人差點尿了!
三十多人腰間掛着水手刀,忽然打開斜對面一間倉庫的大門,呼呼拉拉地走了進來……
吉安士昂掌櫃神色不變微微一笑……
“挺牛啊候總?整這麼大個場面。霸特有用嗎?你敢讓他們在要塞這裡鬧事嗎?法制社會!懂不懂?咱都得尊重法律!懂不懂?來……給候總上個法律!”
一位法官模樣的西班牙官員威嚴地走了進來,身後是四十多名挎着軍刀佩着短槍的民團黃狗皮。
“啪啪啪!”候總微笑鼓掌……
“吉總說得太好啦!真是一堂難忘的法制教育課啊!要是人人都像咱倆這樣遵紀守法,那這人間得是多麼啊呸美好呢?吉總已經講得很全面了,那我就小小地補充一點吧。來!給吉總上個‘小法服從大法’……康芒!”
一位頭戴假髮套腳踏八字步氣宇軒昂的西班牙官員又從那間倉庫裡走了出來,身旁跟着一位少爺模樣的矮個子金髮年輕人,身後是五十多名身背長槍的白軍裝步兵團士兵。
“德臊,四他不?”
“就他!就是他帶着辣個禿子和內老孃們兒騙走了我爹給秘魯南海艦隊準備的這些造船木料!他們還騙走了我媽的私房錢搶走了我弟的棒棒糖臨走前還在波哥大聖弗朗西斯科教堂門口撒了兩泡尿在卡塔赫那宗教裁判所西牆根拉了泡屎又在馬車廣場搶了三個要飯的在蓋特塞馬尼貧民區調戲了兩個洗衣大嬸……”
“臥赤奧!仄害四銀嗎?”
“可說呢?胡安叔叔,我腦子笨,但我總聽我爸誇您學識淵博。對這種人,您給來個強烈地詞兒形容一下!”
“墜孽森縱?”
“加點料!胡安叔兒!我口重!”
“惡貫滿盈?”
“不能再給勁點嗎胡安蜀黍?”
“屎有餘辜?”
“妥了!那我可以帶走他們不?”
“必須可以呀德臊!請給總督大銀騷去我的敬意與問候,請轉達我對總督大銀不吝齋培資……”
“行了行了雞道了!”
“人贓並獲!贓物裝船,人犯上鐵鎖押走!都動起來動起來……”候總意氣風發有條不紊地對幾十號人發佈着命令。
1717年1月27日禮拜三,如絲的細雨中,一支由五條船組成的船隊從鐵堡那35尊恐怖的重加農炮口下逶迤駛過,在貝洛灣口轉舵向東,逆着洋流駛向了廣闊無垠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