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7年時被稱爲“老殖民地”的麻薩諸塞灣省可大着呢。它不但包括後世的麻省、緬因、羅德島三個州,甚至還包括了後世加拿大的“新不倫瑞克省”和“新斯科舍省”,是北美殖民地中真正的老大。
所以它居民過萬的首府波士頓,也就當仁不讓地是北美各殖民地城市中的老大了。用船上的麻省水手漢斯自豪的話說,此時的紐約與波士頓相比,連一根發育不良的小底迪都算不上。
德克幫來波士頓是爲了造船的事。在這個時代的美洲要造大船,也就是牙買加、坎佩切、和麻薩諸塞灣等寥寥幾個建有大型乾溼雙船塢的地方。至於百慕大,雖說造船業歷史更悠久,但所造的多是機動靈活的中小型單桅船,那是海盜們的最愛。這麼說吧,這時代加勒比的海盜船一多半都是百慕大榮譽出品的!
“買只狗”靜靜停泊在“長碼頭”港的泊位上。老德克病了還在發着燒,就沒下船。榮兵代表德克公司,和另一個合作股東詹姆斯三世帶着幾個人下了船,穿過嘈雜忙亂的碼頭區走上國王大街,朝城北的錢袋灣走去。
錢袋灣船塢的老闆應該很有錢吧?這規模可真不小啊!在一大片開闊平緩的海灣坡地上,從左到右依次排列着巨大的四邊形大倉庫、造船廠、桅杆池、幹船塢、和溼船塢。
佩特的叔叔就住在溼船塢旁邊的一棟小木屋裡。他是身負重案逃來美洲的,現在化名“老洛隆”。
和文學家音樂家一樣,造船師的名氣也是要靠作品說話的。老洛隆的爺爺“菲尼亞斯•佩特”就是造出了威震歐洲的“皇家親王號”,才奠定了自己造船界“教父”的地位。老洛隆的叔叔“彼得•佩特”則是造出了綽號金色魔鬼的“海上主權號”,才博得了皇家宗匠的地位。
老洛隆呢?北美這邊雖說造船業已日漸發達了,可他是個負案在逃犯,根本不敢出名露相。之前在樸次茅斯海軍造船廠呆了幾個月就遇到熟人,只好偷偷溜走,躲到波士頓的這個錢袋塢造船廠裡做個普通工匠。
在這裡混日子督造那些千篇一律的商船、捕鯨船、鱈魚捕撈船,老洛隆還能出啥作品?這個佩特家族第三代的天才船匠,因此一直都泯然衆人籍籍無名。
佩特說,要不是他叔叔當年一時不忿鑄下大錯,以他的技藝,現在就算已經成爲皇家御用造船大師也絲毫不用奇怪。
老洛隆是個身材魁偉沉默寡言的人,五十幾歲的臉上滿是深深的皺紋,花白的頭髮不長卻顯得亂糟糟的。他在自己的小屋裡冷淡地接見了侄子帶來的三位客人。
剛聽到來意他就搖頭拒絕了:“羅賓先生,既然你們是魯波安的朋友,那我就有啥說啥了。要督造這麼一艘大船想不出名都難!我可不想出這個名,建議你們去別處看看吧。這裡可不是你們中國,造出鄭和寶船那樣的驚世傑作,工匠卻可以成功地隱姓埋名。真是太神奇了!”
榮兵和老吳對視一眼,神情都有些尷尬。是啊,在西方,對傑出的工匠都會給予最充分的尊敬!我中華呢?鄭和下西洋的美名倒是傳之四海萬古了,可鄭和寶船的設計督造工匠是誰呀?答案除了“中國人”,你還能說出個具體的名字嗎?人們倒是對一羣二貨包小三兒的事四處興奮地傳播,對五流戲子養的六條狗七隻貓的名字張嘴就能說個八九不離十的……
病了……真特麼病了!要不是老洛隆的話,榮兵真沒意識到,就是歷代統治者對儒學以外的所有學問一律輕蔑不屑,中華民族的才華與智慧纔會被壓抑得半死不活以致日益沉淪!而民衆那些膚淺的關注與崇拜,又是誰引導的呢?
話不投機,小屋裡一時間沉默了。佩特使勁咬着嘴脣,半晌才擡起頭說:“羅賓,請你們先出去一下,我有話要對叔叔說!”
三人依言走出了小屋,遠遠地走到幹船塢那邊,無聊地聽十幾個蹲在牆根喝啤酒的工人吹牛鼻……
“60艘戰列艦算個鳥?十六萬海軍?那是把掃地做飯的都算進去了好嗎?有個屁用啊馬丁?”
“咋沒用啊上尉?比你們英國船多人多就是優勢!你連這都不承認那還有啥好辯的了?”
人羣中的兩個工人正在英法嘴炮大對決!
“嘁!且不說這都是你們太陽王時代的老皇曆了,就算人多又有個毛用?爲啥英國六級護衛艦對上法國五級巡航艦單挑,每次逃跑的總是你們法艦?爲啥?說到底——人-不-行-啊大哥!”
“跑咋啦?跑咋啦?你擊沉了嗎?你俘獲了嗎?跑了俺們法蘭西損失啥了嗎?”
“切!跟你個沒絲毫軍事素養的臭工人掰扯這些可真雞脖掉價兒!戰術優勢轉化戰略優勢啊大哥!每次我們英格蘭想護航就能護航成功,想破交就能破交成功,就算沒俘獲也沒擊沉你們法艦,可優勢就這麼一點一滴地積累,這二三十年下來,可不就在海上把你們給削得不敢吱聲了嗎?”
“掉不掉價兒你每月也就掙那五六克朗!這些話就跟你那皇家海軍上尉的身份一樣,都是你自己歪歪的!都是海軍,都是一條命倆眼睛三條腿四顆牙,誰比誰能差多少哇?”
“操……真被你這張破嘴把老子的屌都咬歪了!”那個上尉撇着嘴狠狠吐了口痰。
“哈哈哈……”圍觀嘴炮大戰的吃瓜工人們轟然大笑。
“說點具體的吧。你們法艦炮手平均下來五分鐘一炮。就算全換上土倫海軍衛兵公司出來的士官生,最多七分鐘兩炮那就得忙活成一幫神經病了!西班牙荷蘭海軍也那雞脖味兒!英格蘭軍艦呢?隨便一幫剛拉來的蘭開斯特農民,上艦仨月——五分鐘兩炮!軍艦上的老兵——五分鐘四炮還帶抽空撒泡尿的。差距呀!懂了沒馬丁先生?”
“吹!反正你用嘴也能打炮,乾脆就往死裡吹唄?皇家海軍上將閣下!”
“切!哪國都有戰艦哪國都有海軍,爲啥現在英格蘭海軍獨步天下?實話告訴你吧,那就是大英海軍炮手在每次戰鬥中,平均比法國西班牙荷蘭海軍炮手至少能多開六到八炮以上!優勢就這麼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爺親手訓練出來的精英級炮手比你見過的表子都多!跟你個臭工人吹這點事兒有雞毛趣味?懶得和你這啥也不懂的法國佬廢話了!扛木頭去!”
“哈哈哈……”在衆人的笑聲中,那位衣衫襤褸的“上尉力工”起身拍了拍屁股,晃晃噹噹地朝木頭堆走去。
“羅賓先生,請你們進來!”
老洛隆站在小樓門前朝這邊招手,打斷了榮兵的有所思……
眼睛赤紅面色猙獰的老洛隆一把攥住了榮兵的手:“要是我給你們造船,你們真能幫佩特家報這血仇??”
“洛隆先生,您不幫我們造船我也絕不會放過那幫畜牲!只是我隱約聽說它們背後還有一羣更兇殘的人渣,所以我們需要有條好船!”
雙眼紅腫的佩特哽咽着說:“叔叔,我失去了慈祥的岳母,失去了忠貞的妻子,失去了兩個天使般的女兒和我唯一的兒子……我活到現在就是爲了親手殺死那些畜牲!如果上帝給我機會,讓我用自己的命換那些兇手的命,我連半秒都不會猶豫!叔叔,我知道您最喜歡讓小約翰騎在您肩膀上……帶他去買糖果……看在上帝的份上看在小約翰的份上,幫我們……求您……!!”
老洛隆雙手捂住眼睛用力地搖着頭,但誰都看出,他這不在是拒絕,他是在拼命驅趕那些令他無法承受的想像……
下午在碼頭上看到這麼大一批緬柚,老洛隆頓時驚歎不已!聽老吳說這些緬柚都是經過四年以上的陰乾解吸之後,更是仔細地檢驗起來。末了他站直了身子,還在愛不釋手地撫摸着木料。
“貴公司可真是神通廣大!這批緬柚都是七十到百年以上的好材!最難得是陰乾得這麼好,直接就可以用了!走吧,回船塢。你們和管事的小納瓦羅先生談吧。我去找另一個工匠讓他掛名造這艘船,但你們放心,實際的圖紙和督造都由我來做。”
妥了!大事已定!一衆人放下心來,跟着老洛隆又回到了船塢。
結果籤合同的時候又出了點狀況。想造這個噸位的大船,必須得有在英國註冊的航運公司身份纔可以。否則船廠給海盜甚至敵對國造船那能行嗎?這可是要在殖民地政府備案的,唬弄不得。
這就有點爲難了。德克公司是在法國殖民地註冊的公司,接規定沒資格在這裡造船。得另想辦法……
榮兵記得聽安雅說起過,唐娜姐旗下也有在英格蘭註冊的公司,看來這事兒還得去求這位姐姐。
給五個麻薩諸塞的水手都發了薪水放了個假探家,榮兵他們就在波士頓住了下來。他們還要在這裡呆兩天,等老洛隆把設計的草圖畫出來,詹姆斯三世認可之後才能離開。
第二天上午閒來無事,大夥就沿着國王大街蹓躂閒逛。這年代的波士頓也沒啥好玩的去處,榮兵只能和大夥逛逛街買點東西打發時間。
在一家樂器行讓巴尼幫他挑了把玫瑰木的巴洛克五絃吉他。沒辦法,這時代實在買不到六絃吉他。維烏埃拉琴是六組復弦,不是六根單絃,榮兵也不知道人家巴尼這樣的大師們手都是咋長的,反正他右手是沒長十二根指頭,根本彈不了。
六根單絃的吉他據說還真有。聽巴尼說,二三十年前開始吧,西班牙的卡利翁,紐倫堡的胡梅爾,法國的馬丁這三位吉他製作大師都嘗試過製做六絃吉他。只不過很少有人需要這種六絃琴,所以做得極少。而且現在都不知那三位大師是不是還健在了,想得到他們的手作難如登天!詹三兒已經答應了榮兵,回歐洲後會儘量幫他打聽。但希望不大,建議他還是先買把五絃琴用着吧。
在一個小店給老德克買了一隻挺精緻的黑檀菸斗,給留在馬提尼克的姆媽和珍茜買了幾件小禮物。又逛了幾家書店,買了幾本挺有趣的書……
《西印度毀滅述略》
《方濟各派的羅傑•培根》
《僞君子》
《史學之辯》
又咬了咬牙,花了整整60英鎊!買下了法國皇家地圖師“德•費爾”精繪的一套15張的美洲大地圖。小雷特歐幫他抱着跟在後面蹓躂。
在下一間“波恩書屋”裡,榮兵沒看到什麼中意的東西,只買了一大堆不管日期新舊的《波士頓新聞信札》,就準備出門到街對面那幫夥計們坐着的茶攤去了。
看到小雷特歐懷裡那一大抱東西,好不容易逮着這麼一位捨得花錢的大主顧,書屋老闆哪肯輕易放過?
“先生您好,我是小店的掌櫃尼古拉斯。您可真是位既有學識又有財力的完美紳士啊。那麼……我這兒還有一本秘藏的好東西,您有興趣嗎?”
榮兵回身站定,上下打量着這位店主警惕地問:“老闆,不是想賣我藏寶圖吧?”
“呵呵,閣下太幽默啦!那可是騙子的行徑,我哪兒能呢?真有本好東西……”
“拿來看看。”
尼古拉斯老闆從櫃檯下面神神秘秘地拿出一本封面包着厚厚的牛皮紙,連個書名都木有的書鬼鬼祟祟地塞給了榮兵。
榮兵隨便翻了幾頁,眼睛立馬就直了!
“現在我的愛人觸摸着每個角落,我們光着身子彼此摩擦……”
我擦!這曖昧的文字……這辣眼的配圖……這啥玩意兒啊?18世紀的小黃書??
“尼古拉斯大叔,是您那本很珍貴的《亞里士多德的傑作》嗎?”站在店裡的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不知什麼時候湊了過來,正好奇地探頭想看榮兵手裡的書……
榮兵嚇了一跳!趕緊合上書遞給老闆。尼古拉斯老闆似乎有點失望,又小心地把書放回櫃檯下面的暗格裡。生氣地瞪了那個孩子一眼:“別煩我!本傑明!你這老是蹭書看的小討厭鬼!”
榮兵看了看那孩子脹紅的臉,回頭對小雷特歐說:“內個……你先去對面的茶攤喝水等我吧,我再買本詩集就過去。”
接着就扭過臉來大聲問:“內啥,嗯……老闆,你這兒有內種特高大上的詩集沒?”
“有,先生。《海灣聖詩》,兩先令。”尼古拉斯沒精打采地拿出一本詩集放在櫃檯上。
榮兵假裝翻了兩頁就放下了……
“這本和剛纔那本一起多少錢?”
老闆驚喜地擡起頭來:“啊!先生您可真是有眼光有魄力!一共1鎊2先令,先生!”
“要了,打包。”
從書店走到茶攤坐下,榮兵招手和小夥計叫了杯橘汁,這才發現剛纔那個男孩居然一直在後面跟着他。榮兵有點奇怪地問:“小兄弟,你有事兒?”
男孩的臉又脹紅了……“先生您好。我叫本傑明,我能看看您那本《亞里士多德的傑作》嗎?”
榮兵比小本傑明厚了三百年的臉皮雖說不會因羞恥而紅了,但其實心裡的臉也是紅着的……
“內個……爲啥呢?”
榮兵問完就後悔了。還能爲啥?看這孩子的衣着就知道,肯定是個出身貧寒,但又熱愛讀書學習的孩子唄。
“我爸爸掙錢挺不容易的,我不敢跟他要錢買書。而且尼古拉斯老闆這神秘的《亞里士多德的傑作》只有一本,太貴了!我也買不起。可我自從聽到這本書名之後,就連做夢都想看到它的內容……”
“小兄弟你先坐下,夥計,再給來杯橘汁。”
榮兵面帶愧色地想了想,擡起頭來和顏悅色地說:“本傑明,我咋和你說呢?嗯……那本《Aristotle's Masterpiece》,其實……其實是個假名。那本書的內容吧……咋說呢?你年齡太小暫時還不適合看到。你懂了嗎?”
“噢……我想我懂了吧,先生。”小本傑明懵懂又失望地點點頭,滿上滿是失落。
榮兵想了想又說:“這樣吧本傑明,你看,這本《海灣聖詩》就很適合你讀,我把它送給你吧。”
男孩的臉又脹紅了:“不!先生。我要謝謝您,但我不能平白無故接受別人的東西。”
這是個出身寒微,但很有教養和禮貌,求知慾特別強,自尊心也特別強的好孩子。沒人能不喜歡這樣的孩子。
榮兵趕快擺擺手:“是這樣本傑明,我不會白送你詩集的。這兩天你就給我們當導遊,這樣公平吧?”
“真的啊?先生您真是太好啦!謝謝您!”小本傑明雙手緊緊抱住那冊《海灣聖詩》,這次是因爲喜悅和激動,他的臉又紅了。
旁邊那張桌夥計們忽然鬨堂大笑起來!榮兵扭臉望去,見小話癆正把一串黑白相間,打着各種奇怪繩結的貝殼舉在詹三兒的鼻子前面奚落他……
“明擺着打眼吃藥了陛下還犟嘴這種貝殼珠被荷蘭人炒得最貴的時候2個白色的或1個黑色的能值1便士50年前荷蘭人打壓它的時候16個白貝殼才值1便士現在一文都不值了你買這串破玩意兒居然花了荷蘭人買下整座曼哈頓島的錢哈哈哈……”
榮兵吃驚地插嘴:“一座曼哈頓島的錢?那……那得多少啊?”
“6英鎊!”小話癆幸災樂禍地說。
榮兵走過去拿過那串貝殼好奇地看了看,擡頭問道:“海神,這玩意兒以前在北美這邊真能當錢花?”
費什點點頭:“現在有些地方也是,北美無數的河狸皮就是被歐洲人用這東西換走的。我知道至少十幾年前紐約那邊還在用吧。土地,你是這邊的人,你應該更懂吧?”
那個滿面風霜愁苦,除了種地的事兒啥也不愛聊,被德歐比少爺戲稱爲“土地”的菲利普,正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盯着這串貝殼珠看,沉默着沒回答費什。
詹三兒指指遠處一間小古董雜貨店笑罵道:“麻的!好像真吃藥了!那印第安老闆說這串不是普通的貝殼幣,是什麼什麼貝珠契約?還說這是他爺爺在一個啥啥大酋長被砍成數塊丟進河裡之前,親手從屍體的腰間偷偷摘下藏起來的。他糧的!這印第安人可真麼不誠實!”
現在德克幫上下好多人說話的風格在不知不覺中都被羅賓給薰壞了。不過詹姆斯剛說完就意識到自己失言了!他趕忙尷尬地往回找補:“那啥……海神,土地,我可不是說你倆啊。”
土地淡淡一笑:“陛下,你們第一個來到美洲的歐洲人可不是這麼說的。哥倫布的船觸礁後,海地島的印第安人衝進海里幫他搶救落水的財物。他本來還擔心印第安人會偷竊甚至哄搶這些他們從沒見過的東西,可後來他在日記中以無比驚奇的心情記錄下的是——‘雖然甲板和舷側上的結合處都已劈開以便於搬運貨物,可是後來檢查甚至連一塊針繡花邊、一個釘子或一塊木板都不曾失竊過。’”
海神卻沒土地那麼淡然,他的臉明顯脹紅了,直視着詹姆斯的眼睛說:“陛下,我承認我們印第安人的先民有天真和愚昧的一面,甚至在戰爭中可能還會有血腥殘忍的一面!但在你們歐洲人到來之前,印第安人根本就不知道世間居然還有謊言這種東西!即使到了現在,那些跟你們歐洲人學會了撒謊的印第安敗類也騙不了人,因爲他們撒謊的時候眼睛都不敢和你對視。是啊,與歐洲人相比印第安人實在太笨了!兩百年了都沒學會無恥!”
詹三兒不服氣地回瞪着海神:“怪我們咯?哪個發達文明的人不會撒謊呢?羅賓和老吳的中華文明夠古老了吧?我聽說他們國家的奸商在幾百年前就會往酒裡摻水;往雞肚子裡灌沙子;往魚肉裡注水;往絲絹上刷油粉……”
榮兵正笑呵呵地趴在老雪松木桌上,喝着橘汁欣賞印第安人怒懟歐洲人,沒想到話題忽然扯到了自己的民族,他立馬亮刺兒反擊:“三兒你少基拔轉移話題!說你們兩家的事兒呢,往俺們身上扯啥?哪個民族都有敗類,中國當然也有。但中國最會撒謊騙人的蚣蜘們頂多也就是禍害自己人好從洋主子那兒蹭幾個小錢兒給它爹媽孩子置辦個喪事啥地。你們歐洲人每次可真都是往種族滅絕裡整啊!這特麼能一樣嗎?噢,就算都是罪犯,偷個麪包和殺人全家你覺得是一個性質的事兒?那你這破腦子多錢也治不了,果斷放棄吧!”
在衆人的大笑聲中,海神正色道:“是的,後來的印第安人是有少數的敗類也學會撒謊了。可那都是你們歐洲人教的啊!是你們大老遠跑來瞪着眼睛臉不紅心不跳地說你們是天選之民!說這裡是上帝賜給你們的土地!說你們是奉了上帝的旨意來拯救我們!然後你們一手高舉聖經一手揮舞着戰刀,給了我們兩個選擇——像墨西哥那個胖酋長一樣接受你們的歪理邪說然後跪下來做你們的胯下之奴;或者像菲利普王一樣拒絕你們的霸道然後做你們的刀下之鬼!”
一向沉默寡言的土地也把視線從那串貝殼珠擡起,望着詹姆斯三世緩緩地說:“恭喜陛下,你們歐洲人是永遠都不會吃虧的,這次當然也不例外。這不是普通的貝殼幣,這是貝珠契約。每個白色的內旋螺和每個黑色的硬殼蛤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這是我們萬帕諾亞格部落酋長的記事珠串。我沒看錯的話,這串應該是菲利普王曾經佩戴過的,是他與納拉幹西特部落之間土地劃界的盟約記事珠串。”
榮兵好奇地問:“土地,菲利普王是誰呀?聽着就很厲害的樣子。那這串東西能算文物了吧?”
土地把目光轉向他:“羅賓,知道感恩節的來歷嗎?”
總算遇到熟悉的知識點了,把榮兵整地有點小興奮……
“當然知道!不就一百多年前‘五月花號’內些PS國……嗯,新英格蘭的先民,被三兒他爺還是他太爺來着?給擠兌到美洲這邊混日子,結果第一個冬天就餓得差點死光光。你們部落的啥啥酋長看他們挺可憐的,就給他們餵食吃,又教他們漁獵和種苞米啥的,那幫清教徒纔算熬過了冬天。到了秋天豐收的時候,清教徒們就把酋長父子和好多印第安人請來大吃大喝好幾天以表達感恩之情。對不?”
土地悽然一笑:“錯了,羅賓。”
“錯了?不能吧?我記得感恩節就這麼來的呀?”
土地拿起那串貝殼珠對榮兵說:“羅賓,這串記事腰帶的主人,他們歐洲人嘴裡的‘菲利普王’——被歐洲人大卸八塊的‘梅塔科邁特’酋長,就是五月花號清教徒們當年宴請過的老酋長的兒子。你瞧,他們歐洲人的感恩方式多麼新穎別緻!?”
“嫩——釀——啊!!!”
“實話告訴你吧羅賓,當年菲利普王經常聽到那些清教徒們說,他們感謝的是上帝,他們認爲是上帝派印第安人來幫助他們的。歐洲人永遠不會對你感恩的,就算你爲他犧牲了生命都一樣。他們會執拗把你所有的善良、熱忱、付出、甚至拯救統統都歸功於他們的上帝。所以除了上帝,他們永遠都不需要對誰感恩!於是當他們翻臉開始侮辱你、搶掠你、殺戮你的時候,他們就可以無恥地說:這是奉了上帝的旨意!哈哈!你能讀懂這麼詭異奇葩的思路嗎?反正我們印第安人是永遠都不懂!要是懂了,那我們豈不是也同樣下作了嗎?”
榮兵無語了,他不想當面太冒犯歐洲的夥伴,可心裡的鄙視實在是憋不住地往外涌動着——沃靠啊!無論別人對你付出了什麼你都不需要感激?你只要感謝你們的上帝就OK了?這特麼詭異的思緒和情感下作得連只狗都不如吧?!你就算給一隻流浪狗餵過半根火腿腸,它十年之後都還會記着你呢!這就是經過了文藝復興人文主義洗禮的某些歐洲人的思想?
呵!來……乖……張嘴……呸!!!
詹三兒搖搖頭:“土地,你知道我的信仰和那些清教徒是對立的,所以我不可能偏袒他們。但我聽說過那段歷史,的確是你們印第安人出於殘忍和貪婪先發動的戰爭,殺死了好多英格蘭人,英格蘭清教徒們才被迫自衛的。”
土地笑了:“陛下,如果印第安人真的貪婪殘忍,爲什麼當初五月花號的人都快餓死的時候,不殺光你們搶奪你們?而是救下你們的命又送給你們農作物種子還教你們漁獵?爲什麼?因爲印第安人是淳樸的,友善的。爲什麼菲利普王發動戰爭的時候會憤怒地吼出——‘拼必死之命!殉必亡之族!’爲什麼?因爲淳樸友善的印第安人已經被你們逼得陷入了絕望!”
詹姆斯抗辯道:“不是吧?據我所知不是這樣。你們給他們各種幫助,他們則給你們帶來了信仰。當年你的族人和那些清教徒是平等的同盟關係。是你們印第安人先肆意地攻擊了盟友!”
土地又笑了:“好吧陛下,請聽我講個故事吧。漫天大雪的寒夜裡,幾個被追殺的虛弱又可憐的人敲響了你的房門。你熱情地收留他們,給他們熬了熱湯蒸了木薯餅,又把牀鋪讓給他們過夜。可接下來,他們就開始招呼同伴過來,越來越多越來越多……這些偏執的人沒完沒了地拿地獄來嚇唬你!非要你放棄自己的信仰去信他們的神!這些聰明的人沒完沒了地或是直接圈佔,或者撒謊欺騙,或用荷蘭人買下曼哈頓島的方式,慢慢地把你房前屋後的田地都給弄走了。然後你漸漸發現自己的孩子開始吃不飽了,然後你忽然發現自己全家人眼看就要被擠出小屋,趕到外面的風雪之中去了……呵呵,陛下,請談談感受好嗎?”
“那……大家完全可以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嘛……”
“陛下,不虧心嗎?當年薩拉丁奪取耶路撒冷之後,還能容許城內多宗教並存,還能容許你們基督徒來朝聖呢。可你們歐洲人呢?當你們歐洲人有能力主宰別人命運的時候,你們可曾平等對待過誰?舉出一個例子來我當場自殺謝罪!”
“那你們印第安人就非得用剝人頭皮的野蠻方式來報復嗎?而且你們甚至殘忍到連婦女和孩子都殺!”
“太謙虛了陛下!您的祖先就是剝人頭皮的行家裡手。六百年前的西撒克遜伯爵哈羅德,就要求戰士們在戰場上把敵人的頭皮剝下來。據說這風俗在不列顛延續了幾百年,這總不是我們印第安人教的吧?明顯是你們自學成才吧?這裡的麻薩諸塞議會在十四年前就規定了,剝一個印第安男人的頭皮賞金40英鎊,婦女和孩子20鎊。這些陛下又作何解釋?”
“那就是對等報復唄。因爲你們印第安人也在剝英格蘭人的頭皮啊?”
“呵呵,那我就更奇怪了。你們不是文明人嗎?既然你們認定剝頭皮是野蠻的,那爲什麼你們沒有更文明的方式呢?既然你們認定殺死婦女和孩子是殘忍的,那你們爲什麼會殺得更起勁兒呢?你們的文明在哪兒呢?爲什麼那位‘清教徒中最有學問的牧師’,會把對印第安人的佩科特大屠殺稱爲‘美妙的祭祀’和你們‘獻給上帝的讚美’呢?這真是你們那位上帝親自教授給你們的‘祭祀’和‘讚美’嗎?”
詹姆斯三世不吱聲了,望着茶杯默默無語……
土地鐵青着臉搖搖頭聲音黯啞地說:“各位看到了嗎?這繁華的波士頓,或者整個新英格蘭大陸,就是在這些血腥的原罪中無恥地崛起的!而他們77年前在康州米爾福德鎮大會上,所有殖民者投票表決時下流得非常一致!他們無恥地說:‘土地應該分配給聖人,而經表決,我們就是聖人……’”
榮兵怒不可遏脫口而出:“這就是民主投票投出的無恥吧?這也不要個逼臉了!告訴你吧土地,後世的這片土地會更繁華!因爲他們的無恥更花樣百出了!躲在一間‘好賴誣’裡做出一堆道具來裝逼扮酷兼培養傳銷講師;印一堆破紙片子學那幫操縱貝殼珠幣值的荷蘭人的陰招,收割全世界的真金白銀和資源汗水!還無恥地宣稱……”
說到這兒纔想起失言了……榮兵一個急剎車閉緊了嘴!
他這番沒頭沒腦的話把大夥都聽愣了!小話癆掏出一張麻薩諸塞發行的20先令紙幣衝榮兵晃了晃:“羅賓你說的破紙片子就是這個嗎這玩意兒面值是1英鎊其實連1克朗都換不了咋能騙全世界呢?”
榮兵只得訕笑了幾聲:“嘿嘿,別聽我的,我剛纔氣得大腦翻漿,瞎說的。”
他趕快岔開話題,衝菲利普問道:“土地,你剛纔說的那個缺德牧師是誰啊?”
“土地”用手指了指東北邊那座教堂高高的尖頂……
“就那兒。那個老北教堂的本堂牧師,他的家族世代都是新英格蘭最有影響力的家族,甚至被稱爲北美之魂。”
小本傑明咬了咬嘴脣,終於沒忍住開口了:“我知道您說的是誰,先生!可您說的那個人是全麻薩諸塞……不,是整個新英格蘭最受尊敬的人!我想在波士頓,無論是誰聽到您這樣中傷他都會生氣的!”
土地溫厚地笑了:“未必吧,孩子。你可以回家問問你的長輩家人,你問問那個‘最受人尊敬的清教徒’在25年前的塞勒姆小鎮都幹了些什麼?你的家人就算那時還沒來波士頓,肯定也會聽說過的。”
小本傑明仰起寫滿了問號的臉,茫然地望着土地,不知那顆無比聰明的小腦瓜裡此刻在想些什麼……茶攤上的人羣散了,心事重重的他緊緊抱着那本《海灣聖詩》也默默地起身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