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琴揚起嘴角,對晉疏影流露出頗爲賞識的神色,也算晉疏影識相,沒有堅持要維護那個外門弟子。
對於慕琴來說,這些小輩眼中的情誼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仙家聖地哪裡有這麼多膩膩歪歪的情分?到了犯錯認罪之時,還不是得犧牲地位最低的人前來頂罪?
或許她們還不明白,尊卑等級對於無仙山中的修仙之人來說纔是安身立命的本錢。
晉疏影的確不懂這一層深意,而悲憤交加的賀白對這一切並不是全然不知,相反她比晉疏影更加了解地位的重要性,正因如此她纔會拼盡全力想要擠進門內。
她想要得到別人的尊重,不再靠別人的施捨度日,她希望有朝一日傅千宇能夠將她看在眼裡,而不是對她視而不見,她希望不再顛沛流離,不再受盡欺凌……
她的願望太多了,正因擁有的太少,所以心裡的懇求才會更多,所以人才會變得貪婪,而她嘔心瀝血想要得到的這一切,是多少人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坐享其成的事情!
洛輕霜出生高貴,她來到這個世上起就註定要做個衆星捧月之人,她可以不用偷學法術,就有像蘭葉真人這樣的恩師將她培育成山中數一數二的高手。
她無須經過任何比試來證明自己,僅憑着一身與生俱來的仙骨便可得到衆位長輩的垂青,她是衆人敬仰的大師姐,從來不需要爲了一個住處而爭得頭破血流。
而晉疏影雖然與賀白有太多相似之處,可對於賀白來說,她又何嘗不是一個幸運兒?
她出生於大戶人家,從小就有綠蔓在身邊侍候,雖然身邊總有人將她當做掃把星,可是有幾個人敢肆意欺侮於她?
她仍然過着大小姐一般不愁吃穿的日子,就算被人拋棄後還是一樣可以得到許多人的幫助,掌教至尊之子苑靈脩與她情義深重,洛輕霜更是待她如同姐妹。
就連一向癲狂的道癲也對她格外疼惜,更讓賀白眼紅的是,從不對外人有一絲柔情的傅千宇竟也願意多看她一眼!
想到此處,賀白不禁鼻尖一酸,她知道自己出生卑賤,從來不敢拿自己與別人比較,若不是此刻心灰意冷,她又怎麼狠得下心來逼着自己看清一切?
她不是受人眷顧的寵兒,在她爲了一個住處捱打捱罵之時除了秋池姑姑可憐過她以外,誰又曾多看過她一眼?
晉疏影的確曾經許過她一場美夢,夢中她以爲自己終於迎來破曉黎明,有朝一日她一定能夠衝進門內,夢中她以爲她會遇見越來越多的幸運,再也不用和一羣粗鄙的外門弟子鬥智鬥勇。
可是看着眼前連一句辯白都不肯爲她說的晉疏影,她終於明白了,這世界上哪兒來的那麼多幸運?
她終究要被海市蜃樓一般的愜意生活摒棄,她該擁有的人生,只能是爲了一塊夜裡能夠打坐的逼仄一隅之地,被那羣自私貪婪的外門弟子肆意欺凌!
晉疏影怔怔的望着賀白幽怨的眼睛,她只希望慕琴能夠手下留情,就算要將賀白趕出瓣蓮苑,也能夠爲她安排一個過得去的住處。
慕琴挑了挑眉,對着晉疏影嘆氣道:“罷了罷了,我念你也是心地太過純良所以才一時發昏亂了規矩,便不罰你了。”
聽了這句話,晉疏影卻依然鬆不下一口氣,她期待的盯着慕琴的眼睛,渴望慕琴對待賀白也能仁慈一些。
慕琴斜了賀白一眼,語氣冷漠得讓人顫抖:“至於你這個外門弟子嘛,既然已經住了那麼久,也算是讓你體驗了一番,然而此事已經被我發現,你們倆也不能壞了山中規矩。”
賀白紅了眼眶,垂睫之中夾了幾顆細小的淚珠。
洛輕霜在一旁默默等待慕琴處置賀白,其間連句話都不敢插,見賀白實在可憐,但她也是愛莫能助啊!慕琴打算好了的事,豈是一般人能夠改變得了的?
慕琴瀟灑起身,似乎厭惡得不想看那賀白一眼:“你立刻搬出瓣蓮苑去,從今往後不得再踏進瓣蓮苑一步。”
賀白身子一顫,梗咽道:“是。”
慕琴搖了搖頭,轉身對洛輕霜叮嚀了幾句便離開大殿,洛輕霜依慕琴所言到翠竹嶺去監督弱水閣弟子練功,臨走前擔憂的瞟了瞟大殿中央,晉疏影和賀白久久跪在弱水閣大殿中。
直到門外的涼風一陣一陣侵襲着兩人單薄的身體,晉疏影和賀白紛紛感到芒刺在背,二人才一同站了起來。
賀白低着頭沉默不語,晉疏影伸出手想去拉住賀白的手,卻被賀白躲開了。
晉疏影愣了一愣,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她的心頭猶如泰山壓頂,沉重的擔子壓得她無法喘息。
“對不起,賀白……”
晉疏影愧疚得不敢直視賀白的眼睛,她當然知道賀白離開瓣蓮苑以後要面臨怎樣的局面,山中弟子極爲勢力,外門弟子又粗鄙自私!
天大地大,可是不會有一個人願意對賀白施以援手,有了今日晉疏影的前車之鑑,山中更加不會有人對外門弟子善意相待。
賀白的話猶如當頭棒喝,打的晉疏影分不清東南西北:“疏影,你不必跟我說對不起,你願意可憐我,收留我這麼長時間,已經仁至義盡了,是我福薄,不配和你住在一起。”
望着賀白眼中呼之欲出的淚花,晉疏影一時竟啞口無言。
她還沒來得及說上話,賀白便扭頭走出弱水閣,晉疏影隨即靜靜跟在賀白身後,關於今日發生之事,除了道歉之外,晉疏影實在不知該對賀白解釋什麼。
原本就是因爲她的懦弱才害得賀白成了衆人眼中的笑話,若是她不曾顧慮太多,肯爲賀白申辯一句,也不至於會讓人誤認爲是賀白死皮賴臉的攀附於她吧?
可是她實在是沒膽開口,慕琴說的對,道癲已經出走,往後馳雲殿的每一處疏漏都會落人話柄,若是晉疏影再不守規矩被趕回凡間,那她心中僅有的執着也化爲泡影了!
總而言之,爲了陸初寒,她不得不自私一次,也不得不忍氣吞聲。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路上,賀白眼中飽含着受盡委屈的憤懣,和無力還擊的不甘,她眼中的淚水,統統凝聚於她對晉疏影的失望和心冷。
晉疏影愧疚的注視着賀白單瘦的背影,只覺如鯁在喉,賀白是她上無仙山交到的除了苑靈脩以外的第一個朋友。
她們相處了兩年多,如今晉疏影已經脣紅齒白,面如春風,而賀白還是像從前那樣骨瘦如柴,滿臉風霜。
她沒有從天而降的一身絕世武功,也沒有一把攪動風雲的曠世神劍,她的柔弱和無力一如從前。
不論她花費多少心血,做了多少努力,門內弟子這個稱呼對於她來說依然遙不可及。
想到賀白的種種悲慘境遇,晉疏影的自責更加如同突如其來的暴風雨,冷風如刀如劍,無情的鞭打着她那顆羞愧得無所遁形的心。
轉眼就回到了瓣蓮苑,晉疏影眼前浮現的還是不久前賀白在藏書閣外陪她聊天的場景,可是一眨眼,賀白已經在收拾行李了。
她的東西本就不多,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已被收在一個包袱裡,賀白將包袱背在背上,四下掃了一圈這間住了兩年多的屋子。
這屋子高雅整潔,無論是精心雕刻的裝飾還是舒適柔軟的牀榻都讓賀白羨慕不已,打開那扇窗子便看得見樓下的一池瓣蓮。
一切景物都沒有變,可是最後這一眼卻讓賀白覺得恍若隔世。
賀白的眼中既有留戀,又有滄桑,晉疏影一直默默的幫着賀白收拾東西,其實她什麼忙也沒幫上,只能束手無策的看着賀白走出這扇門。
“賀白,其實我本該向慕琴師伯說清楚,當日是我非要讓你住進瓣蓮苑的……”晉疏影斟酌良久,還是打算向賀白說明一切。
賀白悽然的搖了搖頭:“你就算說了也無濟於事,外門弟子地位卑賤,慕琴掌教又怎麼會放過我而責罰你呢?”
其實她將一切都清清楚楚的洞察眼中,可是她也明白,晉疏影解釋之後沒有用是一回事,但她敢不敢開口又是另一回事了!
晉疏影在慕琴面前竟連一句維護賀白的話都不敢說,這纔是最叫賀白心寒的地方。
“賀白,離開瓣蓮苑後你要去哪裡?”晉疏影實在無話可說,只得想到什麼便問什麼。
賀白冷冷的看着晉疏影的眼睛,眸子裡閃過的寒芒令晉疏影更加揣揣不安。
“我不知道,你也不必爲我操心。”賀白的淚水奪眶而出,“反正我賤命一條,想死也死不了的!”
這話一出口,賀白自己也覺得語氣過重,可是她也不知以什麼姿態向晉疏影道歉,事到如今,最該失望的人應該是她!
賀白心中也未嘗不難過,她本就卑微渺小,換了別人這樣對她,她根本不會有一分一毫的怨恨。
可是晉疏影不同,她二人朝夕相處將近三年,早已親如姐妹,然而就是這樣親密無間之人不肯對她施以援手,她才最是痛心。
眼下她正在氣頭上,掙扎許久也說不出一句軟話來,只得淚流滿面的奪門而出,留下晉疏影一人愕然的站在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