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柏玄坐在案前擺弄着銅幣,口裡還唸叨,“這個月的花銷又超了,看來得要開源節流啊,肉先少買一些,蘿蔔湯其實也不錯,順氣......”
“娘知道你愛吃肉,可他們不信啊,非說我嘴饞,”玉柏玄撫摸着肚子,“你一定要想你爹一樣,既溫柔又體貼......”
“孃親......”一個小娃娃蹣跚着跨過門檻,“噔噔噔”跑來撲倒在玉柏玄面前,她連忙扶起他,“小豆子摔疼了麼?”
“孃親,妹妹尿了......”小豆子呀呀說道。
“你爹呢?”
“孃親,小姨也尿了......”
玉柏玄放下手中的銅幣,擡手扶額,“走,孃親和小豆子一起去看看。”
那個童辛簡直太過分了,生了孩子丟給自己,帶着叔父逍遙快活去,說什麼要看一看錦繡山河,上哪說理去?
葉霂微手裡抱着一個,腿上還吊着一個,滿頭大汗手忙腳亂。小葫蘆本來抱着葉霂微的腿,正在努力地去拉他腰間垂下的褲帶,看到玉柏玄來了,登時鬆了手,“咿咿呀呀”地就要邁腿撲過來。
玉柏玄眼疾手快地上前抱住就要摔倒的小葫蘆,“兒,你可嚇死孃親了,”玉柏玄拭去額頭的冷汗,抱起小葫蘆,轉身看到夜有霜手裡拎着尿溼的尿布,正在一臉糾結。
他身旁的案几上,光着屁股的小泥鰍正在手蹬腳踢,隨着夜有霜抖動尿布的動作,樂得咯咯直笑,眼見着就要掉下案几。
玉柏玄驚呼一聲,連忙撲過去,電光火石之間,夜有霜一手拎着小泥鰍的腳丫,一條腿接住被衣襟絆倒的玉柏玄,白胖的小泥鰍樂得在半空中不停揮舞小手,小葫蘆在玉柏玄的懷裡高興地直拍巴掌,看樣子還想再玩一次。
“你喊什麼,我還能讓她掉下去?”夜有霜再次將手舞足蹈的小泥鰍放在案上。
“離悅去哪了?”
“不知道。”
“墨暘呢?”
“去果園了。”
“蔚羽呢?”
“他在做飯。”
“打個商量,以後你來做飯,如何?”
“你在離間我們父女。”
“......你再這麼折騰她,用不着我來離間......”
“你看她多高興。”
“......”
小葫蘆在玉柏玄懷中待了片刻,開始不老實,又要下地走路,哇哩哇啦地要找小豆子抱,“哥哥抱不動你,讓孃親抱,好不好?”
“你放他下來,讓他自己走,”離悅終於出現,手裡還拿着一條布帶。
“他還走不穩,摔了如何是好?”
“你能抱他一輩子?堂堂七尺男兒,整日讓孃親抱着,成何體統!”
“......”
“還有你,跟個母豬一樣,”離悅把小葫蘆接過來放到地上,將手中的布帶塞到玉柏玄的手中,“我給你做了藥袋,能緩解腰痛。”
不生的時候說自己是猴子,生的多了又嫌自己是母豬,我就不能是個人麼?玉柏玄腹誹。
“你聽聽你給孩子起的名字,小豆子、小葫蘆、小泥鰍......”離悅鄙夷的目光上下掃視玉柏玄,“我同甯蔚羽說了,讓他看着你點,少在豬圈旁邊晃悠,說不上再起個什麼樣的名字。”
武鳴最近一直鬱鬱寡歡,連吃飯時都得三催四請,跟之前判若兩人,玉柏玄端着食盤,來到武鳴的房中,看見武鳴望着窗櫺出神。
玉柏玄放下吃食,心中不忍,“先生,您......先用飯。”
武鳴見玉柏玄來了,收回剛纔魂遊天外的神情,拿起碗筷,悶聲吃起飯來。
“先生,其實吧......俗話說得好,強扭的瓜不甜。感情的事,講究你情我願,強求不得......”
武鳴“呼嚕嚕”喝着碗裡的湯,一抹嘴巴,“不會說話,就不要說。”
“......先生是世外高人,處事淡然灑脫......”
“你可真囉嗦!”武鳴吃飽喝足,長嘆一聲,“高人的心事,你不懂。”
玉柏玄暗地裡撇嘴,還高人呢,不就那點事麼,“別看叔父冷口冷麪,他可是爲童辛豁出過性命的,就算你們之前有過什麼海誓山盟愛恨糾葛,那都是從前的事了,先生還是不要糾結於過往,人活在世,總歸是要向前看。”
“......”武鳴張口欲言又止,面上更加糾結,最終又是一聲長嘆。
玉柏玄正想着辦法勸慰長吁短嘆的武鳴,夜有霜突然從天而降,將她嚇了一跳,“你能不能不要總這樣神出鬼沒,早晚教你嚇沒了魂。”
“果園出事了,”夜有霜一臉凝重。
“墨暘怎麼了?”玉柏玄聽聞果園出事,一把抓住夜有霜的手臂。
“不是他,”夜有霜把目光轉向武鳴,“是阿姐。”
武鳴驀地起身,撞翻了未及收拾的碗筷。
“家主,我們正準備剪枝,就發現木屋裡有兩個渾身是血的人,”果農站在一旁,戰戰兢兢地說道,“我們立刻稟報了莫公子。”
“我看過,一個是皇甫霏遲,另一個不認識,於是趕緊派人告知,”姬墨暘的衣袖上還沾着血漬。
離悅蹲在地上,爲兩人細細包紮,皇甫霏遲雖然已經清醒,卻眼神呆滯形容枯槁,任憑離悅爲她縫合傷口,都沒有任何反應。
出乎意料,武鳴沒有說話,只是用一種變幻莫測的眼神看着皇甫霏遲。
另一個人悠悠轉醒,看到周圍圍了一圈人,下意識想要從腰間抽刀,卻發現身上什麼都沒有,她便想要起身護住皇甫霏遲。
“發生了何事?”夜有霜鉗住她。
隨從看到夜有霜的臉,忍住身體的顫抖,“王子殿下......太女殿下被禁衛軍伏擊,屬下與殿下拼死逃脫,可是......可是駙馬他們......他們全都被殺,還掛在了城牆上......還有小世女和小公子......”
皇甫霏遲聽到她的話,僵硬的身體開始發抖,城牆之上留下的鮮血,染紅了半片王城,黃土化爲黑褐色的淤泥,箭雨穿越殘陽,撕裂最後一道屏障,射向她的胸口......
“何人叛逆!”銀白色的髮絲散發出冷冽的殺氣。
“王子,是......國主的旨意......國主說,太女殿下功高震主意圖不軌,想要逼國主禪位。太女想進宮向國主解釋,沒想到就遇到了伏擊,這才知道,國主本就想將太女除去,趁着太女出府,將府內的家眷全都抓了起來,根本連審問都沒有......”隨從拭去嘴角的血絲。
“母親怎會如此昏庸,是不是有人假傳聖旨!”
“王子殿下,國主如今什麼都聽李貴君的,對二公主極其寵愛,屬下認爲,這一切的幕後主使,就是二公主的生父李貴君。太女殿下與屬下一路刀林箭雨,臨到邊界才甩掉了追兵,她們不敢越界,我們才誤打誤撞找到這處果林。”
夜有霜的拳頭咯咯作響,“那父後和兄長呢?”
“大王子與將軍伉儷情深,有將軍護着,國主應該有所忌憚......太女與屬下沒有進宮就被伏擊,不知王后大人的狀況。”
夜有霜轉身就要飛身而去,被玉柏玄拉住,“你不能去!她們現在正等你回去,大內高手如雲,你去了等於自投羅網!”
此時武鳴臉色不斷變換,口中喃喃,“不對......平兒!”
皇甫霏遲終於有了反應,“平兒......”
駿馬疾馳,揚起的塵土迷濛了武鳴的雙眼,她恨不得生出翅膀,飛到平聞虛的身旁。
玉柏玄的宅院處在後央邊境,離武鳴的小院並不遠,武鳴、皇甫霏遲、離悅騎着快馬,夜有霜抱着玉柏玄,幾人在一個時辰後,趕到了小院。
武鳴忐忑不安地推開平聞虛的房間,房間內蒙了一層淺淺的塵土,案几上放着平聞虛平日用的包裹,裡面裝着銅錢和甲骨。武鳴哆哆嗦嗦地撫上榻上的衣物,衣物的形狀,好似一個人安靜地蜷縮在那裡,衣領袖口似乎還帶着體溫。
一雙手將衣物緩緩攏在懷裡,武鳴的嘴脣蠕動着,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不敢呼吸,生怕驚動一地塵埃。
皇甫霏遲怔怔地望着武鳴,“師父,師弟呢?”
無人回答。
離悅走到武鳴身旁,“師父......”
“平兒......我的平兒......”聲音蒼涼悽徨,武鳴緩緩轉過頭,看着滿臉血污的皇甫霏遲,“你怎麼會活着?”
“師父......”
“我早就說過,讓你韜光養晦,不要肆意狂妄,你爲什麼不聽!該死的是你!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平兒!”武鳴悲慟的嘶吼,顫動着皇甫霏遲的心。
“師父,師哥他......”離悅握住武鳴的手臂。
“......逆天改命,形神俱滅......”
小院的天空中落下無數紅色的楓葉,夾雜着凜冽的秋風,將層林浸染成晚霞的顏色,“濉水揚兮,有君至止,何彼琬琰矣,無望而下。鼓瑟琤兮,其聲崆崆,何彼華英矣,值其冬夏。汀沼溯回,夙夜不諼,匪阻匪長矣,所思適願。適吾所願,願吾所求,求得畫中仙,此情如畫......”
皇甫霏遲跪在榻前,癡癡地望着滿室塵埃,空氣中若有似無的氣息縈繞在她的周圍,她伸出手指,描繪虛空之中無形的輪廓。
“你還吃?不瞧瞧自己胖成什麼樣了。”
“我吃我的,幹你何事?”
“本來就醜,還胖,自己心裡沒數麼?成天光着腳丫子,哪個良家少年是你這個樣子?當心嫁不出去。”
“我樂意!用你多嘴多舌,我隨便嫁一個都比你強!”
“你可真大言不慚,我見過的美男無數,怎麼會看上你,世間的男人絕了種,你都嫁不出去!”
他臉上的怒氣散去,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她不敢看他,裝作滿不在乎地望向別處。不知過了多久,她眼角的餘光看到的,只剩下他遠去的身影。
蜿蜒遠去的道路,看不到延伸到何方,枯黃衰敗的野草,在瑟瑟秋風中逐漸萎靡。
“是我太懦弱,冥頑不化,只一味順應天命順勢而行,”武鳴手中拿着空空的藥瓶,“是我太幼稚,以爲煉好丹藥,就能救你父親,可我還是晚了......我應該像平兒一般,用自己來換小喬的命......”
“你有徒兒,還有我的兄長,你若死了,他們便會顛沛流離。先生,我不怨你。”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擔憂,卻無法化解,是我太過執着,罪魁禍首是我自己,是我害了平兒。”
“你一直都不許兄長爲他們算命,兄長最終還是奮不顧身......”
“我知道纏着你叔父不好,可他們太像了......”
“你和叔父笑得歡喜,是不是在說我的父親?”
“他一笑起來,眼睛就像天上的彎月。”
武鳴的背影消失在路的盡頭。
玉柏玄手裡握着一枚銅錢坐在院中,看着滿地的落葉出神,纖長的手指爲她披上斗篷,將她整個抱起,坐在自己的懷中,“外面冷。”
“我最後一次見他,是在黍陽,他穿着一身灰布衣服。我給他金角,他給我半包豆子,之後,他興高采烈地向我告別。”
“害他的不是皇甫霏遲,也不是武鳴先生。”
“我以爲,能一直這樣,與世無爭地生活下去,可我發現,一旦出現意外,我竟無能爲力。”
“自你出生那一刻起,就註定不會與世無爭。”
“我真的要回去麼?”
“我們一路尋來,聽到了許多關於你的故事,回去的路上,你也可以聽聽,民間的人,都是如何談論你的。”
“墨暘,如果有一天,我身處險境,你千萬不要犧牲自己來救我,我只要你們全都平安。”
“我不會犧牲自己,我只會追隨你而去。”
“現今如何?”
“太皇太后被軟禁,姬大人辭官,姬氏兩族如今受到制約謹小慎微,再也無人膽敢仗着聖祖皇帝的聖旨造次。陛下提拔了一些年輕的官員,新政順利推行。硃砂投毒案之後,趙氏全族流放,陛下卻留下了趙靜棲。”
“敢拂逆鱗,能者不弊。”
自己是要死了麼?死了好,一了百了,不用整日擔驚受怕,不用再受人白眼,不用再徒勞無功地尋找。茫茫人海,自己的生身父母到底在哪裡,這麼多年,沒人記得自己了吧......他在冰冷的湖水中逐漸下沉,光亮最終在眼前黯淡......
下朝後,靖王領着兩個兒子,瞧着洛予赫的斷臂,笑得意味深長。一國之君,真命天子萬人敬仰,自古沒有一個殘廢可以做得國君,前齊也不例外。
斷了一隻手臂的洛予赫滿目赤紅,在太子府中逢人就踢,對府內的姬妾也是連打帶罵,“整日一個比一個風騷,倒是生出一個蛋來啊!”
殿外晴空朗日,殿內卻陰氣沉沉霧靄昭昭,前齊國主洛陳厚躺在病榻之上,雙眼渾濁有氣無力。
特使領着身後的人,步履匆匆趕至殿內,跪在榻前,“啓稟國主,按照國主的旨意,微臣在後央羅城一帶尋找,按着董王妃的畫像,尋到了此人,”特使做了個手勢,他身後的人,走到洛陳厚的面前。
洛陳厚的目光在這個人的身上游移,停留在他的臉上,渾濁的目光變得清亮。洛陳厚伸出顫抖的手,“沁兒......”
“國主,這人是微臣在羅城尋到的。前不久他在湖邊被一戶漁家救起,許是溺水久了,之前的事大都忘了,只記得自己是從後央都城黍陽,一路討飯到羅城,沒有尋到親人,就在大街上亂晃,不知怎麼的掉到了湖裡。微臣看到他與董王妃生的很像,而且頸上還有紅繩。”
洛陳厚掙扎着起身,去端詳來人頸上的紅繩,來人將紅繩取下,交給宮女。洛陳厚將玉墜摘下扔到一旁,仔細辨認紅色的絲線,他伸手擺弄了半天,才顫抖着將絲線抖開,裡面包裹着細如髮絲的金線。
宮女端來一碗水,一支銀針,水中兩股紅色絲絲縷縷,最終融合在一起。
“吾兒......天不亡寡人......”
宮女服侍他穿戴上王子服冠,腳下踩上一雙暗金線的皁靴,他趁人不注意,悄悄擡起腳看了看,“這鞋真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