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七落花時節又逢君(四)
她的眼神變得冷漠,不再是往日和藹的模樣。這是我從未見過的梅姨。
我突然哭了,大約是被梅姨那陌生的模樣給嚇到了,又或許平生第一次遇到真正的死人害怕了。總之,我哭得十分起勁,連梅姨溫聲軟語的哄我,我都沒有聽進去。
那時我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勇氣,哽咽着對着梅姨懇求道:“梅姨,我們將她埋了吧。她在水裡,這冬日裡該是多冷啊。”
是啊,那冬日裡該是多冷啊。我的妹妹或者是我的姐姐,我不能讓你連死都不得善終。這大約是我最大的弱點了。這麼些年,我一直都沒有真正做到狠下心腸來。
我很少哭,自小就十分的獨立。也許梅姨是因爲我今日哭得實在是悲慟,也不忍心了,便答應了我。
梅姨將那孩子撈起來。溺死的人喝飽了水,她的身子沉甸甸的,小腹微微隆起,臉也變大了一圈。原本那麼明眸皓齒,粉雕玉琢的小人兒,現在變成了死物,躺在池子旁邊的白玉石欄上。
梅姨大約從花匠那裡借了一把鋤頭來,就近在我睡過覺的那顆大樹下刨起土。因爲人小,坑也不算大。沒有棺材,我們只是將她平放到坑裡,堆上土就了事了。因爲不能被人發現。多出來的土,都被扔進了那荷花池子裡,做了淤泥。
一切事情完了之後,梅姨拉着我就坐在我們之前埋她的地方。這是梅姨第一次教我如何在宮裡生存。
她像是平日裡我看完一本書之後慣例性的問我感想一樣問道:“小姐。今日的事情,你可有什麼感想?”
我不知道她的用意,只道:“旦覺得這人命在宮裡就像是草芥子一樣,丁點不值錢。”
梅姨含笑的摸摸我的頭道:“不錯。後宮裡的宮女加上公主妃嬪總共有五千一百十八人,這些年只有增加,從未減少過。這宮裡的人死了,還會有新的進來。你知道這個道理就好。”
我x在梅姨身上。梅姨的身上還是那股子酸酸甜甜的味道,好聞極了。她的肩膀雖然不寬闊,在我心裡卻像是大樹一樣踏實可靠。梅姨寵愛我摸摸我的臉道:“小姐。這樣依賴一個人可是不好的啊。你這般膩着我,若是有一天我去了,你該如何是好呢?這世上的東西啊,從來都沒有長久的。”
我抱住梅姨的腰,將頭埋在她胸口。梅姨腰肢柔軟,身子十分溫暖。
“梅姨,不會的。我們會長久的待在一起的。”我握緊小小的拳頭,堅定的說。
梅姨摸着我的額頭,那手勢極其輕柔,幾乎要讓人迷糊中睡過去。
“小姐。在這宮裡啊,明哲保身不是富貴的路子,卻是活得長久的方法之一。知道爲何那老嬤嬤不見了麼?”梅姨突然說起那老嬤嬤,我到也想起來有這麼一好人物。不過,這麼久了都沒有再看見過。
我等待着梅姨的答案。
“應該是去了吧。”梅姨淡然的說道。
這個答案並我也早就猜想到了。那嬤嬤應該是爲了護主,而被那兩個太監給。。。這麼想着,我不由爲這一老一少而感到悲哀。她們從未做錯什麼,可這宮裡並不是你不做錯,就能活下去的。許多人從一開始就錯了,卻依然在這宮中活的好好的,甚至是如日中天。
“那孩子,我一開始看見她的時候,就知道她必會死了。那嬤嬤也是。”梅姨緩緩的說着,“那嬤嬤死在了一個貪字上,而那孩子則死在了那嬤嬤的貪念上。”
貪念?我不解的看着梅姨。梅姨彷彿對我的不解是早有預見的,抿脣一笑道:“那嬤嬤是早就和那兩個公公串通好了。今日在這裡殺了這個孩子,到時候,就裝作是失足落水。不然,以他敬事房執筆小太監這樣的身份,是斷然不敢來做這種事情的。這背後必然是有哪個娘娘爲了保住自己的孩子而做的事情。”
我聽完之後,一股難以言喻的心情迴盪在我的胸口,像是一塊大石頭沉沉的落在心上。這富貴真的這麼重要麼?重要到連人最後一點良知都泯滅了。這時我彷彿又聽到那稚嫩的童音在水池子裡叫我.
“十四。”
“十四。”
“十四”
那聲音淒厲無助。我幾乎能猜到她被水搶着了而沒有說完的話。
“十四,你救救我。”
“十四,你幫幫我。”
“十四,我好難受啊”
突然,一個聲音想起。
“十四。”
我大驚失色,立刻回過神來。
“誰?”
仔細一看,遠處正是姬流觴的馬車。因爲我們佔了山路,他的馬車就在我們的後面停下了。而他正向我走來。今日他着一身白衣,身上半點飾物都沒有,只有那塊代表了他是姬家宗主的玉牌還掛着。
我一個人正沉浸在回憶裡,他的突然出聲難免把我嚇了一跳。想到剛纔我的失禮,連忙賠笑道:“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姬公子,你我果然有緣。怎麼今日也有這個興致去求姻緣籤?”
姬流觴的臉上掛着一如既往的微笑道:“是啊。我去上長香,順道求個姻緣。”
“上香?”難不成是他**的忌日?我立刻露出歉意的表情道,“姬公子,我不知曉。原來是令堂忌日。若是不嫌棄,讓我也同上一柱清香聊表心意。”
“也好。結伴而行,也不至於那麼孤單。”姬流觴一口就答應了。
一旁那個小廝裹着那溼漉漉的布凍得瑟瑟發抖,哆嗦道:“小姐。車伕說現在可以啓程了。”
我看着他凍得發白的嘴脣,嘆息道:“先等等。”說着,便下車,走到姬流觴面前。
琥珀也前來稟報說可以啓程了。姬流觴正打算往回走,見我走到他身邊,便等在那裡。
雨雖然停了,可是樹上還掛這露珠,一滴一滴的滴下來。落在了姬流觴的肩頭,琥珀倒是細心立刻撐起傘幫姬流觴擋雨。
我見了面,也不做多虛禮直接道:“姬公子,我家小廝因爲淋雨將衣服都弄溼了。我是女子也沒有帶着男子的衣物,不知姬公子能不能借我家小廝一套衣服。”
姬流觴看着我的眼神立刻變得暖意融融道:“十四小姐,果然是面慈心善。連手下的一個小小的小廝都那麼關心備至。”
我笑而不語。
姬流觴吩咐道:“琥珀,前去拿一套你自己的小廝服來借給十四小姐的小廝穿。”
“多謝。”我微微一曲身,便被姬流觴扶住。
“不必多禮。你我是知交,如此生分便是見外了。”他這麼說着,手便慢慢鬆了。我想那夜之後,他大約真的是想通了吧。
那小廝換好衣服之後,立刻向姬流觴道謝。姬流觴只是淡淡含笑道:“應該的。”
我想姬流觴在廣陵城裡的好名氣就是這麼建立起來的吧。待人謙和,沒有闊少爺的架子,做事圓滑,長得又十分的俊美,風度翩翩,這樣的人無論男女都願意與之結交。所謂的風流佳公子,也不過是是戲稱他在這廣陵城裡是媒婆們最想做媒的公子。他若是算年紀應該同九郎差不多。正值風華正茂,娶親是勢在必行的。但是,家中的壓力倒也不大。不過今年貌似倒是將賞花會辦得大多了。也許,家裡人也開始着急了。
我坐回到馬車上,一路行駛。車廂內,梅姨依然是正襟危坐。我則是像只貓一樣懶洋洋的趴在車廂裡。
不多時,馬車停下了。小廝先行下車,搬好了踏凳。姬流觴先行下車,便走過來,前來扶我。
我一手搭着姬流觴的手,一腳踏在凳上,藉着姬流觴的力道,便安穩的下了馬車。梅姨下來,也是一樣。
梅姨略顯不好意思的說道:“姬公子,這真是折煞老奴了。”
姬流觴依舊是那三月春風的笑臉道:“不會。梅姨是長輩,晚輩做這些,理所應該。”
我覺得姬流觴其實比狐狸更加的會討女子歡心。上至八十,下至八歲,他都是那麼的遊刃有餘,簡直是女子的夢想啊。高手,果然就是不一樣的。
姬流觴像是察覺到我的眼神,立刻衝我笑一笑。我臉上頓時一紅,覺得自己方纔想的好像全被看透了一樣。
觀音廟想來是求姻緣的聖地。可今日不是初一十五,天氣也不好。來人應該是很少的。可是,門口有個老僧站在那裡像是等了很久一樣。
青石臺階應着旁邊蒼翠的青松和柏樹,經過雨後的洗禮更加的蔥鬱。鬱鬱蔥蔥的樹林環繞着這古樸的寺廟,大門口上方端正的寫着“觀音寺”三個大字,那字跡雄渾,落筆大氣,頗有粗狂豪邁的男子風範。兩旁是兩座佛像。因爲下雨的關係,石階上溼漉漉的,十分容易滑倒。梅姨在一旁有小廝攙扶着。而,姬流觴則理所當然的扶住我的手,免得我跌倒。
那臺階少說也有百來個。佛家有云:過千階,洗塵屑,跪拜於心,方得除業障。走這段路的時候,梅姨似乎格外的虔誠,在嘴裡唸唸有詞。我從不知道梅姨是如此的相信有佛。不過,但凡這宮裡待過的人,都對這佛祖格外的誠懇。因爲有些事情,這一生只能同佛祖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