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珠胎暗結轉乾坤（四）
待到朱明回來已經是已接近亥時。這花街柳巷裡倒是不覺得晚，可是若是出了這紅袖街，外面應該都是大門緊閉了。這麼晚了，他二人到底做何去了，我不得而知。但是，我只知道朱明拿回了我想要的東西。
菊花香不比其他地方，這個時間客人們也早早散去了。偌大的廳堂裡，只剩下今日輪值的小廝正在打掃。門口的武教頭也開始交接替了。我一個人在樓下坐着。白玉石的桌子在秋日裡分外的冰涼，手一放到桌上，便被吸去了溫度。
朱明今日的裝束，是我不曾見過的光鮮，彷彿是哪個官家公子。他一身月白色的袍子，上面用綠色絲線繡了幾朵蘭花，霎時將他平日裡沉穩內斂的氣質襯托出來，梅蘭竹菊君子者也。蟒蛇雕紋白玉腰帶束住他窄瘦的腰身，一掃以往羸弱之氣，反倒更增幾分豪邁之色。頭上是簡單的髮髻，戴上玉冠，整個人越發的皎若明月。看朱明臉上帶着柔和的笑容，一步一步慢慢向我踱來。
“公子如玉也，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今日必然抱得美人歸了吧？”我放下茶碗，擡起頭，看着他。
大廳裡燈火通明，照的四方角落都是亮堂堂的。他的輪廓在燈光下變得異常的柔和，慢慢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他伸出手掌，手心裡儼然放着一塊水晶雕做的牌子。
“到手了。”他的笑容讓我看得莫名的不安。這還是那個深沉的朱明麼？是我之前不瞭解，還是如今他變了呢？他的身上在沒有那麼沉穩可靠的氣息。他的眼裡閃爍着莫名的光芒，冷冽且刺骨。
“辛苦了。”我笑着伸手去拿那塊玉牌，卻不料他的手掌突然收攏，將我的手牢牢抓住。
我努力佯裝不在意，保持着之前的笑容，“朱明，如何？難道說何小姐不解風情，才引得你如此的不滿？”
朱明的手掌慢慢鬆了力道，一如既往的露出溫和的笑容道：“十四小姐說笑了。”他如今的風度翩翩，彬彬有禮，幾乎讓我覺得之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幻覺。可是，手掌上的熱度在提示我，之前的那些不是夢。
”這水晶牌子可是何小姐的貼身物件？形影不離？”我細細的打量，小小的牌子放在手心，薄約兩寸，兩邊雕刻了菩提枝葉，上面寫了何紛飛三個字，背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一看就知道不是本朝的文字，大約是梵文。應該也是符咒之類的東西。
朱明解釋道：“我同何小姐說，願與她交換定情信物，立誓爲盟。她便將這物件交與我，並道這乃是她從小不離身的法器。是由廟中的大師開光作法過的。上面記載了她的生辰八字，萬萬不能交與他人的。”
“生辰八字？這倒是稀奇。我看了這玉牌前後都未有雕刻生辰八字。這會不會是假東西？”我前後的細看，依舊沒有找到生辰八字，本打算作罷。朱明卻在一旁道：“小姐，且將物件交與我，我指給你看。”
我將東西還給朱明，朱明食指中指捏住水晶牌上方和下方，將牌子側過來指着這邊沿道：“就是這裡。只要沾上印泥，按在紙上，生辰八字自會顯現出來。”
這東西做得那麼精細，看來應該是貴重物件了。而且，生辰八字一般乃是一個人的命格，是不能透露於人的。女子是更加不可的了。這還關係到姻緣之事。女子若是將生辰八字交與，相當於以身相許。生辰八字這等重要，看來確實是貼身物件了。
“做的好。朱明。我這就將此物交給雲歸來大人，讓他八百里加急送到帝都。何尚書收到想必是不敢輕舉妄動了。”我看着那水晶牌，彷彿這就是我最後一線生機一樣。
朱明雙手將東西奉上，叮囑道：“請小姐和大人務必成功。”
我拿着這枚水晶牌，心內突然恐慌起來。我全部的寶都壓在這上面了。若是成，我還能活，若是不成，下場—————我不敢想象。彷彿看到血淋淋的屍首和掉落在地上的殘軀。我的孃親就是這樣。曝屍荒野，這四個字像是一根繩子將我的脖頸纏住，慢慢縮緊。
我牢牢的抓住手裡的物件，僵硬的轉身，向着後院走去。那裡也有個人在等我，等着我將東西交給他。
穿過長長的迴廊，走過幾間屋子，後院的廂房裡有兩盞燈還亮着。我走向右方的那一扇門，“叩叩叩”幾聲叩門聲，我在外面說道：“狐狸是我。”
屋裡寂靜一片。若不是燈火照出人影，我還以爲他不再屋內呢。這狐狸準是睡着了。我嘆一口氣，直接推開門。不了狐狸躺在美人榻上，開着眼睛，笑意盈然的望着我。
“可想好了？”他像是早就知道一樣，審視着我，彷彿在確認我眼中的決心。
“是的。”我堅定的說。
“好。那便給我吧。”狐狸懶洋洋的伸出手來，動作過大，他身上本來就鬆鬆垮垮的袍子從肩頭滑落到手彎處。整個人顯得十分的慵懶嫵媚，像是日高遲起的女子一樣。青絲從榻上墜墜落到塌下。
我將東西交到他手上，放下的那一剎那，我的手顫抖了一下。我突然想到這是一個女子一生的期望，而如今，它被我用作談判的籌碼。無端端的，我覺得心內一股悲涼。
狐狸接過東西的手一把將我握住，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哽咽一樣說道：“十四，不要那麼勉強自己。一切我都能解決。真的，你只要說一句，我便幫你全了結了它。“
“了結？”我苦笑着說，“我這身上的血，可是你能了結的了的這條路，終究只能我自己走。”事到如今了，我還能退縮麼？所有的欺騙傷害已經造成了。我沒有退路，只能一個人往前走。
“可以的。”狐狸緊緊的握住我的手道，眼裡充滿了希望。
我另一隻手敷上他的手掌，將他的手指一個一個掰開，虛弱的笑着：“狐狸，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旁人不能插手。”
是啊，這是我一個人的宿命。旁人幫不得，我得靠自己去戰勝這宿命。
“知道了。我會盡我所能。必不會讓你受傷。”狐狸淡淡的說着，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如同千斤巨石壓在我的心上。
我轉過身推開門正準備離去，聽到這話，頓住身形。
良久，我的聲音在屋內響起。
“狐狸，你有什麼想要的麼？”
“有。”狐狸回答的很乾脆。
“是什麼？”我問道。
“你給不了我。所以，還是算了吧。”狐狸說着，轉過身去，背對着我。烏黑的捲曲的發散落在紅色的綢被上。窗外，月亮只缺了一點點，想只被人削去一些的盤子，不完整，不圓滿。
狐狸，你到底想要什麼呢？這世上我能給的東西甚少。你求了，我卻給不起。那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呢？你真是我這一生遇到最蠢的狐狸了
淚一滴滴落在胸前的衣襟上，狐狸，你可真是傻
“狐狸，謝謝你。”我哽咽無語，除了謝謝我不知道說什麼。我幫所有人都安排好了退路，連後院裡的土土都想好了寄主。偏偏沒有你，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排你。你是我生命裡的一場意外，是我無處安放的感情，是我無言以對的憂傷。
狐狸依舊揹着身子，燈火下，寬大的衣袍顯得他那麼的瘦弱，好像風一吹就會散了一樣。
我一狠心，推開門，大步走了出去，哐噹一聲將門緊緊的關上。對面的窗戶紙上映出一個人影，正忙碌在桌前調配草藥。我看着他的影子，突然已經止住的淚又洶涌而出。
漫無目的的走着，像是怎麼也看不夠一樣，我撫摸着這裡的每一寸，桌椅板凳，花草樹木。我不想死，更不想分離。可是危急迫在眉睫。一切都由不得我說了算。我是多麼留戀這裡，好不容易能安穩下來，結識許多人，做了許多事，然後像是組建了一個大大的家一樣。所有我在皇宮裡沒有體驗到的，這裡都體驗到了。雖有波折，可依舊讓我覺得安心。
這十七年來，我第一次覺得活得如此快活。可是，爲何，爲何要來奪走？我不求什麼，只求能在這世上有那麼一席之地。可天地之大，竟然沒有我能息身之所。難道，我真應該應了我自己的寓言麼？紅顏白骨，一生孤獨。
我看着後花園慢慢回憶起往事。這幾顆樹是狐狸建造的時候便留下的。那裡的一片梨樹是我三月裡突發奇想想看梨花，而移植過來的。牡丹是到了夏日裡，我託人從洛陽帶回來的花種。水池子裡的荷花是原先便留下來的，我清理荷塘的時候，特意還留下了它們。本來還打算今年去請個花農來，專門幫我種一些王蓮。如今，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
我坐在亭子裡，倚着柱子，看着這夜色籠罩下的後院。再過三日，再過三日。我這樣默默地念着，祈求着。月光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