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車馬如龍。
燕王府在神京的東八坊,是鎖鱗十年的賜宅,但此後多年無人居住,只有家僕打理,直到前兩年獨子雍戟入京,在這裡住下。
很多人知曉北境的燕王有一位世子,但鮮少有人見過這位世子的真容。
作爲當年並肩奪位之人的獨子,其地位之超然可以想象,所謂神京高官權貴,不過來來去去,唯有北境這道身影牢固得像一塊鐵。
龍座上的皇帝在位了二十七年,北境的雍字旗也掛了二十七年,二十七年不是一段短暫的年月,龍君洞庭的劍脈大師兄祝高陽今年也不過二十七歲,從他出生到現在,燕王雍北一直佇立在北方,超然於唐國。
漫長的年月足以讓一件事情在人們的感受中錯覺爲永恆。
燕王已經久不入京,所以他雖然強大卻也遙遠,漸漸像大唐的一片天空,很多時候你都能望見它,它是無數事情的底色,但彷彿永遠不會動彈。
如今它動了。
北邊的這片天朝着神京而來,於是很多人是在一個恍惚中被打破了錯覺——原來那不是一座朝北的雕像,那確實是個活生生的人。
北境與皇室結親,外嫁者是麟血嗣子,這是個足以傳遍大唐的訊號。
由來嗣子結親,唯在五姓之內選擇,大唐公主若招駙馬,亦必在神京之中,誕下嗣子亦是李姓宗親,終身生長於神京之中,不得離開城牆。
雍當然不是五姓之一,世子當然也不會留在神京,那麼自然是麟血嗣子隨之赴北。
燕王的地位本就無可撼動,這場婚事之後自然是如日中天。
五姓也許盡力阻止了,但他們顯然沒有做到。這背後難道會沒有紫宸殿的意志嗎?
因此當黑綢的請帖廣發神京,所有能來的人就都來了。
因爲沒有太多前面的風聲,所以神京百坊的百姓們都鼓譟而震驚,瞧着皇城前龐大的儀仗,鋪滿聖前坊路面的金片紅紙。幾千騎馳遍神京城裡的每一條巷子,燃着爆竹,拋灑喜糖和喜錢。
不知多少年來,神京城沒有這樣排場的紅妝了,有人說是丞相的兒子,有人說是皇帝的閨女,但就算最終不知曉是誰,也都瞧得出這樣排場的不平凡。
在神京的江湖門派也全都受到了邀約。
當然也沒人拂這位燕王的面子,倒不如說許多門派拿到這份請帖都頗感榮幸,專有一方寬闊的林園供江湖人安坐。
“祝哥,我說了肯定是誤會。”商浪皺着眉,走進門之後還在解釋,“你想想我又不是仙人臺的人,平日更見不到張中丞,怎麼會專門跑去告你的黑狀呢。”
“雖然不是你的直接言語,但源頭一定是從你這兒出去。”周圍人聲熱鬧,祝高陽一邊往裡走一邊不依不饒,“不然我用他名字的事也沒幾個人知曉,怎麼就傳進他耳朵裡。”
商浪苦惱皺眉:“那我也不知道啊。”
“知曉此事者,不過你、我、邢梔、裴液。邢梔不會閒得沒事去打小報告,我近來又沒惹她;裴液去八水前才認識張思徹,那時候他心繫晉陽殿下安危,怎麼會說這種事——而且事發後他都很茫然,還幫你開脫來着。”祝高陽瞧着他,“你跟誰都沒說過?”
“……我沒吧,祝哥。”
“你講話不過腦子,不知什麼時候已說漏了,自己也沒意識到。”
商浪想了想,有些信了:“那……那也有可能。”
反正他確實也說了祝哥不少話,這時難免有些心虛。
“裴液不是說也來嗎?怎麼沒瞧見他。”
“我前日遞信去問,他說會來的,到時再會面。誰料今日這般多人。”商浪四處望了望,“也不知是不是已經到了。”
正門進來後,一條寬能馳馬的大路直通主宅,此時宮中儀仗都已備齊了,世子也已去皇城之外等候,只等吉時到了,便迎親而回。
此時不同賓客都往不同方向而去,官員同官員,江湖同江湖,自然沒瞧見少年的身影。
等兩人朝着東側園林而去,跨過拱門時,才瞧見立在門邊的抱劍少年。
幾日不見,少年氣質似乎靜了許多,此間江湖人熙熙擾擾,不乏大派弟子,他卻也沒和人講話,腦袋上叩着個斗笠,要不是商浪仔細打量一番,險些要錯過。
“裴少俠的新扮相倒挺孤傲。”祝高陽笑,“怎麼,在這兒立了半個時辰,有姑娘來跟你搭話嗎?”
裴液擡手摸了摸斗笠:“今日下午瞧着有雨,因此備了雨具,省得再回去拿。”
他瞧了瞧兩人:“你們怎麼起這麼晚。”
“你起多早?”祝高陽好奇,“下午有雨又如何,你要去哪兒?”
“每日寅時半起,來之前我都已練了一個半時辰的劍了。”裴液道,“下午要出城一趟,去山裡找菌子。”
商浪眼睛一亮:“我喜歡吃。”
“就是去找找,不採回來炒。”裴液道,“我們是去找那種埋在地裡的,做劍意的飼養。”
祝高陽眼睛一亮:“這有意思,我與你同去啊。”
商浪嘆口氣:“你們練劍人的行爲理解不了。”
裴液道:“我不同你去,我們人已約好了。”
“添我一個啊,都誰?”
“別管。”裴液把斗笠摘下來,認真道,“祝哥,你都快掉出鶴榜了,還每日這兒啊那兒的,多練練劍吧。”
“……”祝高陽覺得這可愛的少年現在越來越欠揍,“往裡走吧——八九天不見,你怎麼一點音信沒有。”
“說了一直在習劍啊。”裴液將斗笠叩在懷裡小貓身上,“今日正出來透透氣。”
少年臉上確實有些閉門久居的味道,神情不太活潑,講話也有點兒安靜,他伸個懶腰,四下看着熱鬧的人羣。
“三十三劍門也來了大半啊。”
“既然發了請柬,都想來瞧瞧燕王的態度。”祝高陽道,“尤其南方門派,其實對這位北王只聞其名。”
商浪驚歎:“好多張席。”
三人走過長路,轉入了園中,確實池塘山石,花樹錯落,其間林林總總擺着幾百張案桌,只此一園,已超過了天山劍宴一倍。
自然也更魚龍混雜,裴液有些驚歎地看着,大概這時候才意識經過天山劍宴之後,神京竟然還有這麼多自己不認得的門派。
商浪探着頭:“祝哥,洞庭的人坐哪兒。我們跟你坐唄。”
“別別。”祝高陽掰過他肩膀,“咱們三個自己找地方坐就是,都是江湖朋友,坐哪兒都一樣。”
商浪茫然:“爲什麼不去洞庭,我還想見見鹿尾真傳呢。”
裴液側頭:“可能邢梔姐也來了,他怕受管。”
商浪恍然。
祝高陽沒在意兩位年輕弟弟說什麼,他俊面鬆姿在這裡剛剛一立,就已有認出的人上前寒暄,男子時而抿脣相望,時而哈哈大笑,最終被拖着進入了一方五案相鄰的石下,臨走前記得回頭招呼了一下兩人。
裴液和商浪跟着他落座。
此方自然也不是無名之輩,都是年輕俊彥挑了塊地方聚在一起,顯然主要是南方江湖,衣裳裙袂都是南邊形制,也間着些北人。
裴液跟在男子後面,一眼就瞧見了寧樹紅和王守巳,還瞧見了邊未及的面孔,祝詩詩坐在寧樹紅身旁,拄着手盯着只有酒果的案桌。
此時祝高陽一走進來,嘩啦啦都站起來一片,男子在南方同輩間的聲望堪稱驚人,有的認得這副形容,有的不認得,但也早就是耳邊的傳說,一時全是笑語驚聲。
商浪顯然早已習慣,牽着裴液就跟在後面落座。
“你放心,只要有祝哥兒在,咱們就能做個隱身人。”他偏頭道,“一時半會兒沒人注意咱們的。”
不過這回他說錯了,話音未落一個女聲就在旁邊響起。
“裴同修這些時日在做什麼,那回不是說會在修劍院待上一個月嗎?”趁着場上熱鬧,寧樹紅也走了過來,笑道,“問姜小道長也不知道裴同修去向。”
“練劍,練劍。”裴液有些尷尬,“在別處練劍——寧同修和王同修這些天進境如何。”
“得虧裴同修那日解我命感之難題。”寧樹紅道,“這幾日我進境一日千里,王守巳現下根本打不過我了。”
“誰稀罕打得過你。”王守巳從後面轉過來,卻是牽了一下裴液,俯身低聲道,“裴哥。”
裴液一驚:“幹什麼?”
王守巳依然壓低聲音:“神京現下有些傳聞,說琉璃劍主其實已經入京了,只是沒有露面……”
裴液沉默一下,點了點頭。
王守巳肅然起敬,搓了搓手:“裴哥,你答應我要代我問候的。”
寧樹紅早在一旁聽見,也湊過來:“我也是。”
裴液笑:“好說好說,你們快快回去吧,別圍着我了。”
一番寒暄之後衆人終於落座,所聊也總脫不出北方風物與南方之分別,往深些則劍論劍理,談論近月來神京劍界諸事,裴液難免在裡面聽見幾回自己的姓名。
果點酒茶來往不絕,顯然這二三十人之間也未必全都熟絡,總有講不完的話。
裴液就跟身旁的商浪聊東聊西,一邊想着下午的事情。直到商浪疑惑地請他回想一下自己什麼時候透露了祝哥冒名之事,裴液才認真表示有些睏乏。
直到日上三竿,鐘磬三聲傳遍了宅邸,乃是吉時到了,承天門外迎親隊伍正要接上公主,準備回程。
……
李幽朧坐在鏡前,安靜不動,望着鏡中的自己。
這張臉很年輕,是二八少女的臉,此時都已細細點上了妝容。
身後的女子攏過她絲綢般的頭髮,仔細地一綹綹兒編好,然後溫柔地按上大塊或小片的金玉之飾。
“雍戟一表人才,又是世子,大唐難得的好郎君了。不打打殺殺的話,人其實也挺有趣的,平時懶懶的像個沒睡醒的獅子,不發火,也願意跟你開玩笑。”女子一邊弄着,一邊輕聲,“就是短命了些。”
李幽朧乖乖地任女子給她打扮頭面,安靜一會兒:“長姐,我要做什麼嗎?”
“再過幾個時辰,你就是世子妃了,就別和我多講話了。”李西洲滿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成果,然後俯下身把胳膊從後面擁住她。
輕聲道:“我知曉你在這裡憋悶,我把你嫁去北邊,唯一的希冀就是你能在北邊能過得開心些。馳馬,大雪,怒風,一望無垠……多令人痛快。”
李幽朧擡起手握住她的腕子,咬了咬下脣,忽然就哭了起來。
“其他人都有李凰管,唯獨你是李曜自己納妃的孩子。人家說長姐如母,你也教我真體驗了回做‘長姐’的感覺。”李西洲撫摸着她的頭。
李幽朧扭身一歪,伏在女子腰間嗚咽着。
李西洲笑笑:“好了,又不是生離死別。皇宮裡清醒的人少,你是一個,你身負麟血,無論到了哪裡,要負起這份責任來。”
“……嗯。”
李西洲將她扶起來,爲她擦乾了眼淚,重新理了理歪斜的頭面。這時候朦兒進來,李西洲朝她點點頭,把李幽朧的手交給了她。
李幽朧走出朱鏡殿,向着皇后與衆妃行禮;來到紫宸殿外時,又朝着遙遙望來的那襲黃袍行禮;當走出承天門時,她又是清清淡淡的一張臉了。
清思殿她住了許多年,離開前什麼也沒有帶,一切舊物全一把火燒掉,只將一本童年時背的老舊集子裹在了懷裡。
四方靜穆之中,她登上了氣派的婚車,爆竹齊鳴,鐘磬敲響,皇城裡放飛了不知多少白鶴與鴛鴦,長龍般的隊伍駛離皇城,朝着東邊而去。
夾道的百姓們興奮地吶喊歡呼,幾乎是多少年來神京最熱鬧的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