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在御花園裡‘賞綠’所見。在寧格格的訴說之後,珍嬪渾身上下都是看過言情劇感動,她甩下豪言壯語:“我要幫寧兒!”
珍美眉說,她不想眼睜睜地見一個好女兒白白浪費一場青春年華。
寧格格不肯嫁進芳嘉園,除了因爲桂公府上下難周全,更重要的在於,她已暗暗有了心上人。花前月下,彼此試探,終於傾心相許:是孚敬郡王的嗣子,載澍貝勒。
傍晚光緒蒞臨景仁宮時,珍美眉忙不迭地說了這件事。
“原來是他呵~”光緒吹了吹茶,讚道,“年輕有爲,相貌也堂堂正正。”
珍美眉幾乎從凳子上跳起來:“這麼說您是應了?”
光緒那明如秋鏡的眼眸裡,覆蓋了皚皚白雪般的寵溺:“朕應了。”他微微一笑很傾城,“好話就不用奉承了,朕也討討賞。”他毫不掩飾慾望地看着珍嬪。
珍美眉話裡話外掛着一兜蜜:“整個江山都是您的,怎麼還跟奴婢討賞~”
接下來是情人間毫無營養的咕噥。
再接着,是合情合法的……
我悄悄關上雕花窗,薰上夢甜香,把雕花爐子罩上,留一個旖旎綺麗給人家有情人。門還沒掩硬實,小黑就急不可待地揪住我的衣襬,兇我:“又是你的主意不成!?你可知這事兒大大的不妙了!寧格格是皇后主子看上的人,如今被珍小主求皇上指給旁人,這、這不是公然和皇后主子作對嘛!誰給你吃的熊心豹子膽!誰讓你跟皇后主子對着幹的!”我忙說我也沒料到,珍美眉會如此堅決、如此篤定地幫寧格格。
也許是前車之鑑太血淋淋了。也許是我們的青春被浪費的太徹底了。
珍嬪是不忍,或是另一種方式的‘補缺’。
可也許我們還是太天真。世上不能‘放心’,沒法‘應了’。在這個剛剛泛起荷花香的夏天,芳嘉園隆重宣佈,一娶一嫁,雙喜臨門。
知道這件事是在慈禧那裡。那日,光緒的大小老婆都在陪太后說話解悶,
“皇額娘,”光緒風風火火地走進儲秀宮:“您不是應了子臣說的那件事。”
“什麼事兒啊~”
慈禧用她的懶洋洋,輕而易舉弱化光緒的威嚴。
光緒硬着頭皮說:“子臣知道,宗室的婚配一事皆有皇額娘掌管。但載澍貝勒這件事,”
慈禧一笑:“皇上說得不對,如今這些事兒,可是皇后打理呢~”慈禧一拉,靜芬得意地站起身,身上的珠子搖晃得囂張,偏偏故意謙卑道:“臣妾初掌鳳印,有好些事做得不周全,還請皇上見諒。”
“呵~都是小夫妻了還說這麼些客套話。”慈禧笑着唸叨,“瞧這倆,自小就玩在一起,親親熱熱的,怎麼現在反而拘謹起來。”
她是在強調光緒和靜芬如何親密。公主應和了幾句,瑾嬪也說着不着邊際的話,珍美眉的酸澀幾乎明着擺在臉上。她甚至避開光緒的目光。光緒一字一頓:
“皇額娘,子臣請您收回懿旨。”
“皇上,”慈禧臉上還在笑着,話鋒裡捎着冷,“這話可欠了妥當。”
靜芬索性往光緒那兒湊,一面說:“皇上,前朝的事務繁重,整個大清都壓在皇上的肩上。這些瑣碎事,本就該由臣妾學着分擔。臣妾若做得不當,皇上大可,”
“住口。”
光緒毫不留情地打斷了。炎炎夏日,這裡真爽快,降到了冰點。公主趕忙出面調和幾句:“皇上可是有其他的主意?”
光緒望着慈禧:“載澍貝勒與郭絡羅家的格格也是青梅竹馬,子臣請賜他二人,”
“不得。”
慈禧回他一個‘打斷’,聲音是慢條斯理、毫無破綻,卻絕對沒有任何轉圜。她何其霸道,芳嘉園何其殘忍。這一娶一嫁是把寧兒硬娶進芳嘉園,又把芳嘉園的三小姐塞給載澍貝勒。棒打鴛鴦,也只是打散了;釵劃銀河,也只是隔開了。好歹留個念想,可她們這招連消帶打,真狠。
我們還有什麼辦法?或者可以跪求葉赫那拉氏?又或者,乾脆立刻帶着寧格格逃出皇宮,讓她和載澍跑得越遠越好?別傻了。
我們都跑不了,腳底板像釘上釘子,被釘在這紅牆黃瓦里了。
還是御花園,還是綠蔭叢,樹影斑駁,青翠依舊。但如今,那綠色成了礙眼的綠,是塗了漆的矯揉,是藏着毒的嘲笑。樹枝來回晃,跟皇后掛的配飾一樣,晃得那麼猖狂。珍美眉揮手去打,但對方到底有鋒利的權杖,又有粗壯的老根扶持,得意揚揚地橫了過來。
“娘娘小心。”
先我一步上前護住珍嬪的不是小黑,是寧格格。
珍美眉愧疚地啞了嗓子:“寧兒。”
寧格格卻還是細聲細氣:“珍嬪娘娘,它本無過,別怪它,彆氣壞您的身子。”
乳母明目張膽地怒視我們,像在警告「別再帶壞我們小姐」。我們‘理虧’。寧格格抱歉地一笑,不無惆悵地說:“娘娘,或許這是最後一面了。請保重。”她又像稚童一樣露出憨憨的笑容,“娘娘送寧兒的禮物,寧兒系在箏上了。很喜歡。那是什麼?”
珍美眉指了指我:“是小白編的,叫什麼來着,中國結?”
我說我不會女紅,只靠這個撐撐場面。還是我中學的美術老師教的。
寧格格特意繞到我的面前感謝我:“白姑姑的手真巧~”
我想起一件事,說:“格格,奴婢以後還能聽您彈曲子嗎?就是那首《水中蓮》。”想說的說不了,想對寧格格說,希望永遠像蓮花那樣,一瓣瓣的寧謐,一瓣瓣的清雅。別被俗世沾染上灰塵,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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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妹妹的喜事讓靜芬喜得是滿面春風,出手闊綽,特意請京師最紅的戲班子進宮獻唱。珍美眉鬧脾氣說不去,小黑冷麪冷口來了一句“皇后主子心裡可是有芥蒂的”。她說的有道理,我幫珍美眉上好妝,勸她:不就是一齣戲麼。
今日之戲擺在盛名遠揚的暢音閣。三層高的戲臺,上有云蒸霞蔚的天,下有如魔似幻的地,當中是風中凌亂的人間。仙女甩着飄飄袂帶飛來飛去,一不小心,撞上人間一個憨傻呆笨的「凡人」,春心那個盪漾。然後歷經那個磨難,最後和西方倡導的王子公主happy ending一樣,皆大歡喜。
靜芬毫不在乎地笑,快笑出擡頭紋魚尾紋菊花紋。
底下人呈遞上來一份戲單。靜芬像她額娘一樣聒噪嗓門,又刻意模仿她姑爸爸的陣勢:“來來,姐妹們今兒隨意些。”
哪個敢搶皇后的彩頭??
珍美眉徑直伸手去取戲單子,幸虧小黑用了個推太極的手法,把戲單又給繞出來,順勢呈給皇后去了。皇后點完了,大家才各心不在焉地勾勾劃劃。靜芬見狀關心地往這邊探身:“珍妹妹怎麼無精打采的?莫不是近日累着了?”
珍美眉說:“哪兒的話。只在想選哪出纔好。”
不知人羣裡哪個托兒接的茬:“可惜喲,「西廂」是聽不着了。”
珍美眉刷地變了臉。我忙抖開扇子,幫她扇扇風,幫她擋擋煞。
青姑姑也爲她主子瑾姑娘搖起繡着瓣瓣桂花、絲絲詩句的團扇:“奴婢聽說這戲班子的角兒唱「牛郎織女」唱得好,”
瑾嬪看向我們:“倒是呢。珍兒,你既愛熱鬧的,不如點這出如何?”
珍美眉哼了一聲:“有什麼好看的。王母的一支簪子就能打亂了鴛鴦。不過他們都不曉得,咱這兒還有更厲害的,”她越說越激動,我見狀不妙,抄起剛沏上的茶就往她嘴邊兒送。珍美眉吃了茶,意興闌珊地隨意翻弄着摺子,再不說話。靜芬也不好刻意發作,只醞釀着下一場交鋒。
第一輪唱過去了。靜芬倚在蒲團上,執起碧玉如意,左掂掂右量量,吩咐了一句:“下一出唱摺子上沒的吧,「西廂」。”
我心內叫苦不迭。你說這挑釁怎麼沒完沒了呀,我剛消停會兒。
臺上唱得很是拘謹。靜芬嘖嘖評道:“這小旦的扮相不錯,唱得也好,小生就差了些。”
有一個瘦皮猴兒樣的奴才回:“最善小生的不在,換了個人唱。求皇后娘娘恕罪!”
靜芬執起望遠鏡一看,道:“喲。可不麼~”
小紅眯縫着眼使勁瞧:“娘娘,這小旦不是常扮祝英臺的?”
瘦皮猴訕笑着往向紅姑姑:“姑姑好眼力,正是。” 不知他無心,還是受人指使,嘮嘮叨叨說,“可惜他的師哥,宜仙宜老闆再不唱了,獨剩伊一個,怎麼也唱不出味兒來。”
靜芬話中有話:“可不是,倒可惜了。”
小紅刻意把話頭往我們這邊兒引:“這等賤民早該被轟出去。上次若不是珍嬪娘娘發現得早,指不定還會什麼下三濫的手段。”
珍美眉吃茶差點嗆着。我小心地收攏紙扇,用談論天氣一樣的口氣問:“倒不知他去了哪兒。”
小紅瞟了我一眼,咯咯笑道:“說是去了南方謀生。他這輩子,不靠嗓子還能靠些什麼?”
是啊。
一個戲子,不靠臉蛋,不靠嗓音,還能靠些什麼?
一個應屆生,我、僞男友、還有成千上萬接受社會遴選的‘孩子’們,沒有背景沒有家世,不靠自己努力往上奔,傷心就把噼裡啪啦碎滿地的心縫合起來,臉皮越來越厚,心思越來越細密,不靠自己還能靠什麼。
因爲即便是皇上,不靠遵從,不靠忍耐,還能靠些什麼?
我理解光緒。因爲錯不在他,他盡力了,再說難聽點,他連自己的婚姻都沒把持住,更甭說個了。但理解是建立在旁觀者的角度,旁觀者才清。當事人是一個剛剛把頭髮‘盤’起來的九〇後的小姑娘,能理解麼。
他們倆這對把撒嬌都說得那麼嚴肅的小情人,開始了一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冷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