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給福晉剝栗子,屏退左右後她先怒了。
福晉啐一口,吼一聲:“那天選秀五格格裝病,可是你給的主意!”
我驚愕的嘴形比栗子還圓圓鼓鼓。
這她都知道?
福晉眼睛裡噴出的火幾乎能灼傷我的手,慈眉善目的太太立馬變成叉腰姑婆:“五丫頭膽兒肥,卻沒那麼多心眼兒。說!是不是你這個小蹄子攛掇的!”
難怪她把旁人支走,合着是怕跟我算賬、自毀形象。
我趕緊繪聲繪色「坦白從寬」:“您是不知道啊!選秀前那晚上,格格砸了多少杯子啊!滿屋子都快下不去腳了。我、我這是實在沒轍,好言相勸又勸不動,纔給出了個主意。”
福晉“騰”地坐起來,作勢要揪我的耳朵。
“你出的哪門子餿主意!讓她裝病,這不是誠心叫她落選嘛!”
我冤枉:“我只是建議她素面朝天、清湯掛麪。”
當時我對着梨花帶雨的五格格,是勸,你瞅明兒肯定花枝招展的,要是不想引人注目,就別打扮,怎麼憔悴怎麼顯老就怎麼去。現在我面對暴怒福晉,腦筋轉得快:
“福晉您看不是有句話叫「淡極始知女更豔」?我就琢磨着那天肯定都濃妝豔抹的,可咱們格格貴在「清純」,我想的就是走小雛菊路線!”
福晉不吱聲。
一下、兩下,她緊繃的臉部肌肉鬆緩了:“算你瞎貓碰對了。”
轉臉就是藏不住的得意與歡喜,道:“幸好江西德馨家那倆姑娘太扎眼,妖豔過了分,沒入得了太后的眼。反而咱們家的姑娘樸樸素素,讓太后很是滿意哩。”
我倒是聽說過光緒和珍妃「一見鍾情」的故事,咋的了,莫非坊間傳錯人了?再者,說來說去都是「太后」,咋的了,皇上自己不幹事兒啊?
“小白!”
嚴厲的批評拉回開小差的我,“你一貫伶俐,可年紀小就跟着你們主子瘋鬧!以後再惹出什麼事兒來,看我不抽死你!”
我趕緊向□□保證,大聲說:“下次不敢,啊!絕對沒有下次!”
福晉總算憋不住了,一彎嘴,笑了。接着斜眼睨我:
“得了,五丫頭又惹了什麼事兒出來?”
我還哪兒敢說啊,萬一再扣一屎盆子給我。我就支支吾吾回:
“錯兒倒也不在格格,”
福晉接過話,變回她秉持的嫺靜模樣:“那就是旁人了?旁人的事兒,我管它做什麼。”
噎得我跟卡了栗子似的。
老太太慢慢悠悠:“得了,我也乏了。這栗子養人,餘下的都賞你這孩子了。一會兒替我把這個月連同下個月的例銀都給文先生送去,再替我傳幾句話兒,”
我腦子根本沒轉過彎來。
福晉掩口笑:
“怎麼,叫你吃得了栗子傳不了話?你就知會文先生一聲,過了年兒,多給老家備點銀子。咱們雖不寬裕倒也絕不敢怠慢師傅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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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我沒多想。Madam發了話,我敢不衝鋒陷陣麼?以我淺薄的腦袋瓜兒,最多心悅誠服感慨一句「薑還是老的辣」。她這招多漂亮,備銀子、不寬裕,連同下個月的份兒,直戳文廷式的麪皮。
擺明客客氣氣「辭退」您吶。
中國人講面子,中國文人更講面子!文廷式絕不會賴着不走。這麼急着轟人走,如此說來,福晉絕對覺察出了師生戀的貓膩。不過她當然不會挑明,要挑明瞭,豈不等於扇自己家風一個耳光。
可當我跨入文廷式蝸居的小院子時,突然覺着彆扭。
讓我代送?福晉身邊兒也不缺得心應手的人呀。重要的是,她都知道我要說什麼了,幹嘛還叫我來操辦這檔子事?
中年已婚婦女的居心叵測,絕不是我等甲醇美少女所能揣摩的。
冬日暖陽打在稀稀落落的藤枝上,再隨着枝條蔓延到架子上,兜了個轉兒,我的影子跟在地上打圈圈。一個仿若陽光又帶着調侃的聲音截斷我:“小白姑娘,沒事兒在這裡打什麼轉兒?”
我擡頭,是志銳。
他一身玄青色的袍子,裹着暖暖和和的毛褂子,捻着藤枝子,帶上點逗趣:“唷?莫不是五丫頭貪頑怕被師傅責罵,派你這丫頭來擋駕?”
我揚揚手上的錦袋:“我是來給文先生送例銀的。”
“這月倒真早。道希兄出了趟門,一會兒回來,我倒也是來找他的,你跟我一道兒在屋裡等着罷。”
說完他也不含糊,也不客氣,登了堂入了室。可見是習以爲常的了。我也腳不沾地地跟了過去。
這「客廳」沒半點多餘的裝飾,卻暗藏品位,單是梨花木桌上擺了一排排羊毫狼毫,就賽過什麼珊瑚盆景的有格調。
志銳一進屋就忘乎所以地攀上人家書架,後兒纔想起有我這號人。轉身拿着卷書,頭也不擡喊我沏壺茶來。我奉上茶,志銳一飲而盡,連嘆:“過癮!過癮!”
也不知說的是書還是茶。
我不想白給人使喚,套磁:“文先生的書可真多呀。”
“你只知書多,卻不知道希兄才最是頂尖的!若不是他不喜官場上的虛與委蛇,以他的人品才學,何愁沒個一官半職。他卻能做到隱於市,甘願做阿瑪的幕僚,以此報國、不貪仕途,了不起!”
瞧我剛起個頭,就引出這番滔滔不絕的讚美。
我陪着小心:“那文先生一直在咱們府上也不是個事兒吧?”
志銳警覺地瞪着我:“怎麼?誰說什麼了嗎?”哎喲,我趕緊岔開話題:“沒、沒,就是我自己想的,您看人總得有個歸宿不是麼。”
志銳打量了我半會,又埋進他的書裡去了。
我這才捋出點思路。
文廷式to be?or not to be?
如果他拂袖而去,照這麼看來VP長善和志銳(他算「總監」級別)肯定不同意。若讓他們知道這“遣散費”是我發的,還不把我給吃了?福晉肯定不管我,肯定跳出來說我小白辦事不得當。
……諸如此類的惡性循環,我是裡外都當不成人。
已婚中年婦女的心思擱在這兒呢!
這可給我急得夠嗆。正跟沒頭蒼蠅似的亂撞時,看桌角用凍石鎮壓着一張紙。用在考試中練就的「眉來眼去」,快速而準確地偷瞄:
《好事盡》
一片碧雲西,夢裡瑤姬宛在。整頓平生心事,向嬋娟低拜。
竟然是半闕的詞,又是能反映其個人思想的文字。
夢裡瑤姬似的五格格,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也在他的朝思暮想裡。然而,整頓了心事,他到底「低拜」了,「屈服」了。我心下一動,多留了一個心眼。察覺到背後多了雙審視的眼,我趕緊端茶送水伺候去。
過一會兒,文廷式回來了。北京開了春兒多風沙,他也是風塵僕僕的。一進門,他先不自覺地撣了撣肩上落的灰,平了平衣裳的褶子,邁出的步子四平八穩。他得比我高出去一個頭,臉是國字的,魁梧、厚實。銀幕裡的英雄好漢,通常就這麼個扮相。
這些“英雄”,最愛掛嘴邊的是“國家天下”,最能犧牲的是“兒女情長”。我有一個曖昧的“對象”也是這樣。不可否認,曖昧對象(我起了個雅號“僞男友”)讓我產生了偏見。
礙着志銳的面,我把福晉說的話掐頭去尾,只說送月錢,其他的一概不知。文廷式有南方人的細膩,又那麼珍惜自己的“羽毛”,我敢說,他甚至早就猜出好幾種我的用意。
他一定會反過來找我的。
第二日,我尋個空兒給他院子裡的紫藤澆水。他看我澆得七八成溼,才扭扭捏捏拱出一句“小白姑娘”,半晌無下文。
可見不是純爺們兒。
我施了禮,剛要走,他在背後長吁短嘆一句:“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
文廷式帶着江浙口音,把“花”字讀的特別輕,像春天裡的小蟲子細細簌簌鑽進了耳朵裡。傷春悲秋是中國文人的習慣,不過我知道,這是唐代女詩人薛濤的《春望》。
我能知道這是薛濤的詩,是拜每日淚眼汪汪唸詩的五格格所賜。
順水推舟。我很小白地揚起臉:“這是老師佈置給格格的功課嗎?難怪咱們格格成天念。”
話沒落音,眼瞅着文廷式的臉和心擰巴成一疙瘩。
我再煽風點火:“還有呢,咱們格格一讀您的《擬古宮詞》,準哭。”
《擬古宮詞》正是文廷式的大作,他以古喻今、鍼砭時弊,有話不好好說,拐着彎兒罵人。我讀了,其中大部分在罵慈禧如此奢侈,如何歹毒,後宮如何悽慘。後來我基本拿它當野史。
眼前的文廷式就跟喝下了《網王》裡的特製蔬菜汁。如雷轟頂,苦不堪言。我終於等來了時機,出其不意地說:
“文先生,您還硬撐到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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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讓我談起他們是如何“私奔”的,我都挺爲難。我這人,嗨,忘性大。再說當時我秉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原則,絕不留下任何不利於我的實證,搞得我每次寫回憶錄都沒素材。
好像,就那麼着吧。
我就記着,當我跟着長敘府的老少爺們衝過去“捉×”的時候,他們僱來的馬車,就安安靜靜地停在阜城門的甕城下。出了城門就出了京,往西郊一路奔去,怎麼說也能在老林裡躲上個一年半載。
卻停在這一道關卡里。
那倆人直愣愣地站在那裡,彷彿就等着別人撲過去。五格格通身藏在猩紅色的斗篷裡,腳上像是釘了木樁子,動也不動。私奔還穿得這麼豔?灰色的牆磚、藏青色的天幕,襯得她完全奪目。遠遠看過去,就像一株紅梅。
長敘神情複雜地說:“小女頑劣,幸而得文先生提點。老夫感激不盡。”
文廷式小跑着過來躬身自責:“大人言重!五小姐不過是孩子心性,想來賞賞‘梅花’,道希自作主張,若有冒犯大人的地方,請您見諒。”
長善扶穩了文廷式,臉是對着侄女:“賞着了?賞着了就快些回家吧。”
打什麼啞謎呢?
各位不知,明清兩代自門頭溝運煤進咱北京城,必得打阜城門而過。阜城門就得了個「煤門」的別稱。後來煤棧客商也不知什麼雅興,捐款在甕城門洞裡刻一束梅花,取的是“煤”和“梅”的諧音。自此,每當北風呼號、漫天皆白時,烘爐四周有人贊曰:阜城梅花報暖春。
打這些個啞謎,無非是盡力遮掩過去,免生風波。
我說,傻了吧,怎麼也不想想還諧音“沒門”呢。
“小白,還不快扶着你主子!”
我忙不迭打起簾子。近看五格格,她精心描的眉畫的眼,慘白了、青紫了。家丁提的燈籠忽明忽暗照在她的臉上,照不清夢想與現實。挺讓人心疼的一個孩子。她懵住了。
我說:“格格,笑一個吧。”
她便笑,脣上有了鮮豔異常的血色,使她的笑堪比天底下最妖嬈的梅花。
到底是老太太□□出的女兒,知道上去行個禮,乖乖兒上了轎。只又留了一句「啞謎」給阜成門,她輕聲說:
“只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
您可知其中的典故?且點下一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