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山雨欲來風滿樓”, 要我說,老太太的心思你別猜。誠如你在電腦前happy,不曉得什麼時候老闆就如幽靈般在你身後邪魅一笑, 慈禧也等不得安穩過到明日, 又或者她有別的打算。
總之, 她突然決定了。
雷厲風行, 立馬攜皇后靜芬、瑾妃、榮壽公主, 帶上李蓮英、春苓子,指名點我。一票人急吼吼地登上一艘船,順流而下, 直搗黃龍。
我站在船尾。與先期曾見的秋景不同,兩岸鬱鬱蔥蔥、薄煙騰騰, 綠色不知名的植物在陽光裡伸展。浮碧流紅, 在我看來卻始終心急火燎、愁雲慘淡。
這一路慈禧都板着棺材老臉, 衆人都屏氣靜音。細看,各人有各人的表情。我委實沒有心情再察言觀色。
紫禁城比頤和園要肅穆, 要靜默。正是午後,容易犯春困,有幾個太監就在眼皮底下打盹,被慈禧抓了個現行。李大總管上前給他們一丫子,那小太監還懵懵懂懂, 待他揉醒眼睛後——如喪考妣。
慈禧的臉色極難看, 若不是沒空搭理這種小貨色, 我想她都有把人腦袋‘喀吧’擰下來的心。
崔玉貴呼哧帶喘地跑來了, 他胖圓的下巴上直掉汗珠子。那也顧不得擦, 幾乎是匍匐在地喊“老祖宗吉祥”。
“人呢?”慈禧陰着臉問。
“回太后,在、在養心殿那兒……”
“準是求皇上呢。”慈禧冷冷地說, “走,咱們孃兒幾個也過去瞧瞧!”
我看周圍聚集了不少瑟瑟發抖的太監,想,若能趕緊讓王商或禹祿知道,通報一聲,好做個準備。然而慈禧的話讓我打了個激靈:
“誰敢多嘴當心我剪了他舌頭!”
只能默默地跟着隊伍。因爲我對這段歷史細節沒半點印象,導致心情一會兒是盲目悲觀,想莫非是要“監禁”或者“掌嘴”;一會兒又盲目樂觀,想總歸還不到“沉井”。真跟打了十五桶水,七上八下。
最邪門的是那日養心殿門外竟無人把守,以至於太后‘長驅直入’,容不得那裡面做片刻的收拾,我們跟着都把養心殿裡的光景看得明明白白。
被珍妃的穿着奪去所有意志力。
那是怎樣一件披肩呀。
線,全是金絲銀絲,穿針引線,穿起的不是凡俗的綾羅綢緞,是珍珠!圓潤的每一顆都泛着柔和的光澤,排列有序,經金銀線牽引成棋佈星陳。好一個珍兒,她披的是完完整整的珍珠披肩,那滿身的灼灼光華,足可謂‘披星戴月’。
慈禧青筋暴起,她再不用別人效勞,親自上去一把拽扽拉扯。平時懶散在炕上嬌聲細嗓的老太太發威了,在她面前,珍珠披肩脆弱得不堪一擊。不知哪根線頭崩裂,成串的珠子呼啦啦往地上砸,頗有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盛景。
不,應該哀悼,砸的都是血淋淋的錢丫。
珍妃如槁木死灰,直挺挺地站在那裡任由殘破的披肩掛半截,可能是被嚇傻了。光緒拿着硃筆的手停在半空,也任由朱墨像血一樣滴滴答答地掉。養心殿裡還有幾個人,翁同龢、文廷式、志銳,莫不都是嘴巴張得像黃河鯉魚。
皇后靜芬嫌不夠亂,還要尖着聲音喊道:“皇爸爸,快看她的金簪子!”靜芬徑自上前拔下簪子,也不管會不會傷及別人,直拽得珍妃‘噯喲’‘噯喲’叫喚。珍妃的髮髻被弄得亂七八糟,全然沒有昨日的威風,靜芬鐵青了臉,手拿簪子給衆人看。我聽到有人低呼‘啊’,也伸長脖子往前瞧。
那隻簪子,是隻‘鳳’。
學名叫‘八寶攢絲鳳簪’,除鳳身鑲嵌了紅的藍的各色寶石之外,鳳嘴裡更是銜了一串東珠,顆顆一般大小,晶瑩圓潤。東珠?沒有印象麼,我曾在一次大典上提過。沒錯,是大婚,在《太和殿 • 神武門》一節中。
讀者您也就知道這支簪子,僭越了,大不敬。
珍妃慌得軟在地上說“臣妾不知,臣妾什麼都不知……”,光緒一個箭步從臺上躥過來,護着珍妃說“這簪子是子臣送給珍兒的,請皇額娘明鑑。”
“本宮今兒還真得明鑑!”慈禧冷哼道。
隨即命人擡來梨花木大椅子,老太太往當中坐。珍妃跪着她的‘腳面’,光緒有意站得比珍兒靠前一些。公主皇后等女眷站在椅後,翁、文等臣子告退不及,被留在殿側。養心殿不比樂壽堂那裡用南果子薰殿,裡裡外外透着檀香味,還有點泛潮。有種埋在地下得得瑟瑟的黴氣。
“四川鹽法道的事到底怎麼回事!”慈禧開門見山。光緒話未出口先心虛,訥訥地應道:“此事,子臣原打算明晨親赴頤和園向您稟明,”
“我看你用不着稟明瞭,”
慈禧冷笑着打斷他,“還真想不出啊,皇上能學會幹這些事,也真不把咱們大清國當回事。整個大清國都是你的,你不稀罕也罷,犯得着讓別人看笑話嗎?皇上,你知不知道這其中的利害,你不知道就是你太糊塗。總該記得歸政的時候你說過些什麼,不用記得跟我說的,你但分記得在愛新覺羅氏列祖列宗前說的也不會這麼糊塗呀。”
這一頓夾棍帶棒,說得光緒又羞又愧。淫威之下,他竟跪在地上不住地說“朕錯了”、“再不敢了”之類懦弱的消極的話,根本不識得進行有條有理地反駁。或者積極地應對,說幾句場面話也好。
他嚇怕了。
不能怪他。
那是對慈禧的恐懼,從他三歲開始根深蒂固的恐懼,如同夢魘一般扼住他的喉嚨。是藏匿在潛意識裡的敬畏,看不見摸不着,卻能支配他的思維、行爲,他過早地感受到悽苦與艱辛,在這個陰森可怖的宮殿裡伴着他成長。
那是一種化在骨血裡的印記,可惜,它是一種桎梏。
慈禧說:“皇上還不說實話麼,到底怎麼個來龍去脈。”
光緒是那麼爲難。他總歸想袒護珍妃,或者也知道事關重大、不得不保,故而支支吾吾。原本寄希望於光緒擋駕、安安靜靜跪着的珍兒突然揚起頭說:
“啓稟太后,是臣妾所爲。”
“我料想也是旁人攛掇的!”慈禧得了這句話,突然坐直身子,手往前指,幾乎要直戳珍妃的鼻子,“好,果然是你個珍妃做的好事!”
慈禧開始清算總賬。她首先叫人去搜宮。
“來呀!去景仁宮,把什麼個照片衣服還有她那些個混賬奴才們都帶過來。今兒咱們還真好好兒明鑑明鑑!”
崔玉貴當然惟命是從,腳不沾地地領着一幫兇神惡煞的奴才,從景仁宮裡拖出雜七雜八的東西。有小太監服、男式長袍馬褂,素日珍妃拍的嘻嘻哈哈的照片,還有照相機。在這個時刻,這些啞巴玩意換了個身份,成了最佳罪證。
靜芬‘啊’了一聲,指着地上說:“姑爸爸當心這吸人魂魄的畫像機……”慈禧白了一眼,沒理她。慈禧端詳起一摞照片,我從側面看到那裡面有山有水、有花有草,大部分是珍妃拍的,可以看得出她水平不斷提高的過程。
從內容上看,有幾張實在是忒‘大膽’了。
嚴重性質堪比×照門。
或者是穿官服,或者她學伶人扮相,小太監的模樣就更多了。還有……龍袍!
黑白的影像、低劣的膠片,偏偏還能看出她笑吟吟地穿着大清王朝皇帝才能穿的袞服。胸前怒目猙獰的龍,彷彿面前眼睛噴火的慈禧。其他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料到竟翻出這麼勁爆的證物。
還沒完。照片裡還有光緒的尊容,珍妃穿皇帝的便服,他穿珍妃的便服。我記得有這麼件寶藍色繡白玉簪花、偏扣小立領的……旗袍。
他穿女裝。
我胃裡有說不出的噁心,臉上是化不開的假笑。
“掌嘴!”
慈禧發狂吼道。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因爲宮裡規矩“打人不打臉”,宮女都不能被掌摑,因爲臉是女人的本錢,一生富貴榮華都在這張臉上。打珍妃巴掌,那就是把她置於連最下等的宮女都不如的位置。
珍妃可能沒想到,直覺反應是怨恨地瞪着我們這邊,不知具體瞪的是誰。
公主一貫不願把事情鬧大,忙勸。大公主的話很有分量,但靜芬拉住大公主,火上還要澆油:“姑爸爸,臣妾聽人說在東宮門外頭有個什麼畫像館子,”
“照相館。”太后沒好氣地說,又突然警覺起來,指着珍妃罵:“說!那個是不是也是你的主意?來人,查!”
崔玉貴諂媚道:“回稟老祖宗,奴才一直暗中留了心眼,那確實是宮中人所開。不是別個,正是珍小主手下的戴公公……”
“放肆!”
慈禧拍了下扶手,當然她還是會避開嬌貴的尾指。
老太太慢悠悠地站起身,又慢悠悠地在幾個重點目標間走上一走。一面說:“珍丫頭幹得好呀。像也照了,龍袍也敢穿了,珍珠披肩也敢做了,把你的好師父也請進朝了,”慈禧瞥了眼站在旁邊攥着拳、眼巴巴看着珍妃的文廷式,嘴角有絲嘲諷,
“家裡也了不得,比別人的孃家不曉得風光多少倍,”她這次掃了眼直往外冒汗的禮部侍郎志銳。我注意到靜芬像出了口憋悶長久的惡氣,神經敏感地翻到猴年馬月曾在禊賞流觴時的舊賬。
果然是在算總賬。
這也許纔是真真正正的女魔頭,她的宗旨是“別人給我不痛快,我也一定會叫他 / 她 / 它不痛快”。這沒什麼,人人都可以有。但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是“暫時不追究,事後必追究”,她能讓結爛在肚子裡面,等他日吐到你得頭上。
慈禧又回到珍妃前面,指着她罵:“本宮看你深得皇上的歡心,姑且讓着你寵着你,你卻如此不知好歹!其他的事都放一邊兒,賣官?你還真敢啊你,祖宗家法擺在你眼前,是誰教的你?”
珍美眉瞪着她水汪汪的大眼睛,說了句千不該萬不該的:
“太后,祖宗家法擺在那兒,當然有人先於奴婢壞了它們。您問臣妾怎麼敢的,呵,正是太后您教的。”
此言一出,滿堂驚悚。
珍美眉一不說二不休,急了,反正說不說都要受罰,索性爽爽氣氣:“蕪湖海關道的趙大人不必說,刑部剛補的四個烏布也不用說,就光說皇后娘娘託來那個‘福州將軍’的缺。臣妾只是有樣學樣罷了。”
真是人氣急了。事後我才知道蕪湖的職位是慈禧經手的官職,刑部的四個“烏布”(差事)是李蓮英的四個養子。福州將軍則是指月前皇后放下身段,請珍妃代爲美言,爲自己的舅舅謀一個官職,卻遭珍妃的婉拒。
這幾句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感覺心臟都快要麻痹了。
只聽慈禧一聲喝令:
“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