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甲魯伯陽, 施施然做他的上海道臺了。
肯定有筒子問了,咦,慈禧沒廷杖珍嬪嗎?沒呢, 人家老太太現在一門心思擱在過壽上。聽宮裡資歷老的宮人們傳, 慈禧太后除了一塊心病叫“太和門”外, 還有一件窩火的事兒, 就是她的大壽辰。
40歲生日(那時還是同治帝時期), 列強四處擴張,日本侵犯臺灣,朝廷上整日“海防”“塞防”爭個不停, 祝壽之事大掃其興;
50歲生日,趕上“中法戰爭”, 還慶賀個頭。
如今, 她60歲了。頤和園終於修復完工, 她夢寐以求的頤養之地山清水秀、富麗堂皇,慈禧從年前就開始琢磨着怎麼過她11月的生日。
“所有明面上可見的銀兩幾乎都被太后調撥過去了。”光緒一邊餵我藥、一邊說, 一邊還得拿軟布幫我擦嘴。他忒笨,我都快叼着勺子喝了,他還能把勺子杵我嘴邊。也可能他‘一心無法二用’。
“這也是您通諭宮內宮外的呀。”我扁扁嘴。
前年光緒發了這麼一道旨:壽宇宏開,所有應備儀文典禮,專派大臣敬謹辦理, 以昭慎重 。旨意一下, 王公大臣各部門走馬上任, 從中央到地方, 舉國上下早早就沉浸在喜氣之中。
光緒嘆了口氣:“我卻沒料到是個這麼大的無底洞。光是頤和園一項, 就吃掉了北洋水師的軍費,原來當年‘皇考’修園竟是問李鴻章‘借’的錢。我也是有一次請翁師傅造訪王府, 無意間聽出來的。”
他是想‘父債子償’。
我說:“你要補這個窟窿?可這治標不治本呀。”
“又何嘗不知道這種做法有損無益。但實在是……我也不瞞你,你看看吧。”他拿來一個黃色長方形帶鎖的匣子,打開,是幾封信函,我不敢自作聰明,便等着他出聲。
光緒說:
“這便是軍機處每日呈遞的摺子,就說今日剛送的:北洋水師之船隻大多年久失修,裝備老化,奏請戶部再撥三百萬兩。他是不知朝中艱難,別說三百萬兩,就是三十萬,也拿不出。賣官所得的錢於國防戰備所需來說,實在微不足道。但朕私下給李鴻章,就是想給他一種信念,表示朕心裡都明白,該補的該修的絕不疏漏。”
他激動地說
“你可知日本的明治天皇?”
我點頭。他情緒激昂:“朕聽說他每年從宮廷經費中撥出大筆錢,再從文武百官的薪金中抽調十分之一,以補充造船費用。此舉雖招致個別怨憤,卻能讓萬衆齊心。”咱們這兒也‘齊心’呢,齊心過壽。我腹誹。
他更憤怒又無奈:
“也是在今日,太后又放話要在頤和園一帶搞‘分地段點景’,連着之前的要封疆大吏早早派人入京,又開始排壽辰的戲單子……”
眼見他越說越激忿難平,我趕緊拉開話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麼說下去,不僅沒有結論,反而得氣出病來。不值當。
我想起禹祿的叮囑,問:“你還沒吃飯呢吧!”心裡明白,他哪兒吃得下。經過剛纔一番言談,那些‘肥雞大鴨子’在他眼裡,只怕成了心上的尖刀。也可能還因我們景仁宮那兒的事情心裡添堵。
他果然倦怠地擺擺手以示無妨。
“那哪兒成啊。”我教育他,“朝政歸朝政,吃飯歸吃飯,再說也沒有什麼是‘不吃飯’就能解決得了的,該吃還得吃。算了你也別麻煩別人了,我去做吧。”
動動胳膊和腿,還成,沒傷到骨頭。你別說,實習這麼久,有一點收穫:鍛鍊人!我這個獨生子女政策下的典型產物,堅強多了、能幹多了,耐挫力強了。連忍痛能力都up了↗↗
他不放心。我心說還不是爲了你這個還沒走過青春期的小男孩。
霎時,我自感成了威風凜凜的御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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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不知出於何種目的,搶着要幹活。我一點都不跟他客氣,指揮他先把那繡滿花紋的尊貴的袖子挽好,再給他繫上一條圍裙。真的是人靠衣裝,剎時,再俊秀可人的小皇帝也被‘埋沒’在煙熏火燎之中。
就在景陽宮——御書房在景陽宮裡,我剛纔一直在御書房某間房的榻上——廢棄多時的簡陋廚房裡,我們,唉,‘莫名其妙’地做起了尋常夫妻都會做的事。
只是做飯!
我請禹祿就近從景仁宮的小廚房裡‘摸’走一箇中不溜大小的南瓜、半斤稻米,一小把曬好的豇豆,新鮮的豆腐,小蔥少許,沒小蔥就拿大蔥、記得挑蔥白,有黃瓜拿黃瓜有西紅柿拿西紅柿,別忘了雞蛋。調料就不用說了,柴米油鹽醬醋糖。油!還有鍋、鏟、盆、碗別忘了。
禹祿完成任務後那叫一個「幽怨」,大概嫌雞鳴狗盜之事給他堂堂的總管身份掉價兒了。誰讓他以前也要合謀把我送上龍牀呢,嗯,我就是記仇。
古代燒飯於我而言最難的一點,是劈柴生火。雖然有火褶子,但如何把膛火燒得旺?我掌握不到要領。每當這時就倍感現代社會好呀,我家用的爐竈,‘啪’一擰,‘騰’地微藍色的火苗熊熊燃起,圍成裡一層外一層的圈,歡快地合唱‘鍋碗瓢盆進行曲’。順便說一句,我自始至終在實習期間最懷念的,就是所有抽水馬桶。概括而言,就是人這輩子的一‘進’一‘出’啊。
光緒又搶着要生火。我看他那躍躍欲試的大男孩的模樣,心想讓你燒?一會兒是燒人還是燒房子呀。敏感時期。
所以我對他堅決地說不。
我還得哄着他“因爲有更重要的活兒得請您幹~”
擇豇豆,切豆腐,燒水焯豇豆,另一個竈上燒水,蒸南瓜。還得淘米煮粥,洗黃瓜西紅柿,打雞蛋,剝蔥皮……都是我做的!
我揭發,光緒小朋友除了東摸摸西轉轉地巡視外……
爲什麼不讓我說丫!該起鍋了或者水開了,他就想啊想;切不動菜了或者遇到點什麼麻煩了,他就讓我來……
他是CEO,官僚的頭頭。官僚嘛就是該做決定時思考,遇到困難時授權。好吧我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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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飯的廚子,我,化身爲嚴謹的哲人、浪漫的詩人。想到的一句非常經典的話:“治大國如烹小鮮。”
“這是道家的老子所言,你引用這句,是想說些什麼?”
我想說,治國,其實就像在做飯。在這些活色生香的食材面前,我,廚子,擁有君臨天下般的氣魄。最起碼一條,我能把生的給咔嚓了,把青皮螃蟹給折騰紅了,誰該下油鍋、誰該上蒸籠,都由我操控着呢。
“口氣倒真不小。”他眯起眼。我趕緊爲這番涉嫌‘女尊’的敏感話題救場:“哪兒敢~這江山還是您的不是。”
他託着下巴問:“其實老子這句話,我始終一知半解。小鮮是何物?”
“小魚小蝦?雞蛋蔥花?”
他用拇指和食指拈起小半塊豆腐,說:“這也算麼?我曾聽翁師傅講到,小鮮柔嫩細軟,翻來覆去,易使其碎爛。所以治國亦謹慎大動干戈,避免反覆來回,以免殃及國泰民安。”
他邊說邊把手放進口中,嘬了下手指,“很鮮,卻太軟”,他的評語。案臺上是一坨邋遢的豆腐加倆窟窿眼,我欲哭無淚——我的小蔥拌豆腐呀呀呀!
“於這句古訓,你又有何種想法?”他問。
我?書到用時方恨少,現場瞎掰。我只曉得老子的思想是‘無爲而治’,又想老子一定不怎麼下廚,以爲‘小鮮’‘小菜’麼隨便弄一弄就好,於是猜這句話的意思是講治國也放任,用我們政治學的觀點,即‘無政府主義’。
“你的話有時總透着古怪,卻纔是你自個兒。”光緒意味深長地說。
他好像看我做什麼都倍感神奇。我把蒸到八九分熟的南瓜切塊入粥,再把豇豆過熱水焯、過涼水拔。先攤雞蛋,半稀糊的時候就撈起來,煸蔥花兒熗鍋,倒西紅柿出汁,再放入雞蛋、黃瓜翻炒……這些,別看我說得懸乎,你們家做飯的時候你蹲旁邊看個兩三次,準會了。
菜上桌,盛粥拿筷子吃飯!
如秋風掃落葉,餓鬼投胎!以至於我這個傷患的粥不得不讓出半碗,美其名曰“你要減分量,我陪着分擔”。吃飽喝足後,他‘飽暖而思欲’……錯,飽暖而思老子。
“看你剛纔這番周章,我竟明白,老子所說並不單單是‘禁止翻騰’這等意思。這些嬌貴的小鮮,需經廚子悉心烹製,掌握火候、禮法、規矩、層次,使小鮮各安其所、各司其職。你先蒸南瓜、以其軟爛易入水米;又比如這蛋花,需得半熟才吸湯汁入味。一切之一切,治國當需如此!”
他興奮難耐,我大囧。媽,您做了一輩子的飯,原來竟然如此深刻!我還學什麼政治呀,跟您學做飯得了。
“su,謝謝。”
他突然附過身,迅速地吻上我的額角。其實說‘掃’了我一下更爲貼切。我呆住。他怎麼知道?“你剛纔一直說夢話,我聽着的。”他牲畜無害地笑。
“是哪個字?”
“粟米的粟。”我心虛,他果然‘噗’地笑出聲,挨我狠狠一瞪。他忙正襟危坐,“好,小粟,我以後喚你小粟,省得老‘噯’來‘噯’去的。”他見我要發言又趕緊補充,“我知道,要在私下無人的時候,免你又麻煩。那你,可不可以也叫我的名字?”
“光緒?”
“大逆不道,國號豈能是隨便叫的!”他板起臉。
——電視劇誤人吶。
“你聽清楚,我的名字,愛新覺羅 • 載湉。記住了嗎?載湉,”他費力地要找紙筆寫給我看。他不知,這名字,我早已念過無數遍。
載湉,載湉。
窗外,時有蟲鳴隨春風入耳,除此之外是極靜的。夜空明朗,有云有星。窗內,幾張碟子都被打掃得乾乾淨淨,他仍意猶未盡地攛掇着‘明天再做一回,後天也要;朕日日治國,你夜夜烹小鮮’。
這一年,恰是光緒二十年,1894年,史稱“甲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