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三年初春,料峭的寒意仍在洛陽城的街巷間徘徊。
晨曦微露,薄霧如輕紗般籠罩着巍峨的城樓,厚重的城門在吱呀聲中緩緩開啓,沉睡一夜的城池漸漸甦醒。
遠處,一隊風塵僕僕的車馬沿着蜿蜒的官道緩緩駛來,車輪碾過坑窪不平的石板路,發出沉悶的聲響,揚起陣陣細碎的塵土,在熹微的晨光中翻滾、飄散,彷彿訴說着這一路的艱辛與漫長。
車隊最前方的馬車,車簾上沾滿了班駁的泥點,布料因長途跋涉而顯得皺巴巴的,邊角處還微微卷起。
太子劉嗣伸手掀開簾子,探出半個身子。
數月未見,洛陽城的輪廓依舊熟悉,朱雀大街上的喧鬧聲隱隱傳來,街邊店鋪的幌子在風中搖晃。
他的衣袍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華貴,暗紋錦緞上滿是旅途的風霜,褶皺間還夾雜着幾片枯黃的草葉;頭髮也略顯凌亂,幾縷髮絲被風吹得貼在臉頰上,遮住了他那雙明亮的眼睛。
但此刻他的眼神卻熠熠生輝,透着難以掩飾的興奮與自豪,彷彿歷經一場大戰的勇士,滿載榮耀歸來。
回想起幽州的日日夜夜,那些與豪強的明爭暗鬥,與異族的驚險周旋,每一次困境中的抉擇,每一場驚心動魄的較量,都化作了心中澎湃的成就感。
他終於向所有人證明了自己,證明了自己有能力挑起治國安邦的重擔。
想到此處,他的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眼神中閃爍着堅定的光芒。
太極殿內,檀香嫋嫋,青煙在盤龍柱間縈繞升騰,宛如雲霧繚繞的仙境。
燭火明明滅滅,將殿內的金磚映得忽亮忽暗,光影交錯間,更顯莊重與肅穆。
大漢天子劉禪正在偏殿處理朝政,案頭堆積如山的竹簡和文書幾乎遮住了他的半張臉。
他身着一襲明黃色龍袍,金線繡就的祥龍在燭光下泛着微光,本該盡顯尊貴威嚴,卻難掩他面容上的疲憊。
自登基以來,他每日卯時即起,直至深夜才歇,親力親爲處理國事。
批閱奏章時,他總是逐字逐句斟酌,生怕遺漏任何一個細節;召見大臣時,他認真傾聽各方意見,反覆權衡利弊;謀劃軍政時,他常常廢寢忘食,在地圖前一站就是幾個時辰。
只爲守護好這來之不易的大漢江山,不辜負先帝的重託和百姓的期望。
太子劉嗣在殿外整理了一下略顯凌亂的衣衫,深吸一口氣,邁步走進偏殿。
他的腳步沉穩有力,卻又不自覺地放輕,每一步都帶着對父皇的敬重與忐忑。
在距離龍椅數步之遙時,他雙膝重重跪地,行了一個標準的大禮,聲音洪亮而恭敬:“兒臣劉嗣,拜見父皇!”
聲音在空曠的殿內迴盪,驚起了樑上棲息的幾隻燕雀,撲棱棱地飛向殿外。
劉禪手中正在批閱奏章的竹簡微微一頓,緩緩擡起頭來。
看到太子的那一刻,他疲憊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
他放下手中的竹簡,揉了揉發酸的眉心,聲音略顯疲憊卻帶着關切:“起來吧。”
劉嗣緩緩站起身,挺直腰板,目光堅定地望向父皇。
劉禪的目光如同一把尺子,從上到下打量着他,看到他消瘦的臉龐、凹陷的臉頰和憔悴的神色,心中微微一痛,像是被一根細針紮了一下。
那曾經圓潤的面龐如今輪廓分明,原本白皙的皮膚也被曬得黝黑,可見這數月來吃了多少苦。
但更多的,是看到兒子成長後的欣慰,他的身姿比從前更加挺拔,眼神也多了幾分成熟與堅毅。
“此次幽州度田,你做得不錯。”劉禪的聲音平靜,卻讓劉嗣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彷彿冬日裡的暖陽灑在身上。
“分化豪強、巧用謀略,手段果決,有朕當年的風範。”
劉嗣心中大喜,嘴角不自覺地上揚,但臉上依然保持着恭敬的神色,連忙說道:“兒臣能有今日,全賴父皇平日的教導。此次幽州度田,兒臣不過是依循父皇的教誨,盡力而爲罷了。”
然而,劉禪的臉色突然變得嚴肅起來,眉頭緊緊皺成一個“川”字,眼中的欣慰瞬間被憂慮取代,語氣也變得凝重:“但你引入鮮卑、匈奴人相助一事,卻太過冒險。異族人向來反覆無常,野心勃勃,如同喂不飽的狼。
此次雖然成功了,但萬一他們趁機作亂,在我大漢的土地上燒殺搶掠,後果將不堪設想。異族人可以用,但必須慎之又慎,一次成功是僥倖,若屢次弄險,必將釀成大禍,動搖我大漢根基。”
劉嗣心中一緊,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緊緊攥住。
他再次重重跪下,膝蓋撞在金磚上發出悶響,眼神中滿是懊悔與自責,低着頭不敢與父皇對視:“父皇教訓得是,兒臣當時也是迫於無奈,幽州豪強勢力盤根錯節,相互勾結,若不借助外力,度田之事難以推進。兒臣思慮不周,險些釀成大錯,還望父皇責罰。”
劉禪看着跪在地上的太子,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聲音中帶着一絲恨鐵不成鋼的意味:“責罰就免了,你能認識到錯誤就好。此次也算是一次教訓,日後行事,務必謹慎。你先回去休息一個月,一個月後,朕命你前往涼州,繼續推行度田之事。涼州局勢複雜,羌人、氐人等部族衆多,各自爲政,利益糾葛複雜,比幽州更難治理,你要好生準備。”
劉嗣心中猛地一震,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
涼州的複雜局勢他早有耳聞,那裡山川險峻,部族林立,矛盾衝突不斷,是個十足的“燙手山芋”。
沒想到父皇竟這麼快就將如此重任交予他。
他的心中既感到無比沉重,像是壓了一塊巨石,又有一絲隱隱的期待,如同黑暗中看到了一縷曙光。
沉重的是,他深知涼州度田的難度之大,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發部族衝突,戰火一旦燃起,不僅度田之事功虧一簣,還可能危及大漢邊疆。
期待的是,這又是一次證明自己的絕佳機會,若能成功,他在朝中的威望將更上一層樓,離那個皇位也將更近一步。他擡起頭,目光堅定,眼神中燃燒着鬥志:“兒臣遵旨!兒臣定當竭盡全力,不負父皇所託!”
從太極殿出來後,劉嗣迫不及待地前往皇后寢宮。
一路上,他的步伐輕快得像是要飛起來,心中滿是對母后的思念。
皇后寢宮位於皇宮深處,周圍種滿了松柏,一條蜿蜒的石子路通向宮門。
庭院中,幾株早開的玉蘭樹含苞待放,潔白的花苞在枝頭輕輕搖曳,空氣中瀰漫着淡淡的清香,彷彿能撫平人心中的焦慮。
劉嗣走進寢宮,看到皇后張氏正坐在窗前的繡墩上,手中拿着針線,似乎在縫製着什麼。
她身着一襲淡紫色長裙,衣袂上繡着精緻的纏枝蓮紋,氣質溫婉優雅。
雖然歲月在她眼角留下了細紋,但依然美麗動人,眼神中透着慈愛與溫柔。
聽到腳步聲,張氏擡起頭來,當看到是太子劉嗣時,手中的繡品“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眼中瞬間充滿了驚喜和心疼。
“嗣兒!”張氏快步迎了上來,雙手顫抖着捧起劉嗣的臉,上下打量着他,眼眶漸漸溼潤,“你怎麼瘦成這樣了?在幽州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她的聲音溫柔而關切,手指輕輕撫摸着他臉頰上的胡茬,像是在撫摸一件失而復得的珍貴寶物。
劉嗣心中一暖,鼻子微微發酸,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聲音帶着撒嬌的意味:“母后,兒臣沒事。幽州度田雖然辛苦,但兒臣都挺過來了。能爲父皇分憂,爲大漢百姓謀福祉,再苦再累也值得。”
張氏看着兒子堅定的眼神,心中既欣慰又驕傲,淚水順着臉頰滑落:“母后聽說了,你在幽州做得很好,爲咱們大漢解決了一個大難題。母后真爲你感到驕傲。”
她伸手輕輕擦拭着兒子臉上的灰塵,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
劉嗣握住母后的手,感受着那熟悉的溫度,說道:“這都是兒臣應該做的。不過,父皇剛剛又給了兒臣一個重任,命兒臣一個月後前往涼州度田。兒臣深知涼州局勢複雜,心中有些擔憂。”
張氏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道:“嗣兒,不要驕傲,也不要氣餒。遇到問題,要多向身邊的人詢問,尤其是像費禕、董允這樣有經驗的大臣。他們跟隨你父皇多年,見多識廣,一定能給你很多有用的建議。還有關興,他武勇過人,也能護你周全。母后相信你,只要你虛心求教,謹慎行事,一定能完成任務。”
劉嗣認真地點了點頭,將母后的話一字一句記在心中:“兒臣記住了,多謝母后教誨。兒臣一定會牢記母后的話,在涼州小心謹慎,不辜負父皇和母后的期望。”
在皇后寢宮待了許久,直到天色漸暗,宮燈初上,劉嗣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走出寢宮,他望着皇宮中巍峨的宮殿,飛檐在暮色中勾勒出冷峻的輪廓。
遠處,洛陽城的燈火漸漸亮起,宛如繁星點綴在大地上。
幽州度田的成功,只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個起點,前方還有更多的挑戰等着他。而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帶着父皇的教誨和母后的期望,向着新的征程出發。
夜幕深沉,東宮燈火通明,絲竹之聲與歡笑聲交織在一起。太子劉嗣在東宮設宴,慶功宴上,珍饈佳餚擺滿了長桌,美酒在琉璃杯中泛着誘人的光澤。
費禕、司馬懿等一衆東宮屬官圍坐四周,臉上洋溢着喜悅與自豪。
劉嗣身着一襲華麗的錦袍,頭戴玉冠,雖仍有旅途的疲憊,但難掩眼中的興奮與得意。
他端起酒杯,站起身來,聲音洪亮地說道:“諸位,此次幽州度田能順利完成,離不開大家的齊心協力。今日,本宮特設此宴,與諸位同慶這來之不易的成功!”
衆人紛紛起身,舉杯迴應,高呼:“願爲太子殿下效犬馬之勞!”
聲音響徹整個東宮,氣氛熱烈非凡。
酒過三巡,劉嗣放下酒杯,神色逐漸變得嚴肅起來。
他環視衆人,緩緩說道:“諸位,幽州度田雖已成功,但前方還有更大的挑戰。父皇命本宮一個月後前往涼州,繼續推行度田之事。涼州局勢複雜,羌人、氐人等部族衆多,利益糾葛盤根錯節,比幽州更難對付。”
宴會上的氣氛瞬間凝固,衆人的臉上露出凝重之色。
費禕眉頭緊皺,沉思片刻後說道:“殿下,涼州部族勢力錯綜複雜,且與朝廷時有摩擦。若要度田,需先摸清各部族的情況,找到利益平衡點,方能徐徐圖之。”
司馬懿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撫着鬍鬚說道:“費公所言極是。不過,涼州地勢險要,控制交通要道至關重要。臣以爲,可先在關鍵城池佈下兵力,既能震懾心懷不軌之人,又能爲度田之事提供保障。”
劉嗣認真傾聽着二人的建議,微微點頭。
這時,一位年輕的屬官有些擔憂地問道:“殿下,幽州度田時,我們藉助了鮮卑、匈奴之力。但涼州情況不同,若再用異族,恐生變故。這該如何是好?”
劉嗣目光堅定,說道:“此次在涼州,異族之力不可輕易動用。父皇也已告誡過本宮,異族反覆無常,風險太大。我們需另尋他法,依靠自身的智慧和力量,妥善解決度田難題。”
宴會上,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紛紛發表自己的看法,對涼州度田之事展開了熱烈的討論。
劉嗣時而皺眉思索,時而點頭認可,心中也在不斷謀劃着未來的策略。
慶功宴結束後,衆人散去。
劉嗣站在東宮的庭院中,望着夜空中的明月,思緒萬千。
涼州度田的重任即將落在他的肩上,前方困難重重,但他心中的鬥志卻愈發昂揚。
度田,又何嘗不是皇帝與他的配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