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瞻凝視着前方,可以感受到前方水域暗流涌動,彷彿狂風捲霧,又像是一道無形的牆擋在了面前。
這是長江之水灌入大海而引發的海底激流,也是黃海與東海的天然分界。
“經師,咱們要過去嗎?”
小六小心問道。
程心瞻沒有立即回答,眸光閃動着,半晌之後,他才輕笑一聲,說道,
“不了,我們回去吧。”
小六暗自鬆了一口氣,連道,
“好,好。”
兩人隨即轉身,程心瞻又問了一句,
“小六,咱們現在身處的海域叫什麼?鎮守此地的又是哪一位?”
“回經師,此地爲淮南路,鎮守此地的正是淮南王。”
“哦,有機會定要拜見一下。小六,現在咱們回龍宮,閒着也是閒着,不如你再與我講一講咱們黃海的海域劃分與鎮守王?”
“是,……”
————
四個月後。
齊魯半島南岸,九頂鐵槎山。
暑意已去,秋風漸起。
從孟夏到仲秋,程心瞻在鐵槎山已經度過了整個夏天。
在這個夏天裡,他將從五毒天王那裡得來的「九約驅幽神砂」和從顓頊龍洞監門將軍那裡得來的精煉土砂全部煉化,用來滋生「都天流己煞」。隨後再用「都天流己煞」來化生山石,填補鐵槎山內部的空洞——被他上次渡劫時的天火燒出來的空洞。
煉化砂石很容易,但化生山石卻很麻煩。
更準確的說,是化生既定的山石很麻煩。
程心瞻要填補鐵槎山的空洞,那化生出來的山石和鐵槎山本身的山石材質就要一樣。而且通常來講,石山越往裡,石質便越硬,石頭的裂縫空隙就越少,並且,這種變化還要有恰當的循序漸次。另外,在填補時,山石的紋理還要接續上,如此山脈纔算通暢,地氣才能行走,這山纔算是被救活了。
如果只是盲目的往山中堆土填石,這是救不回靈山的,這山還是一個空殼於腹的死山。
都說大神通者能移山搬嶽,其實真正的移山搬嶽神通是表現在梳理山脈地氣上的。拔山負石,奔走投擲,這只不過是蠻力,沒什麼了不起。如何能在搬移山嶽後,讓原址靈氣不流失、地氣不泄露,以及讓山嶽在新址重發生機,不與當地的地氣起衝突,這纔算是真本事。
比如自家祖師把西南的一座火山搬回氣候溫潤的豫章,與三清山的山脈地氣勾連起來,並能繼續讓火山從地下攝取地火,這就是大神通。
再比如上次爲了讓人蔘果核紮根發芽,宗內大動干戈,在地氣已經十分穩定的三清山內,再種山、移山、引水、導水,爲人蔘果核提供充足的地氣與靈力,這相當於是在螺螄殼裡做道場,也是極爲了不得。
上述兩個例子,程心瞻目前都還做不到,他僅僅只是修復空洞的鐵槎山,便已經忙了整個夏天。
只不過他是樂在其中的,因爲這也是在修行。
而除了感悟山勢地理之外,他也在調整和進階自己上一次在這裡刻畫的陣法禁制——他打算繼續在此地渡過自己的第三次洗丹劫。
第三次洗丹劫,程心瞻通過調整素風吹拂與玄牝珠的顯照,把時間定在了明四百六十八年的春季,戊子年的驚蟄那天。
戊子爲地支子年,又是一紀肇始,萬象更新。驚蟄時節春雷始發、生機勃勃自是不必多說,更爲奇巧的是,戊子年的驚蟄日恰好就是二月初二,爲「龍擡頭」,這是上上大吉之兆。
所以程心瞻算過日子後便把時間定在了那一天,距今已不到十六個月了。
而在四個月前,程心瞻聽完了小六的介紹後,站在東黃界北側的那一刻,看着海底暗流洶涌,其實他的心中亦是如此,在那短短的凝思時間裡,他的心中涌現出了無數個想法,想要跨過東黃界去到妖魔之海攪弄風雲。
但是最後,那些洶涌的想法都被他壓了下來。
而原因也很簡單,就是因爲劫數快要到了。同時,腎府中「水銀」已停,盡數化爲「真霞」,也需要進一步修行「飛霞」之法了。
在這樣重要的關頭,他也只能暫時壓下自己那顆蠢蠢欲動的心,暫放兵戈,澄懷韜光。
那日回到黃海龍宮後,他便決定在黃海之濱的鐵槎山繼續渡劫,此地五行齊備,高山臨海,雲掩雷聚,並且上次刻畫了那麼多符紋禁制,沒理由用一次就不用了。而且,當下與黃海交好,情分篤深,有黃海做自然藩屏,尋常宵小也不敢前來打擾,正適合在此繼續渡劫。
他在海底只待了兩天便獨自一人上了山,歷經整個夏季,如今也終於將鐵槎山完全修補如初。而且不止如此,趁着這個功夫,他也將山腰洞府好生擴建捯飭了一番,廳堂、靜室、丹房、經閣、客房等,一應俱全。
這就和坎離山觀玄觀一樣,也算是一個宗外別府了。
程心瞻還聽馮濟虎說,西康的坎離山觀玄觀也沒有被玄門拆掉。不知道玄門是懶得大動干戈,怕強毀法陣傷了山水,還是他們自己也覺得這樣子做實在太小家子氣。總之,靈山與道觀都還安然無恙在那,這是好事,只要地方在,就總有回去的時候。
————
這一日,處暑。
一行人從黃海上岸,一路說說笑笑的,熱鬧極了。
程心瞻就站在岸邊迎接。
沒辦法,這羣人在知道自己修繕了洞府,並準備常住一段時間後,就非要給自己安排一個開府儀式,要專門定個日子登門慶賀。
也不需程心瞻同意,他們就自行商定了,相約在處暑這天,只是告知了程心瞻這個主人一聲。
處暑日,西風解熱,五穀豐登,宜入宅安門,是個好日子。
心舒,三妹,馮濟虎,蒲濟萱,獅子,白庸良,這些師門好友都來了。除此之外,讓程心瞻意外的是,顧伯父、嶗東王和倪殿帥也來了。
關鍵是每個人手上都還提着禮盒。
“諸位,都是熟人,大家聚聚熱鬧也就是了,還帶甚禮物。”
程心瞻連道。
“都是薄禮,薄禮,本來就是湊個熱鬧。”
倪文鈺笑道。
程心瞻沒法,只得將衆人引入洞府。
“經師上好的洞府,面朝東南,迎霞觀海,正對我嶗東路,往後,你我便是鄰居了。”
一個提着檀胎描金漆匣的中年人笑着把禮物遞過來。
程心瞻接過,笑道,
“往後還要多多叨擾鎮王了。”
“挨,說什麼叨擾,就該多多走動。”
中年人笑說。
此人長相孔武方正,虎頭燕頷,眉如利劍,目似含丹,鼻樑高挺,面龐硬朗。身量挺拔有力,巖巖若孤峰。正是黃海國嶗東路的鎮王,喚作燕正陽。
這位鎮王與殿帥倪文鈺不同,後者看着像是一位文帥,但這位鎮王看着便是明顯的邊王武將味道,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在。但因是私下訪友,鎮王一身私服,穿一身鴉青色的瑞花紋紗羅直裰,頭戴一頂烏角巾,腰間掛一個緙絲香囊,顯得富貴閒適,消解了不少殺伐氣,加之鎮王此時開懷朗笑,更是顯得極爲親和。
倪文鈺則是遞過來一個金函、一個玉盒,笑道,
“去春我與經師在此初見,不曾想短短兩年功夫,我兩家已成金石之好。如今經師在黃海之畔開闢別業,成爲近鄰,更爲我黃海增添一抹仙氣。官家聽了也很高興,特地讓我帶一份心意來。”
兩盒迭放,金函在上,玉盒在下,不消說,龍君的禮定是上面的金函了,下面的玉盒纔是殿帥的禮。
程心瞻接過,連道,
“多謝龍君掛懷。”
隨即,顧逸也遞了一份禮,是一個青囊,看着不大,不知是個什麼東西。他看程心瞻自是百般滿意,千般喜愛,只道,
“很好的別業,多來住住,多來黃海玩玩。”
程心瞻接過,笑着稱是。
心舒跟在顧逸身後,兩眼笑成彎彎的月牙,也送上了一份禮物,也是用布囊收着,但看形狀,像是一個卷軸。
隨後,濟虎、濟萱、三妹、庸良也都一一送上了禮物,說着慶賀的吉祥話,連獅子也吐出了一個玉匣子。
衆人就在洞府門口的石凳上坐着,閒散的聊着,被爽朗的海風吹着,吃着白庸良散的不知名的草果,遠眺海天,享受着修行與事務之餘的空暇。
此時正值秋高氣爽,太陽亮而不燥,天空中飄着大朵大朵孤立的雲,有些像是南荒那邊的山,一座座的,不連着,既不成嶺,也不成叢,卻很壯觀。
雲朵不是靜立不動的,被風兒趕着,像是羣山在競跑,很有意思。與此同時,太陽照着雲,便在海面投下大片大片的陰影,這些陰影跟着天上的雲在跑,又像是海中遷徙的鯨羣,實在有趣極了。
衆人忘了閒聊,就這麼看着,直到海風把雲山鯨影送出去老遠,雲連成片,影也連成片。
一羣人如夢初醒。
“我在黃海這麼多年,竟是不曾留意過還有這樣的景緻。”
燕正陽打破了沉默,感嘆道。
倪文鈺點頭,又看向程心瞻,笑着接話,
“如此美景是可遇而不可求,咱們這是託了經師的福。”
程心瞻聞言笑着擺手,說道,
“閒來無事不從容,四時佳興與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幻中。
“心從容而景緻生,天地大美,四時皆有,只不過我等忙碌之人,被俗事遮眼,只在偶得閒暇時,方能一見而已。”
在場之人,除了獅子,聞言皆是兩眼一亮。
“心瞻高論!”
顧逸讚道。
衆人點頭應和。
“說來,心瞻這別業有名字嗎?”
馮濟虎突然道。
心瞻搖了搖頭,還沒來及呢,他看向馮濟虎,便道,
“莫非道兄已經爲我取了一個好名?”
馮濟虎笑道,
“我方纔確實想到了一個,但不知合不合你的意。”
程心瞻也笑,說,
“道兄所想,必合我意,請道兄賜名。”
“我擬取「雲光」二字,你看如何,「雲水襟懷,光風霽月」,這也正合心瞻的胸襟與才情,大家覺得呢?”
“好名字。”
“正是,正是!”
衆人都稱讚着。
程心瞻自然也覺得好,但自知還擔不起這八字評語,但是又對這八字評語極爲喜愛,心嚮往之,於是道,
“那我便厚顏領了道兄的贊,這便刻字爲銘。”
說完,程心瞻擡手,劍氣迸發,在洞府門上刻下了三個雲隸大字,
「雲光洞」。
衆人紛紛起身,拍手叫好。
至此,這場閒暇小聚也接近尾聲了,衆人乘興而來,興盡而返,笑着與程心瞻告辭。
倪文鈺與燕正陽下山返回黃海。
馮濟虎和蒲濟萱駕雲西去,他們要結伴回巴東藥廬。馮濟虎已經給龍妃試過了安胎保生的藥,並持續觀察了這麼久,此時也是放心離開。
獅子、三妹還有白庸良御風南下,暑氣已消,該是回山門收心修煉了。
心舒沒有跟着回山,而是跟着顧逸回了黃海,但她留下來不是爲了玩樂,而是要跟隨其父學習龍咒與神通。
程心瞻一一目送他們離去。
當山上只剩下他一個後,他又靜靜看了一會海,然後便開始打開衆人送的禮物。禮物貴重與否,不是程心瞻所看重的,但是他很享受這份情誼與心意。
禮盒在桌子上擺成一排,他就按序打開。
第一份是燕正陽的禮物。
漂亮的檀胎描金漆匣上鑲嵌着玉扣,隔絕了內外的靈氣。他解開玉扣,立即便有一股醇香傳出,再打開漆匣,便發現裡面放着的是一個龍鳳團茶餅。
這茶餅呈現出墨綠色,餅上的紋路似龍騰鳳翔,栩栩如生,更有異香撲鼻,令人陶醉。
程心瞻大喜,連忙又把漆匣關好,玉扣扣上,免得茶香散掉。他是出行好酒,靜坐喜茶,尤其是看經書的時候,根本離不開茶,這份禮是送到他心坎上去了。
把漆匣放入虛界擺好,他繼續打開第二份禮。
這是龍君的禮,是一個沉甸甸的金函。
金函沒有鎖,只貼了一個封條,封條上也沒有字,只有一個印紋,曰:
「總攝滄溟,節制風雨」。
他掀開了封條,打開金函,頓時寶光四射,並伴隨着一聲龍吟。他定睛去看,便見函中放着一本經書,而經書封面上有三列字,是爲:
「太上洞淵神咒經——卷之十三——龍王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