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在座的京鋼廠的同志們,自己一時半會兒是絕無可能搞出這套爐磚的設計,但是對於成果的鑑別評價能力他們還是有的。
這套東西,一看就靠譜!
看來趕上國際主流的500~800爐爐齡有望啊。
同志們默默不語,只是一味的猛記。
說起來簡單,但是其實花費的時間不短,畢竟材料配比、燒製工藝什麼的一點兒都不能少,這是工程實現,對於具體的數據和流程這些要求比起理論分析就高多了。
就好像渣中FeO總量,高振東能大而化之的說一句15%以下。
但是一塊磚裡面雜質最高允許含量多少、用多少度燒製、燒多長時間,這就必須精確,否則一個小小的不同,帶來的可能就是天大的差別。
等到說完這些,高振東看看手錶:“喲,中午了,這樣,走,我們去吃飯,下午繼續。”時間着實是有些長,甚至花了這麼些時間,他都還沒說完,嚴格說來只說了大概一半。
但是這點兒時間和這些技術措施實際上花費的14年相比,還是很值得的。
實際上,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以及國產轉爐自身的問題,我們的轉爐鍊鋼在鋼材總產量中的佔比,前期是不算高的。
能提前這個進程,對高振東個人也好,還是對社會來說,都意義重大。
聽了他的話,京鋼廠的同志們有些意猶未盡,甚至包括三分廠自己的鄭良樞以及技術處的相關同志,他們比京鋼廠的還來勁。
相比在材料方面直接出手,高總工在鋼鐵冶煉工藝方面,真可謂是終年看不見,偶爾露崢嶸。
但是這“偶爾”一旦顯露,就總是那麼的驚豔。
不過飯還是要吃的,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要不……高總工,鄭廠長,我們請食堂的同志辛苦一下,把飯送過來?我們想趁着這個空檔消化消化您剛纔說的這些知識,走來走去的,太浪費時間了。”
高振東和鄭良樞兩人對視一眼,點了點頭:“也行,只是可能送過來味道就差點兒。”
一位同志起身出門,去給食堂打電話。
京鋼廠的同志,也包括三分廠技術處的人,的確是把用在吃飯路途上的時間節約下來,包括等待送飯的時間在內,他們除了花十來分鐘稀里呼嚕的把飯刨進肚子之外,都在看自己的筆記,間或還交換、校對一下,畢竟記筆記這件事情,誰都不能保證自己當時記沒記錯,是不是全記下來了。
偶爾碰見大家都感覺沒記清楚的,還要問高振東一句兩句,好在數字這些,高振東是一邊說一邊往黑板上寫的,要不然同志們要花的時間更多。
看看時間差不多,同志們也真的沒有休息的想法,高振東等食堂的同志把餐具收走之後,和範廠長打了個招呼:“我們繼續吧。”
“嗯,好好好!繼續繼續。”其實他們早就按捺不住了,但是高振東沒動作,他們也不太好意思催促。
“即便有了好的耐火材料,但是我覺得,我們的事情並沒有完,剛纔已經說了,這是一個化學、物理共同作用的結果,所以,我們還是要想更多的辦法,在好材料的基礎上,更進一步提升爐齡,爭取一步趕上國際先進水平,甚至超越他們!”
還是高總工心氣兒高啊,起手就要超越!但是想想高總工的過往,這件事情聽起來好像也不是那麼的離譜。
超越國際最先進水平這事兒,他拿手!
“好,高總工,你打頭,我們跟上!”範廠長一句話很有水平,不論是態度還是位置,都體現得妥妥的。
“我覺得啊,我們還是要在不影響出鋼質量的情況下,儘量降低出鋼溫度,降低熱侵蝕。同時要儘量控制整個鍊鋼過程中溫度的平穩,變化有序可控。我看了,現在這個爐子,溫度控制是有些問題的,這對材料的抗熱震性能提出了太高的要求,就算是抗熱震性能好的,經過這麼折騰,消耗也會上升。”
熱震,其實是一個類比,類似機械振動,指的是溫度劇烈變化,冷熱快速交替反覆,就好像一個人保持同一個高度,不會那麼難受,但是如果快速上下顛簸,那就沒法承受。
說起這個,範廠長知道是哪兒來的問題:“這個主要還是我們自動化控制能力不足,有了你們在這方面的支援,我們有信心將這個問題控制下來。”
說到這裡,他不由得佩服高振東一上來就先解決掉自動控制系統問題的決斷,有了這個基礎條件,有不少問題都能緩解或者控制下來,不只是鍊鋼工藝、出鋼質量,而且類似剛纔提到的這種周邊問題,也能順手就解決了。
高振東作爲現代科研人員,對於“手工”和“工業化生產”之間,比較偏向後者。
實際上,除非是太過特殊導致自動控制技術還無法滿足要求、或者是批量太小專門投入自動控制系統代價過高、還有情懷文化、以及炒作所需的稀缺性要求等這幾種情況,例如刮研操作是第一種,手雕火箭裝藥就是前兩者共同的結果,而小鬼子的一堆“XX仙人”則是最後一種。
除此之外,絕大多數情況下,工業化產品能吊錘手工。
所以高振東的想法一向是能上自動就上自動,至少在保證一致性和高下限方面,自動是有優勢的。至於手操,從純技術角度出發,下限極低,大部分情況下上限也不見得就真能高到哪裡去。
“嗯,這個問題很具體,和現實聯繫緊密,我們這裡就不深入了,只要知道往這個方向上走就行。”高振東道:“接下來,我們想一個很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在轉爐使用過程中的維護問題。”
“維護?”
“對啊,實際上我們可以在轉爐使用過程中,進行一些簡單的維護,這樣能大大的延緩爐襯的侵蝕,提升爐齡。這些維護相對簡單,比起整體大修更換爐襯,還是有很高的經濟效益和時效效益的嘛。”
高振東這話在理,但是在理的東西在實際應用中不見得就能用。
“高總工,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是實際操作起來有困難,侵蝕速度對於爐齡來說雖然很快,但是實際厚度的削減實際上是一個比較緩慢的過程,我們沒法隨時往裡面增砌爐襯,而且這種操作,實際上也是非常花時間的,裡外裡算下來好處並不多。我們除了使用瀝青補爐之外,其他維護手段就不多了,但是瀝青補爐對永久性侵蝕效果有限。”京鋼廠的一位同志道。
瀝青補爐,就是往爐里加瀝青,並且燒結,主要是補充氧化脫碳的碳。
高振東點點頭:“你說得沒錯,那種維護方法的確是不合適,但是我們可以利用鍊鋼過程的殘餘廢料完成這個維護。”
還能這樣?同志們瞠目結舌,高總工這思路也太天馬行空了吧?
“高總工,這真能行?”
高振東笑了起來:“不試試怎麼知道,例如,我覺得有個辦法是可以考慮的,那就是濺渣護爐。”
這個詞倒是好懂,把鍊鋼的鋼渣濺射到爐壁上,保護爐襯。
但就是因爲好懂,所以同志們的反應才特別強烈。
“這不行吧?本來鍊鋼過程中的爐渣濺射就是侵蝕爐襯的一大原因,還故意往上噴?”
“剛纔降爐渣FeO重量,就是爲了降低爐渣對爐襯的侵蝕,現在怎麼反過來了?”
“……”
範廠長看了同志們一眼,你們吶,年輕。
這個年輕不是說同志們討論問題的積極性不對,不該如此當面反對高振東的意見,如果是那樣,還開個屁的技術交流研討會。他心裡想同志們年輕的真正原因是,高總工你們還不瞭解?他敢這麼說,就必定有後手。
果然,高振東並沒有阻止同志們的激烈討論,而是笑呵呵的等同志們都發表完意見,才道:“不是要你們在鍊鋼過程中去濺渣護爐,而是出鋼之後!”
“出鋼之後?就是最後的爐渣?”
剛纔都在激烈反對的同志們,一時間鴉雀無聲,他們發現自己犯了個最大的問題——經驗主義。
只想着在鍊鋼過程中解決問題,直覺的就把主意打到鍊鋼過程中的渣身上去了,想着一邊煉一邊護,沒想到人高總工根本不是這個意思。
高振東點點頭:“對,最後的廢渣,利用最後的爐渣中的MgO,使用氮氣吹濺起來並掛壁,相當於是每一次鍊鋼,都在對爐襯表面進行一定程度的修補,延緩爐襯本身氧化鎂的總侵蝕,這也是能提升爐齡的嘛。而且這個動作是在鍊鋼完成後順手爲之,很方便的。”
他這話一說完,同志們感覺自己又發現了一條新路,居然能這樣。
別看這個辦法提出來之後,好像就是在鍊鋼結束後吹吹爐渣,但實際上他們知道,如果不是對鍊鋼整個流程極爲掌握,而且對爐襯的侵蝕和保護機理非常精通,那是真想不出這個辦法來。
“這個辦法好!充分利用了鍊鋼後爐渣的殘餘成分和熱量,直接生成新保護層,絕了!”
“可是氮氣吹濺,會不會對鋼材產生影響?”到了這一步,氧氣是不可能用氧氣的,一輩子都不可能用氧氣的,只有用氮氣吹,才能保證不發生什麼麻煩的反應這樣子。
“你傻了,這是出鋼後的爐渣!你就是吹得再多,也不關出鋼質量的事兒啊。”
“啊對對對,是我腦子又犯渾了。可是如果氧化鎂含量不夠高怎麼辦?”煉製不同的鋼材,爐渣裡的MgO可不見得都一樣,含量太低掛上去也沒什麼用。
高振東插了一句:“添加一點輕燒鎂球,將爐渣中MgO含量調整到8%~12%,再進行氮吹。”
提問題的同志喜不自勝,大家都樂呵呵的在筆記本上寫下“輕燒鎂球,8%~12%”,搞工藝的同志都知道,這很重要。
“這種操作,能用於各種不同的鋼種,還挺通用。”通用也是很重要的。
“但是吹濺不太好控制方向和範圍呢……”噴槍的角度、方向、高度能控制的範圍有限,效果可能達不到最好,雖然略有遺憾,但是說起這話的同志倒沒有覺得是很大問題,總比沒有強,要什麼自行車。
“你傻啊,除了噴槍自己能一定程度上控制之外,轉爐自己就能主動改變傾角和轉動,爲什麼只是槍動?讓轉爐自己動!甚至我們能整出一套自動程序,不需要人工,自動檢測爐渣成分、添加輕燒鎂球、自動控制轉爐和氮槍達到儘可能完整的覆蓋,做到護爐質量好,而且還速度快不耽誤事兒。”
說到這裡,同志們又不禁想起來,高總工一開始先定調解決自動控制系統的妙處了。自動控制系統解決不了原理問題,但是它能儘可能好的把原理問題的解決方案實現出來。
“妙啊,實在是妙啊~~~~~~”範廠長的感慨裡,也不知道是說這個濺渣護爐妙,還是總體都妙,不過估計後者的概率大得多。
然而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當然,這種帶點廢物利用性質的維護,雖然有一定效果,但是畢竟受限於廢物條件,針對性和普適性都不是非常的好,所以我們還要有主動的維護手段,把維護的主動權,抓到自己手裡!”
高振東的話讓同志們都麻了,還有?而且,就是一定要主動去維護是吧,主動維護的難處剛纔可都說過了。
“您的想法是?”範廠長一臉“賺翻了”的表情。
“除了瀝青補爐之外,我們用含氧化鎂的材料爲主體,添加結合劑和添加劑,在鍊鋼後未完全冷卻時噴塗到局部侵蝕嚴重的位置,甚至可以在侵蝕不嚴重的時候,進行預防性噴補。”
“這樣能行?”噴補技術是在70年代末才基本完善的,現在的同志們別說見過,大概是連想都沒想到的。
“能行,我推了推,可以用重燒鎂砂、白雲石砂爲主料,硅酸鹽、硅灰爲結合劑,熟石灰爲燒結添加劑,添加一定數量的水,在爐溫尚高的時候噴塗到噴塗面上,這樣能充分利用餘溫,將噴塗料附着在爐壁。”
噴補有溼法、半乾、幹法、火焰噴補等,高振東選的是溼法噴塗,這種方法雖然會因爲乾燥過快產生裂紋,大概只能粘附幾個月,但是這完全不是問題。
笑死,現在的爐齡,綜合下來根本用不了幾個月,完全不用考慮。
而此時溼法噴塗高達90%以上的附着率,以及操作簡便、技術簡單、成本低廉,就成了最大的優勢。
而且溼補法的配料,是最容易獲得的,這對於我們現在的情況來說非常重要。有的噴補料配方要碳化硅,對於現在的我們來說就未免有點要求過高,來源和加工都比較麻煩,鋼鐵是大宗產品,哪怕只用於修修補補,用量都是很大的。
技術不一定要選最好的,而是要選最合適的。
聽着高振東的話,好傢伙,果然是高總工的習慣,連噴塗料配方都給整出來了!
不只是配方,他甚至給了配比!
不止配比,他甚至給了噴補壓力、噴補角度、溫度、水固比、黏度、噴補距離等一套工藝。
這是什麼,這特麼都不用自己這邊研究,直接弄來設備調好噴補料,直接往上幹就行了。
而且這噴補料裡的每一種成分,都是非常容易獲得的。
全程看下來簡直一馬平川,毫無難度。
但是同志們都知道,這不是真的簡單,只是因爲事情都被別人先幫忙做了而已。
哪有什麼歲月靜好,而是高總工在負重前行。
他真的,我們哭死。
當然,這是個玩笑,同志們要哭死的,是另外一件事情,他們發現好像這個事情並沒有那麼一馬平川。
“這個噴塗料黏性大,噴補壓力又要求0.4~0.7Mpa,而且是固液混合料,我們手上的泵可能不行。”一位負責工藝的同志道。
範廠長倒是不太放在心上:“不行?那就想辦法。”人家都做到這份兒上了,這點問題還是我們自己解決吧,要不然臉往哪兒擱。
高振東卻笑了起來:“你們還別說,這個事情你們還真不用太擔心。”
啊?還有驚喜?
“這個泵,用柱塞泵或者螺桿泵都行,柱塞泵是個什麼情況我不知道,但是螺桿泵我是知道哪兒在搞的,而且搞成功了!現在已經發展到雙螺桿泵了。我替你們要一要技術吧。”
噴補料形態特殊,一般的泵還真不行,此時螺桿泵的含金量可就大大上升。而這東西,搞單兵一次性火箭筒的時候,高振東就指導着別人搞出來了。
以高振東的情況,把這個東西的技術要過來沒有任何難度,他的貢獻和地位在哪兒,而且此時,鋼鐵是國內工業的首要任務,甚至沒有之一。
範廠長是真的要哭了,這特麼太不好意思了啊!支持得太徹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