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難的的好天氣。陽光明媚, 沒有一絲風。沐青中午時分來到德勝醫院。這家醫院雖然掛在她名下，但她來這裡的次數屈指可數。除非必不得已的事，一般不會過來。她好像也極少記起它。不過卻並沒有疏忽對它的管理, 甚至基本有求必應, 從不吝嗇投入, 所以德勝醫院如今倒也盛名在外。
沐青獨自在醫院裡閒步慢走。臨近中午正是探病與活動的高峰期。空地上隨處可見三三兩兩的人。病人和家人們一起享受陽光普照。有一個小女孩, 不知生的什麼病, 坐在輪椅上，眼巴巴的看着其他同齡人在草地上上嬉戲奔跑。她媽媽瞧了一會兒，便推着輪椅帶她一起加入到他們中間去。輪椅當然很笨重, 媽媽推的很吃力，卻依舊奮力奔跑着, 那小女孩臉上露出很甜美的笑容。
沐青望了一陣, 離開他們, 走進大樓去。她因是臨時起意，沒有叫任何人同行, 也沒有事先通知，因而醫院的人弄的措手不及。院長得知消息帶人迎接出來時，她已經自己走到院長辦公室外不遠了。
院長老遠便表達着歉意，把她迎到裡面去。坐下來，好一陣寒暄。說來說去, 都是些慣常的客套話, 沐青並沒有提起醫院什麼事, 那樣子分明不像來做突擊檢查的, 衆人一時都摸不着頭腦, 只得謹慎陪着。沐青倒很快把他們打發了，只有院長還留着。
人都走了, 院長方用玩笑的口吻說道：“都說無事不登三寶殿，你倒是趕緊說說有什麼事吧，別吊的人心裡發慌。”他已在德勝許多年，算元老級的人物，當年危急關頭還幫下不少忙，情分比不得別人，說話也隨便些。
沐青卻微笑道：“就是突然想過來看看，沒什麼事。”她這樣說，院長也只好不做他想，他一沉吟，說道：“我記得卓醫生上午有臺手術，這時還沒有結束，要不要一起去觀摩觀摩？”沐青擺手道：“算了。最近我胃口本來就差，別再害我。”院長笑道：“怎麼胃口差了？具體什麼症狀，來都來了，要不要做個檢查？”沐青道：“冬天胃口向來就差些，沒什麼。”院長便道：“那等卓醫生忙完，再叫上老董他們幾個，我們一起吃頓飯。你好不容易過來一趟，可要賞光。”
沐青家裡頭的事雖然一向低調，但也不是一點風聲都沒有，院長多少知道些。其中細節不明瞭，這些年上頭對卓醫生的照拂卻不可能不知曉。卓醫生本身也確實優秀。兩者相輔相成。可以說卓醫生前途無量。院長刻意提起卓風華，也是猜想着沐青的突然造訪怕是與卓風華有關，就算沒有，拉上卓，也便於說話。
他倒猜的八九不離十。沐青確實爲卓風華而來。當下便答應了院長的提議。院長着人去安排飯局，之後陪着沐青在醫院四處轉轉，一面略做介紹，一面夾雜着撿些近來的成果隨口說着。沐青面帶笑容的聽着。
走到一處，那裡立着兩塊石碑。黑黑的光滑石頭上刻着遒勁有力的幾行字。院長本來一直隨便走到哪裡都要介紹幾句的，到這裡卻沒怎麼說，有點顧左右而言他，想一帶過似的。這樣一來，沐青反而很敏銳的察覺到了，不由多看了兩眼。一看之下，馬上記起來。她記憶深處本來就一直記得，只是從未想起過。那石碑上赫然記載的是喬遠之和他原配的名字，以及這醫院建立的初衷。由誰來看，都是一段佳話。
沐青微笑着沉靜的走過去。又參觀了幾處，忽然接到一個電話，她聽了幾句，便對院長抱歉道：“不好意思，有點急事，我得回去處理。吃飯的事記着，下次請你們—不是敷衍，到時可能還有事請你們幫忙。”她想了一想，又說道：“你幫忙給卓醫生帶句話，讓他晚上去我家一趟，務必過去。”她很快離去。
她專門來找卓風華的，但真到了這裡，到了一個彷彿他們的世界，卻終究覺得不是說話的地方，因此就改到家裡去了。
這一點，卓風華倒也想到一處去了。他不大想去喬家，但那裡不失爲一處談話的適合場所，當着家人，開誠佈公的談清楚最好。加恩的事早晚都需要解決。那實在爲一件棘手的事。不過旁人不知其中淵源，他們眼中又是另外一番意味。院長傳達消息時帶着一種好像心照不宣的笑意，還拍拍他的肩頭。卓風華也沒有去解釋什麼。
下班後，卓風華徑直從醫院驅車趕往喬家。路上經過熟悉的店鋪時，習慣性的下車，買了些水果。這在以前是經常有的舉動。店鋪老闆也跟他是熟臉了，看見他還打招呼，說好久沒看見他了。他隨口應對着，心裡覺得時間流逝真快。以前那段時光，彷彿已經過去很久了。
到了那裡，首先看到的是蓮姨，她還是老樣子，正坐在客廳裡摘菜。卓風華叫了聲蓮姨，她才猛然驚醒似的，站起來跟他打招呼。她臉上的神情不大自然。當然，她肯定也知曉了所有事情。家中就這麼幾個人，也瞞不住誰。
她看見卓風華手裡的水果，接過來，笑道：“喲，這麼好的橙子。好久沒吃了。”她指指樓上：“你伯母在她書房裡等着你。你先上去。等會事情談完，一起吃晚飯，這水果放晚飯後吃。”她想象的是一個很圓滿的結果。
卓風華沒有異議，點點頭。忍住沒有去問加恩。從一進來，就沒有看見她。或者她已經在書房率先等着他了。
然而並沒有。書房裡只有沐青一人。
這棟房子一共有兩間書房，其中一間卓風華很熟悉，這一間卻十分陌生。這好像是第一次來。佈置的很簡單，甚至有些樸素。他也沒有細看的功夫與心思。沐青坐在寬大的書桌後面正等着他。
沐青說：“過來了。”卓風華點點頭，兩人在沙發上坐下。
茶几上有提前準備好的茶水，沐青倒了一杯，推到卓風華面前。她自己也倒了一杯，淺淺呷一口，開口道：“我怕加恩在這裡攪纏，就把她支使出去了。有些話，想單獨跟你說。”她頓一頓，說：“我一向忙碌，對加恩疏於管教，讓她做出那種事，實在有愧。”卓風華勉強道：“誰也沒想到的事。希望到此爲止便罷。”
沐青靠在椅背上，久久不語。
這異樣的沉默越久，便越叫人覺得不安。卓風華漸漸感覺有些不對，正要開口，沐青卻說話了，她說：“今天叫你過來，是有事想跟你相商。我開門見山吧——我希望你們結婚。”
卓風華有些反應不過來，心裡已經明白了，嘴上卻還是不可置信的問道：“誰跟誰結婚。”沐青清晰回道：“你跟加恩。”她繼續道：“我看加恩對你確實真心實意。本來我們也就都很喜歡你。如今木已成舟，你們組合到一起，也不失爲一個好結果。”
卓風華認爲她在開玩笑，但她臉色一本正經。他知道她絕非玩笑之語。他真不能相信所聽見的。他把事情告訴她，要的也不是這樣一個結果。
他勉強控制住情緒，問道：“你怎麼會這樣想，這簡直是無稽之談，不可能的事。”沐青說：“沒有辦法，加恩喜歡你。我只得成全她。”卓風華沉聲道：“我並不喜歡她，即便我們結婚，這樣強求的婚姻在一起不會有任何幸福可言。你難道不清楚？”
沐青默了默，說：“事實上你也並不討厭她，只是一直沒有往那方面去想而已，你們也不是完全沒可能。無論如何，結婚是現在最好的選擇。”看來她已經打定主意了，這篤定的態度。卓風華冷笑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沐青並沒有動氣，她不動聲色道：“天下父母都一樣。你的父母爲你打算的心，對你的期望不比任何人少—我記得你父母說過，希望你傳承他們衣鉢，做一名真正優秀的醫生。你現在做的很不錯，成績斐然。我一直很欣賞你，你繼續走下去，一定前途坦蕩，前景光明。今天院長也好幾次談起你，講你是未來醫學界的棟樑。”
在這一瞬間，卓風華從心裡佩服自己的涵養。居然沒有破口大罵。他坐在那裡，腦海中浮現父母臨終前殷切的眼神。在那段剛剛失去他們的日子裡，時常在夢裡見到那眼神。每一回夢見，必立下誓約，保證定不負所望。這些年，也從來念念不敢忘。記得以前一起閒談時，還說過這已是他的使命，一生職責所在。當時是一種什麼心境說的？彷彿帶着一種傾訴與驕傲，毫無保留的告知親密的人，有一種分享的意味在。現在十分後悔爲什麼要告訴外人呢？其實現在懊悔也沒有什麼用。要對付一個人，他們照樣有其他的手段與路徑。
以前偶然間聽女護士門聚在一起討論小說裡的劇情，那些強權之人利用財勢權利欺壓對方時，聽起來總覺得過於荒誕狗血，不過是爲劇情服務而已。現在看來，卻是世界之大，人如井底之蛙。虧他還自以爲做過幾年醫生，見慣生離死別，也在職場裡窺探到一些權利傾扎，人生百態了。不過是過於樂觀，缺少對這個社會裡另一面的深刻認知罷了。
卓風華緩緩問道：“如果我堅持不同意呢。”沐青一根手指在沙發扶手上有節奏的敲打着，發出很細微的聲響，她說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到哪一步，大概你以後永遠也不願再聽到我的名字了。”
卓風華手背上青筋凸顯，他那修長的手，迄今爲止最擅長的莫過於手術刀。過了一陣，他方說道：“你這樣逼迫我，就不怕我報復在加恩身上，永遠憎恨厭惡她？”她臉色微微一變，但有很快恢復從容，說：“那便是加恩的造化了。我對加恩一直有虧欠，現在看她實在喜歡一樣東西，我便想傾盡全力給她。只能對你不住了。不過以後絕對不會虧欠你。“卓風華諷刺道：“承蒙關照。”沐青沒有理會，只說：“那便如此說定了。具體細節我讓人再跟你聯絡。”她也知道他沒有別的選擇，並不朝他看，起身走回那寬大的書桌後面，繼續未完的公事。
卓風華也一分鐘都待不下去了。他站起來，走到門口，卻又突然回過頭來，問了一句：“如果佳瑤還在，你的決定是否依舊不變？”沐青低頭翻閱文件，似沒有聽見。卓風華卻一直等在那裡。沐青不得不擡起頭來，淡淡回道：“我不談假設之事。”
卓風華把門砰的一聲關上，門口站着蓮姨，她什麼都聽見了，臉上露出侷促的表情。卓風華招呼都沒有打，徑直離開了。這一次他恐怕是真的走了。
蓮姨目送那背影消失，方走進屋裡去。她手裡端着果盤，裡頭是卓風華帶來的水果。切成一瓣一瓣的，散發着淡淡的果香，色澤也非常好。然而，卻叫人沒有了食慾。
蓮姨把它們放到一邊去，問道：“我看風華怪可憐的。”沐青接道：“恩，我便是那可恨之人。”蓮姨反而不知說什麼了。她看沐青臉上始終淡淡的，眼下卻氤氳着烏青的顏色，想必從昨日到現在都沒有休息過。蓮姨嘆一口氣，猶疑着問：“這樣子真的好嗎？”她把那問題又問了一遍：“這樣子對風華，他將來又怎麼會甘心對加恩好呢？只怕會惡上加惡，越發疏遠了。”
這一次，沐青沒有立即回答。她好像一下子變的十分疲累，臉上現出一種從不輕易示人的老態來。她不是很老，但也確實不年輕了。
沐青站起來，走到窗前。窗外不知何時飛了細雨，細細融融的，極像霧。她佇立許久，方開口道：“孟蓮，許多年前我曾對自己立下一個誓約。這些年來，無時不敢放鬆。我自以爲做的還不錯，但現在我的感受你懂得嗎？好像一切努力都白費了。都是枉然。弄來弄去，我女兒她，還是選了一條最艱難的路。\"蓮姨默默的聽着。
沐青把眼中的熱意壓下去，重新開口：“加恩不撞南牆不回頭。既然她已經認定了，非要跟風華糾纏下去，那麼，就乾脆讓他們在一起吧。恨也好，怨也好，愛也好，儘管去徹底的弄個明白。若有幸恩怨化解，我自然樂見其成。如果終究成死結，看透徹了，加恩便可以死心，風華也可以解脫了。到那時，加恩撞的頭破血流之時，我好歹還在，好歹還能接她回來。至於我會不會遭恨遭罵，便隨它去吧。”
她辦事向來效率奇高，三天後，他們的婚訊便公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