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段灰暗的日子。
喬家上上下下都亂了。如果單純只是公司裡的事,沐青還能支撐住。但不久後,葛元玲孃家裡的那些旁系親屬突然跳了出來,用一種理所當然的姿態要求拿回屬於他們的東西。這真是天荒夜談。
然而他們明顯做足了準備而來。從葛元玲父親創業那時一一細數,當年他們旁支對他的資助和扶持,再到元玲嫁給喬遠之的陪嫁,這般那般巧如舌簧的一說,就變成如今喬家的財勢他們反倒居功奇偉了。
說實話,這與他們何干呢。早就跟葛元玲半輩子不來往的人了。況且喬葛兩家當年財力相當,也說不上喬家借勢,反倒是葛元玲那個不問世事的性子,沒有喬遠之,還不知道葛家會走到哪一步。兩人結了婚,許多產業早已合併發展,共爲一體,成爲共同財產了。這沒什麼可非議的。喬遠之在的時候,他們並沒有提出任何質疑,如今一走,就馬上跳出來,也不過是看到只剩下她們幾個孤兒寡母了。
沐青這一面,也着實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儘管她能力不錯,又是喬遠之的第二任妻子,但如今是原配的孃家人找上門來瓜分財產,外人也就不便於插手。也不是沒有明事人,但像這種家族財產糾葛裡的是非曲直,向來都難以真正說得清。反正,不到最後,也不知到底誰爲贏家。
沐青沒有悲痛的時間,她忙的焦頭爛額。
那些人本身也有一定的家業跟人脈,爲了共同的利益,幾家聯合到一起,什麼樣的手段都能使出來。真正是卑鄙的很。公司股票動盪,項目停滯,鬧的人心惶惶。更叫人髮指的是,他們把眼光放到佳瑤身上去了。
佳瑤名下的產業與股份自然不少,又名正言順。按他們的話說,要把這可憐的葛家骨肉帶回他們的羽翼下去,呵護她長大,斷不能流落在外,更不能落在後媽的手裡。沐青聽了只冷笑,說的真是好聽。他們呵護佳瑤長大,就不知長大後還能不能有佳瑤一口湯喝。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們帶走佳瑤。佳瑤自己也不願意去那個陌生的家族裡。沐青跟他們鬥爭了很久。那一兩年官司打了好幾回,商場上也交手無數次。處境越來越艱難。她不能退,對方眼看肥肉即將嘴了,更加步步緊逼,什麼下三濫的手段都出來了。
最困難的時候,幾乎瀕臨破產,幾乎可以說內憂外患,走投無路了。
外面的事沐青勉力扛着,家裡就只有蓮姨帶着兩個女孩子。原本還有些傭人的,在那樣的動盪之下,自己走了一些,後來有一個被旁支收買,從家裡偷了些東西出去,又作僞證說沐青對佳瑤私下苛待,害的那一場官司沐青差點一敗塗地。沐青非常生氣和悲憤,說了一句:“都靠不住。”便把剩餘的傭人都遣散了。只留下蓮姨。
蓮姨雖說自願留下來,但每日都過的提心吊膽。
因爲那邊後來越來越太、猖狂,一面在外面牽掣沐青,一面還動用武力了。他們煽動股民去公司和家裡鬧事,叫地痞流氓來恫嚇。不到真的出了大事,警察向來不愛管這種紛爭,因此她們只能自保。
鬧一鬧倒可以頂住,最怕的是他們趁亂擄走佳瑤。這種事不是不可能的。強行帶走,然後威逼利誘,叫佳瑤改口或者簽署些什麼協議,在最後關頭來上這麼一着,局面真就一點不能挽回了。
喬家的那個房子裡有個小小的秘密倉庫,大抵以前用作儲備糧倉。那段時間,就成了佳瑤的避難所。跟她一起的,還有加恩。
照加恩的性格,她更寧願站在外頭對抗惡勢力,但她也知道這種情況下不添亂便是幫了忙,因此也十分配合安排。兩人的關係也說不出怎樣,在那樣的情境下,無論平日喜不喜歡對方,有一個人作伴總是好的。她們上學放學都一起,家裡有人鬧事的時候,就一起躲到小倉庫裡去,各自靠牆坐到角落裡,默默的聽着外面的喧鬧,等平息了,又一起走出來,跟蓮姨一起收拾狼藉。
誰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盡頭,都惶惶的等着。尤其佳瑤,從小順風順水長大,哪裡經歷過這些,心裡的驚惶與震動尤其深重,偷偷的不知哭過多少回。
這一天,幾個人正圍坐在一起吃晚餐。沐青勞累了一天,很疲倦的樣子。其他人也都沒有說話,都寂寂無言的咀嚼飯菜。氣氛無意有些沉悶了些,但對於這一向的她們來說,能這樣安靜的坐到一桌一起吃頓飯,就已屬不易了。
吃到一半,突然衝進來一羣人。蓮姨不由一驚,因爲白天剛來過一撥人,原以爲今日已平安度過了,誰知他們又來了。這次更是聲勢壯大,氣勢洶洶的樣子。其中有幾張熟面孔,那是最被煽動的幾個股民,一來就拉扯住沐青,用尖銳的語言動作圍攻她,一定要她給個交待。蓮姨看到另外的人直瞪着佳瑤,就知不妙。
果不然,不一會兒就把手伸向佳瑤了。
蓮姨叫道:“你們想做什麼,光天化日之下,還要搶人不成?”她把佳瑤跟加恩護在身後,全身發抖的被逼到牆角。沐青分不開身,回頭喊,“帶佳瑤走。”卻已經來不及了。
那幾個男人輕輕一推,蓮姨就跌到牆角去了。他們拖着佳瑤往外走,嘴裡說道:“哭什麼哭,帶你回家而已。”佳瑤一邊哭一邊掙扎,叫道:“我不要跟你們走。我的家在這裡。”她使勁扳着那人的手腕,那人卻紋絲不動,卻突然手上一陣劇痛,原來加恩不知何時撲上去狠狠咬住他手臂。她一點聲音都沒有,把所有的氣力都用在了鋒利的牙齒上。
那人嚎叫一聲,扯住她的頭髮摜出去。加恩跌落在地上,好一會兒才爬起來,嘴角殷紅,也不知是誰的血跡。她還要再撲上來,那男人卻先一巴掌甩了過去,罵道:“倒還有個狼崽子。今兒打掉你幾顆牙,看你還咬不咬?”
圍攻沐青的幾個人原本只是來要個說法的,看到這個暴力場面,不由都面面相覷。沐青得以脫身,過去將加恩護在身後,“你們敢動她!”她眼神凌厲,氣勢凝然,那模樣像是真要拼命似的。
那些人也只是奉命辦事,不相關的麻煩也不願找,看到她這幅架勢,就擺擺手:“算了,懶得動她。”誰知沐青又說:“她也不能動。”她指着佳瑤,“放開她。”
爲首的那人痞裡痞氣的說:“護好你自己家的孩子就行了,還管別人家的做什麼。”他四周一瞧屋裡的凌亂,還有躺在地上的蓮姨,嘴裡嘖嘖道:“沐總啊沐總,據說喬遠之留給你的財產也不少,原本下半輩子安安穩穩衣食無憂的過多好。非要管閒事,看看如今都落到什麼地步了,嘖嘖,真是替你可惜啊。”佳瑤在一旁臉色發白。
他還要再奚落幾句,沐青卻突然出手,一把把佳瑤扯到身邊去,對他們厲聲道:“滾出去。”
那幾人老羞成怒,劈手來奪,與她糾纏到一起。沐青拉着佳瑤跟加恩退到牆角,把她們緊緊護在懷中,任憑那些野蠻兇悍的手手掌幾乎撕裂般的拉扯她。
他們也不管她是誰了。兇狠的揪住她頭髮狠命一扔,她撞到桌角上,軟軟倒下,額角的血順着眼角留下來,十分可怖。
那些人也怔了怔,呸一口,“誰叫你他媽多管閒事,活該。”佳瑤跟加恩早撲過去扶着沐青。眼看那些人越來越近,還不罷休,只怕今日一定逃脫不了被帶走的命運,佳瑤哭的愈加徨然。
外面突然響起警笛聲,卻是蓮姨趁亂抱了警,已在門口了,那些人倉皇逃離。剩下她們幾個癱坐在一地狼藉中。
醫生給沐青包紮後,又開了止痛藥,她喝過藥便沉沉睡去。蓮姨把佳瑤加恩趕到臥室裡睡覺,她守在沐青牀邊。
夜深人靜了,經歷過暴風雨後的寧靜總有種不真實感。佳瑤躺在牀上,在黑暗中兩眼望着天花板,外面偶爾傳來一兩聲汽笛聲,聽在她耳朵裡,卻變成另外的聲音,屬於那個男人的:“誰叫你多管閒事,看看現在都落到什麼地步了。活該。”
好像魔咒一樣,沒有辦法驅趕出去。沐青倒下的那一瞬間,她以爲她死了。
加恩房間裡的燈早滅了,她一定已經入睡。也許沒有,她母親變成那個樣子,她怎麼睡得着?她自己也負傷了,嘴角和手肘都破皮流血了。今天可真是鮮血淋漓了。她們兩個尤其嚇壞了吧。這一切都是因爲她。如果沒有她,她們不會落到這個田地。繼續待在這裡,只怕還會給她們帶來更大的災難。她不願做這樣一個人。
佳瑤爬起來,收拾了一個小包,離開喬家,走到茫茫夜色裡去了。
要到哪裡去,她也不知道。總之,離開纔是正確的決策。
這條街道上已沒有什麼行人,遠一點的路上偶爾駛過一輛汽車,車燈一閃,照出一小塊明亮。她既期望又害怕那光照到這邊來。一個人茫茫的走着。
突然後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佳瑤一驚,一回頭,就看見加恩怒氣衝衝的臉。
加恩腳上趿着 拖鞋,到了她面前,把她的包奪過來,往地上一摜,又把她往後一推,說道:“深更半夜的,你作死嗎?”
佳瑤被推的踉蹌兩步。她該二話不說轉身就走的,既然下了這麼大的決心。又或者該反脣相譏,她憑什麼罵她?可不知爲什麼,在這寥落的街道里,一看到加恩,卻不由自主的啜泣起來。
加恩道:“哭什麼哭?你真到外面去了,纔要真正哭死。像你這種人,在外面活不過三天,不是被人賣掉就是活活餓死。”佳瑤哭的更厲害了。加恩也不安慰她,就看着她站在那裡一陣一陣抽泣。黑暗裡,也看不明她是什麼表情。
佳瑤抽噎道:“我不能回去。你看今天的麻煩還不夠大嗎?”加恩好像有些不耐煩:“什麼麻煩,不天天都這樣嗎?”佳瑤說:“如果沒有我,就不會這樣。”加恩頓了頓,過了一會兒開口道:“你倒把你自己看的挺重要。倒不見得陳沐青全是爲你,多半還是爲了她自己。”她這樣說她母親,一點內疚之色都沒有。佳瑤覺得有些刺耳,卻同時又奇異的得到了安慰。
佳瑤擦擦眼角,還是說:“我還是要走。留下來,那些人會沒完沒了。現在的麻煩已經夠多了。”加恩大聲道:“你走了算什麼。你忘記爸爸說過的話嗎?”
這句話一出來,佳瑤原本止住的眼淚又流下來。當然沒有忘,一輩子也忘不了的。一股股熱流從心裡淌到臉上,只聽見加恩在對面呼呼的喘着氣。
天上幾顆星子靜靜閃爍,月亮慢慢從雲層後面露出一角,發出一點淡淡的光。
加恩把包包撿起來,對她道:“走吧,回家。”
她在前面走着,佳瑤跟在後面。月亮完全出來了,地上的影子一前一後,後來變成一樣了,卻是一長一短。只看地面,兩個身影既像是行走在夜幕中,又像是在陽光下。
回到家裡,蓮姨正焦急的張望,沐青也起來了,披着一件白色睡袍,額角的紗布沁出一塊猩紅,更襯顯的她臉色蒼白如紙。她看到佳瑤,對她招招手,說道:“你們過來。”
佳瑤跟加恩兩個走過去。佳瑤幾乎不敢看她的眼睛。沐青端詳着她,她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卻只是摸了摸她腫脹的眼皮。佳瑤面頰上又溼了,她哽咽道:“對不起。”沐青說道:”該我說對不起。對不起元玲和遠之。“她微微嘆息一聲,過了一會兒突然說道:”佳瑤,叫我一聲媽媽吧。“
佳瑤一直叫她沐姨,他們結婚後,她也沒有改口。沐青此時溫柔的看着她,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佳瑤心裡說不清的情緒沉沉浮浮,她撲進她的懷裡,叫道:“媽媽。”沐青撫摸她單薄的肩膀 ,又把加恩也摟過來,兩個孩子都在她懷裡了。三個人緊緊相依着。什麼言語也沒有,只聽見佳瑤一陣一陣連綿不斷的哭聲。還有蓮姨在一旁低泣的鼻音。她原本對沐青不可避免的心存成見與戒備,看見這一幕,她便把它們統統拋開了。佳瑤跟加恩是兩姐妹,她也該好好的一樣對待她們。也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沐青說:“別怕,會好起來的。”
後來也確實慢慢好起來了。境況有所好轉後,加恩跟佳瑤又開始爭鋒相對起來。以前爭奪喬遠之,現在對象換成了沐青。像是兩人對換了彼此的位置,不過加恩卻沒有佳瑤那麼好說話。一點點事都會發作起來,弄的家裡三天兩頭的都有爭吵。沐青跟蓮姨也懶得去管了。
沐青保住了一部分財產,致力於事業的發展,從真正的,完全的的變成了一個女事業家。佳瑤跟加恩緊接着升了學,身量一日日拔高,成長爲亭亭玉立的女孩。再一晃,佳瑤都把男友帶回家了。
那一段灰暗的日子,總算過去了。
當時身陷其中,總覺得前途惶惶,度日如年,日子那樣那樣的漫長,好像永無盡頭。現在敘述起來,卻在一兩柱香的時間裡就結束了。蓮姨不由覺得有些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