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字跡
謝箏低垂着頭。
夏日陽光從大殿外撒入，在佛前落下斜長的光影。
謝箏就跪在陽光裡，可蕭嫺覺得心裡冷冰冰的，仿若一下子到了三九寒冬，連日光都不添絲毫暖意。
畢竟是一夜家破人亡，謝箏比她還小几個月，對父母的思念都深深壓在了心底裡吧……
思及此處，蕭嫺眼眶微紅，沒有出聲催促，陪着謝箏又跪了一炷香。
兩人從大殿出來，誰也沒有說話。
蕭臨疑惑，低聲道：“嫺兒什麼時候這般誠心了？”
蕭嫺嗔他：“爲祖母祈福，怎能不誠心？我在明州數年，那裡佛寺興盛，多得是誠心人，我看得多了聽得多了，也就信了。”
兄妹兩人絮絮說話，隨着知客僧往廂房去。
左右四間，除了兄妹兩人的，另有兩間給了隨行的僕從僕婦。
未免蕭臨擔憂，兩人也不去遠處，就在舍利殿西側的碑廊裡走動消食。
謝箏想着，偏過頭去，另碑廊的另一頭，一位婦人帶着個小丫鬟過來，細細一看，正是在山門外帷幔裡遇見過的那一位。
反正夏日裡天亮得早，明天早早起來過去，比夜裡安心。
待走到廂房外頭，鄭夫人不禁笑了，道：“我就住在最前頭，沿着廡廊走，到盡頭拐個彎兒，後頭第一間廂房。”
謝箏應了，她有事情打聽，正好出去走動走動，便沒有讓婆子動手，各式點心都取了些，裝入盒子裡，親自提着去。
謝慕錦看着謝箏的字哈哈大笑，說隨心之中自有風骨，雖不似閨中女子刻板規矩，但也獨具風味，隨她便好。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機緣，只口誦六字大明咒，轉塔而行。
如此看來，也就沒幾步路，實在是有緣了。
謝箏轉了一圈，才尋到一個六七歲的小和尚。
小丫鬟連連點頭。
謝慕錦搖頭，他道：“這是柳先生年輕時的字帖，他如今的筆力，父親連皮毛都不及。”
日光只餘幾縷，殿內漸漸暗了下來，謝箏正欲起身，突然聽見輕輕腳步聲停在了她的身後。
她爲了玉佩來寧國寺，可到底來了之後要找誰，要問誰，她並沒有底。
謝箏心思一動。
依着身份，婦人原本不想與蕭嫺攀話套近乎，但兩人都喜歡書畫，不由就聊到一塊去了，亦提起自家夫家姓鄭，在國子監裡做個五經博士。
謝箏站在廡廊下，聽着迎風吹來的聲音，心慢慢的就靜下來了。
她看向碑銘的落款：“正恩？”
從此謝箏寫字，愈發隨意，謝慕錦還給她尋過不少大家字帖，行書草書，只叫她看風韻，不叫她習外形。
“我能參拜佛舍利嗎？”謝箏又問那小和尚。
她下意識擡手，指腹擦在石碑上，用勁沿着刻印描畫。
沈氏準備了不少素點心讓他們帶來，蕭嫺用了些，道：“你裝一些給鄭夫人送去。”
不能燒些紙錢，便在佛前拜一拜，以求超度。
小丫鬟低聲道謝：“我們夫人在裡頭誦經。”
蕭嫺詫異，低聲問她：“你喜歡這字？”
那石碑在這一衆碑刻中顯得有些新，謝箏估摸它頂多二三十年，她看東西極快，即便是匆匆一眼，也能留下記憶。
“您也來看碑？”蕭嫺問道。
繞了幾圈，終是在塔前跪下，合掌替父母祈求。
謝箏淺淺笑了。
碑廊不長不短，石碑上是百餘年間書法大家們的墨寶篆刻，蕭嫺喜好這些，一碑一碑看過去，格外仔細。
等謝箏開始看字帖的時候，她說謝慕錦學了八九成。
廂房的佈置大同小異，謝箏曉得，被落地罩擋住的位置擺的是尊觀音像。
顧氏無可奈何，請了謝慕錦來。
謝慕錦自始至終練的都是柳澤的字。
誦經之人講究，沒有唸完迴向文不好打斷起身，謝箏壓着聲兒，比劃道：“就一些點心，不要打攪夫人，我先走了。”
蕭嫺不歇午覺，用過了午飯，與謝箏一道在寺中行走。
謝箏出來，沒有回蕭嫺那兒，而是往前殿去。
小和尚合掌道：“可以進去大殿，但能不能參拜佛舍利，要看緣分。”
兩廂一照面，彼此皆怔了怔，復又笑着問安。
謝箏彼時不信，偏又無處尋找柳澤年老之後的墨寶，只能把這事兒放下了。
蕭嫺想了想，道：“寧國寺的住持大師法號正遠，這位正恩，許是住持大師的師兄弟？”
蕭嫺怕家中身份唬住鄭夫人，便只說父親在地方做官，外放有幾年了。
謝箏與小和尚確定碑廊裡的碑銘爲正恩大師筆跡後，也沒有急着去上塔院。
鄭夫人的心思不在拉攏上，也就不多問，兩人只談書畫，倒也其樂融融，直談到了蕭臨讓婆子來尋，這纔不舍地一道往回走。
仔細算起來，今夜應當是謝慕錦和顧氏的三七夜裡，父母突遭劫難，謝箏自顧不暇，這一路來，別說做七，她連替父母入殮都做不了。
再後來，那些字帖也隨着那一場大火燒成了灰燼……
正是做晚課的時候，僧人多在大雄寶殿，離廂房最近的舍利殿附近沒什麼人。
謝慕錦說，玉佩是一故人所留，而正恩的這一手字，分明就是柳大儒的筆跡，進步不少，但其中脈絡韻味是相同的。
謝箏擡眼看去，只瞧見落地罩後頭跪在地上的鄭夫人的背影。
怎麼跟個法號似的？
鄭夫人已經半百，鄭博士的年紀自然也不輕了，如今還做着從八品博士，可見學問不缺、官途不濟。
練字的時候，祖父挑的是舊都大儒柳澤的舊帖子。
婦人頷首：“我就愛好書寫，時不時來寺中小住，看一看石碑。”
謝家敗落得早，銀子家底都沒了，徒留書山，謝慕錦幼年開蒙，都是從祖上留下來的書山裡翻出來的三字經、百家姓。
“正恩大師如今在寺中修行嗎？”
莫非所謂的故人，是柳大儒？
若是寺中高僧，問一問僧人就能知道了。
到傍晚時，寺中響起晚課的鐘鼓聲，遙遙的，能聽見大殿裡僧人們誦經的聲音。
現在，看着這碑銘，她想，父親果真沒有誆她，也不是自謙，是真的不及柳先生的皮毛。
因而她看得懂，卻從不會寫那些。
謝箏入了舍利殿，大殿之**奉舍利塔。
鄭夫人的廂房裡點了香，味道並不濃郁，清雅宜人。
天色漸晚，只在幾座大殿之中也就罷了，去後山上塔院，她不熟悉路，天黑行走不便。
正是日薄西山時，餘暉映在飛檐翹角上，如佛光萬丈。
謝箏的字是母親顧氏教的，幼年時，一筆一劃扶着寫，偏她性子跳脫，根本耐不住，剛起筆時還拘着，等過了兩年，龍飛鳳舞起來。
“喜歡的，”謝箏笑了，眉眼彎彎，掩了其中落寞，“父親的字，應當是臨的這一位吧……”
謝箏心中澀澀，看碑銘也不上心，隨意撇兩眼，直到她站在了一塊石碑跟前。
小和尚摸了摸光光的腦袋：“施主是說正恩師叔祖？師叔祖不在這裡，喏，沿着這裡往東邊走，從藏經閣後頭上去，他在上塔院。來回要半個多時辰，你現在去，天都要黑了。”
謝箏心裡一驚，正要扭頭，眼前卻是一條白綾，橫在了她的脖子前。
開新書的時速就是如此渣，寫不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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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