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鳴杖責之後,下身鮮血淋漓的送回了韓國公府,秦老夫人瞧着兒子俯臥在榻上鮮血淋漓的摸樣,心疼的眼淚都掉下來,“快些拿藥過來給國公敷上。--”忍不住對皇帝生了怨懟之心,“大郎再有不對的地方,到底是長輩,當衆罰的這麼厲害,何至於此!”
“母親,”顧鳴面色一片蒼白,額頭冒着冷汗,勉強笑道,“您別爲兒子傷心,我負了丹陽,如今吃這麼一趟苦,也算是心中稍安了!”
秦老夫人聞言大爲不滿,忍不住生出念頭,:既是如今這般感念丹陽,當初公主在世的時候,又爲何不稍稍對之和顏一些?到底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忍住了,和藹容色道,“大郎,便是公主在天有靈,也不會盼着你這般難過的。你如今在房中好好養傷,旁的事情以後再說吧!”
楊柳莊白幔悽清,一身孝服的阿顧倚在廂屋窗畔,天光之下,側影蒼薄的如同一個紙人。朱姑姑悄步走過來,在阿顧面前稟道,“縣主,府中一應物資已經清點完畢,宗長史等人收拾東西,打算返回宗人寺,臨行之前,想要來給公主磕一個頭。”
大周素禮,公主生前居公主府,死後財帛歸所出子女,一應府邸、食邑皆收回中府。
阿顧點了點頭,道,“辛苦他們了!”
“其實,”朱姑姑忍不住道,“聖人這般看重於你,便是將公主府繼續上明言說了這府邸是給你留着的。您沒了母親,孤苦伶仃,可怎生過日子呢?”
“自來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阿顧卻沒有接受,輕輕搖了搖頭,道,“我如今只是一個縣主。按大周禮制,宗室女只有爵在郡主以上方能獨自開府。我手中又不是沒有銀子,什麼地方另買一座宅子不能居住?聖人若恩從中出,倒也不是不可,只是瞧着倒像是厚賞唯恩,損了聖人的盛名!”
七月天空酷暑,阿顧望着莊子上的晴空,嘆了口氣,“母親愛女,則爲之計深遠。我之前尚不明白,阿孃爲何要買下楊柳莊,病重之後不肯留在長安休養,硬要撐着病體趕路到這楊柳莊來。到了如今方明白了。公主府邸在公主逝世後需交還中府。若如今咱們還在長安,這個時候怕也是得收拾行李從府中搬出來的。到時我時逢喪母之痛,又要離開素日裡熟悉慣了的家園,心中惶恐怕是如何了得?所以阿孃特意選了楊柳莊這個莊子。這莊子離着官道極近,採買物資方便,又靠近天水軍駐處,離天水軍不過兩三里路,有天水軍拱衛在側,便是流民也是不敢惹的,竟是個能夠長住的地方。她自覺病重後,便執意遷到楊柳莊上。到如今她去了,我便以守孝的名義留在楊柳莊上住着,自然不顯痕跡,倒是免了那重驚惶擾心的折騰!”
公主這一番深意,朱姑姑原也是不大瞭解的,得阿顧這麼一說方恍然明白過來,憶及公主對阿顧百般慈愛之心,病重之際還這般爲阿顧打算,不肯其有一絲半點爲難之處。不由落下淚來,
“公主慈心柔質,縣主娘子能夠體會,她想必在九泉下也含笑能安。”
“宜春縣主,”披甲兵衛入內稟報,“原韓國公顧鳴如今在莊外求見。”
“他?”阿顧詫然,“他在大理寺受了杖刑,如今不是該在家中養傷麼?怎麼會來這兒?”
“顧大郎瞧着確然有傷在身,”那名年輕的士兵稟道,“他畢竟是縣主的生身父親,校尉不敢擅攔,命小的前來詢問縣主一聲,可要讓他進來?”
阿顧靜默片刻,終於忍不住心中好奇之意,吩咐道,“引他去水亭,我待會兒就過去!”
顧鳴立在莊中素亭之中,瞧着阿顧自屋中款款而來,輪輿羸弱,雪白的孝服厚重,越發顯的臉像巴掌一樣白,伶仃可憐。柔聲喚道,“阿顧。”
“阿爺。”阿顧頷首,“這個時辰,您怎麼到楊柳莊來了?”
“我是來接你回家的。”顧鳴道,“你阿孃走了,我是你嫡親阿爺,自然要將你接回家教養。”他頓了頓,艱澀道,“我日後一定疼你,愛你。”
國公府中,秦老夫人鐵青着臉急急走入主院顧鳴屋子,瞧着屋中空蕩蕩的,拄着柺杖惱怒,“蘇氏,你是怎麼伺候的?大郎如今尚傷重,怎麼可以讓他出門?”
“老夫人息怒,”蘇妍神色慌張,跪在地上苦訴道,“國公牽掛女兒三娘,執意要前往探望,妾身不過是一介侍妾,如何攔的住?”
秦老夫人斥道,“胡鬧!”面上作色,心中生出一絲希望光芒:
丹陽公主過世後,阿顧這個宜春縣主就無人照顧,顧家是她的父家,自然有責任將他接回教養。若是阿顧回了顧家,聖人便是瞧在這個表妹的份上,也不會慢待顧家,如此一來,除了國公的爵位一時沒法子要回來外,其餘的困境竟都不戰而解了。“總算他還有一點點爲人父的慈心!”她哼道,“阿顧失了母親,孤苦伶仃,能夠將她接回家來,咱們一家人團聚,再好不過了!”
楊柳莊天光清朗,池水反耀出萬丈金光。阿顧擡頭探究的瞧着顧鳴。顧鳴這些年雖行爲不着四六,但本質並不善僞勢,今日這般模樣,倒似乎真的懷了幾分對自己的憐惜在其中。點下頭去笑道,“多謝阿爺心中惦記着女兒,不過不必了。”轉頭望着楊柳莊,“這楊柳莊挺好的,我就在這兒住着,給阿孃靜心守孝。”
“你別胡鬧,”顧鳴忍着脾氣道,“這莊子不過是個消遣所在,怎能長久住人?你還是個孩子,沒有長輩護持,如何能獨自一人在外頭過日子?”他忍了一口氣,別過頭去,彆扭道,“爲父知道從前待你嚴苛了些,今兒給你做個保證,日後一定拿你和阿瑜同等相待,你不必介意從前,過了你阿孃七七之日,就跟爲父回去吧!”
“免了!”阿顧淡淡道,“聽聞聖人褫奪阿爺國公爵位,御令收回靖善坊府邸。阿爺還是先操心找個房子安頓下來,再想其他有的沒的吧!”
顧鳴臉色登時丕變。
“顧家這些年吵吵嚷嚷的,”阿顧道,“早就沒有了阿孃存在的痕跡,我去那兒做什麼?”轉頭望着楊柳莊,“這兒是我和阿孃共同佈置的,我在這兒待着,就好像,阿孃還陪在自己身邊一樣!且,”頓了頓,瞧了顧鳴一眼,似笑非笑,
“我素來敬重阿孃,是個脾氣大的,若是分隔兩地,眼不見爲淨,倒可以當做沒有發生,若是同處一個屋檐下,瞧着有半分對我阿孃不敬的地方,可是忍不住,定要教訓一番的!”忽的冷笑一聲,
“阿爺,不如我們打個賭呀!現在就派人回國公府,瞧瞧府中衆人可有給我阿孃認真守孝的樣子,若是蘇姨娘、大姐和三弟誠心恭謹爲阿孃守孝,有個□□分模樣,我便二話不說隨你回家去,此後再也不會回楊柳莊;但若是相反,”瞧着顧鳴,面色玩味,“若是府中根本沒個守孝的模樣,阿爺就放棄接我回去的念頭,放我留在楊柳莊靜靜爲阿孃守了這個孝期,好不好?”
顧鳴聽聞阿顧話語登時感覺到狼狽非常,蘇妍乃是妾室,顧嘉辰、顧嘉禮身爲庶子庶女,倫理都當給丹陽公主守重孝。但顧鳴自家人知自家事,蘇氏母女待公主只有表面恭敬,如今尚在公主熱孝當頭,她們面子上做的還算到位,但私下裡根本不曾將守孝當做一回事。自己昨兒還聽聞顧嘉辰抱怨口脂用完了,讓嫣紅去蝶戀花再買一盒回來。……此時根本不用派人去看,就知道碧蘭閣中根本不能見人。
阿顧瞧着顧鳴尷尬神色,冷哼一聲,“阿爺,怎麼樣?”催逼道,“若是你現在不答應,過後這個提議可不算數嘍!畢竟,若是你回去後知會那兩個,重新收拾一番,這個賭可就沒有意義了!”
“留娘,別胡鬧,”顧鳴掩飾了眉宇之間的尷尬之色,揚聲斥責道,“你出了孝期,就到該議婚的年紀了,你獨自一人待在這莊子上,誰來管你的婚事?”
“這一點就不勞阿爺費心了!”阿顧悠悠道,“阿孃早就爲我考慮過了,臨終前也將我的婚事託給了聖人,阿顧婚配之事,就不勞國公費心了!”
顧鳴聞言登時大怒,“呵,我的女兒,婚事居然我不能做主,嘿,皇家未免欺人太甚!”
阿顧道,“至少皇家之人皆是真心疼我,從小到大,阿爺又曾爲留兒做了什麼呢?”
顧鳴被阿顧這般傷了顏面,忍了又忍,終究忍不住冷笑道,“-留娘,你也不要想着聖人是你嫡親表兄,日後就會一直撐着你。不過是表兄,又不是什麼親近關係。你阿孃若在的時候還好些,如今她已經不在了,他日後還能記得你多久?莫要到最後,他將你給賣了,你還得跪下給他謝恩哩!”
“也許阿爺說的是對的吧,”阿顧垂眸悠悠道,“不過至少,”擡起眼眸,一雙黑白分明的琉璃眸靜謐如夜,“到現在爲止,聖人還從未虧待過我。至於阿爺您,”頓了頓,“我卻是不敢再信了!”
顧鳴聞言面上火辣辣的疼,覺得自己的麪皮被這個女兒剝下來,用一把剪刀剪的粉碎,惱羞成怒甩袖而去,怒衝衝留下一句話,“你既願意留在這莊子上就留着吧,便當是我今兒辦了一件多餘的事,日後便是有事,求到我這個阿爺頭上,我也不管了!”
阿顧瞧着顧鳴怒氣而去的背影,琉璃眸睜的大大的。碧桐看着阿顧清冷的模樣,小聲勸道,“縣主,你別難過了!”
“難過?”顧令月惘然道,
“不,我不難過。”兩行淚水茫然落下,“我曾經,很盼望得到阿爺的疼愛。但如今,阿孃不在了,我卻發現,對待阿爺,我所有的感覺已經寂靜了。這個世上沒有了阿孃,我還有什麼意義呢?”
顧鳴怒氣衝衝返回府中,傷口乍裂,疼痛不堪,回到國公府就倒在榻上。秦老夫人聽聞匆匆趕到,瞧着顧鳴面上神色,心中微微沉下,“沒有接到留娘麼?”
“別提那個孽女,”顧鳴勃然作色。“她在楊柳莊過的好好的,哪裡肯跟我回來?”
“她竟是不樂意麼?”老夫人失聲,面上難免露出失望神色,“她這麼小的孩子,如何能夠一個人留在外頭。這實在是?”
顧鳴冷笑,“她有聖人在後面撐着,如何不成?”直視老夫人,目光深沉,“那孩子如今已經深怨上顧家,阿孃若指着靠她度過這趟難關,怕是沒有指望了!”
“瞧你說的,”秦老夫人笑的極爲勉強,“阿顧到底是我的嫡親孫女呢。我疼一疼她,你既然不準麼?”
榮和堂中,秦老夫人坐臥不寧。顧家二郎顧軒掀開簾子,從外頭進來,想着母親稟道,道,“府中奴婢大多已經遣散去了。兒子這兩天也在外面奔波,瞧中了兩套房子,若是母親沒有意見,便立刻買下來。”顧家從前有個國公府,兩房人尚在一起住着。如今既然爵位收回,便是再不得一起住了。眼見的便將分房而居。
秦老夫人勉強笑道,“好,二郎,你是個能幹的。這事情交到你手上,我是放心的。”
“母親,”顧軒頓了頓,有些困難的開口道,“母親,府中財帛本就不厚,若功臣田當真繳上去,怕是日後日子就難過了。日後咱們難免要過的儉省點了!”
秦老夫人道,“老身活了這麼大年歲,這點道理還是有的。”環視着屋子裡的一屏一座,目光含着憐惜不捨之色,“我只是有些捨不得。自你阿爺打仗掙下了國公爵,阿孃就住在這座府邸中,在這兒住了老幾十年,一直以爲自己會在這兒老死,卻沒有想到,臨到老了,竟要被迫離開這個家園。”
顧軒跪在地上,慚然道,“母親,兒子不孝。”心中不免對躺在病榻上的大兄生了點怨懟之意。這位兄長他做弟弟的最明白不過,做了這麼多年國公,本質上還是個還沒長大的孩子。哪戶人家平白得了一個公主媳婦,不是好好的捧在手心?大兄憑着公主恩寵承襲了爵位,竟反而心中卻不過面子,惱起了公主。所以暗地裡將蘇妍捧在掌心,彷彿自己高寵了別的女人,就能讓公主折了尊貴似的。公主性純善,若當真能一直瞞着在鼓中,倒也相安無事。但當初延州的事情鬧出來,公主負氣而去,他也失了皇家恩寵,彷彿梗着脾氣似的,竟是越發將那對上不得檯面的母女高高寵着,始終不肯向公主低頭。彷彿這般梗着,自己不好受,丹陽公主也不會好受到哪裡去似的。一場脾氣鬧了這麼多年。若只是連累自己也就罷了,竟是連累老母在年老之時還要因着他的緣故而傷心彷徨。
諄諄承諾,“阿孃,你別擔心。這國公爵位,既從前是因着公主緣故承襲的,如今因着公主的緣故而摘去,也是因果輪迴罷了!顧家失了這個爵位,可也算是摘了一頂帽子,以後可以輕鬆過日子。只要顧家子弟成器,何愁日後顧家不能復興?日後只要有兒子一口飯吃,自然會供養母親。”
顧軒鏗鏘的話語激的秦老夫人一震,她素日重承爵的長子,將大多心力放在顧鳴身上,倒將這個小兒子忽略掉了。此時彷彿才第一次正眼瞧着這個兒子,“好,”她脣兒哆嗦,笑的慷慨,“母親能得你這麼一句話,心中也值了!”
她搖了搖頭,拒絕了顧軒的贍養提議,“你大兄是顧家長子,他遭此變故,正是人生最低谷的時候。我這個爲孃的要是離開他,他更要受人非議了。我總要和他一塊兒支撐,將這個坎兒跨過去!”
碧蘭閣蔥綠帷幕在夏風中飄浮起來,國公府依舊煊煊赫赫,府中的下人卻已經瀰漫了一股惶惶之意。聖人褫奪了韓國公爵位之事衆人多多少少知曉,這座國公府邸即將被收回。沒了國公爵位的顧家在長安也不過是一個普通平民百姓,養不起那麼多的下人,他們這些婆子丫頭又該何去何從。
蘇妍坐在閣中紗窗下露出一抹苦笑。當初楊柳莊來報信的時候,她並不是真的想耽擱什麼。只是心中忽然起了一點小嫉恨,想絆住顧鳴的手腳,讓顧鳴晚一些趕到楊柳莊去罷了。沒有想到公主去的那麼急,顧鳴又在外宿醉,竟至生生錯過最後一面。
她悠悠想起自己幼年時在父母家中的情景:那個時候的井水冰涼,她每日早晨起來,要爲父母弟弟洗家中的所有衣裳。所以後來,她隨着一羣人進府等候丹陽公主的挑選,瞧着國公府邸中的富貴場景,洗的發白的衣袖下雙手攢的緊緊的,一心想要在這座府邸中留下來。這些年她汲汲營營,做了這座府邸的主人,將當初金尊玉貴的公主都逼的退讓到一邊去,沒有想到,一朝命運翻轉,所有的富貴日子如同鏡花水月,一朝消散,心中充滿了悔恨,
“若是早知道,我絕不會使那點小手腳,竟是將國公的爵位都摺進去了。”
“阿孃省省吧!”顧嘉辰打起簾子,走進來,冷笑着道。
“聖人瞧不過咱們顧家,早就打算整治顧家,從前瞧在公主份上方手軟了些。如今公主過世,聖人遷怒,顧家總是要爲聖人的怒火付出代價的,與你有何關係?”
自失去了當初幽州楊家婚事之後,她的年歲漸大,在長安聲名又極是不佳,婚事便成了老大難,如今失去最後一道國公愛女光環,嫁個好人家的希望也越發渺茫,性子也變的乖戾起來。
丹陽公主的去世,顧府失去了最後一道屏障,或多或少籠罩在一片悲鬱色彩之中,她的眉宇間卻洋溢着奇異的歡欣之色。顧令月那個賤妮子這些年這般風光,便是靠了公主孃親,如今丹陽公主不在了,她也就從雲端中跌落下來,跌落泥中,總有一日會遭逢變故,比自己還要悽慘。“可惜了,”她舔了舔脣,遺憾嘆道,“阿爺竟是沒有將顧三那個妮子接回來,她失了母親,沒人關懷,若是落到我們手中,還不是我們說如何就如何?到時候咱們藉着她,也可以再過些好日子。竟是她奸滑,滑溜的溜過去了!”
“阿瑜,”蘇妍驚懼斥道,“你胡說些什麼呢?家中如今再經不起折騰了,你就是有萬般不滿,也給我忍着,別再生什麼事端了!”
顧嘉辰聞言似充耳不聞,嫣詭一笑,“阿孃,如今家中悽悽惶惶,我有法子可以爭點喘息之機,便是日後爵位承續,也並非沒有法子爭上一爭,你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