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薇

聽雪樓系列

我的名字叫血薇。

有這樣一個娘娘腔的名字,據說是因爲我的顏色。

不象其他的同類,我並不雪亮晶瑩,周身反而泛着微微緋紅色的光芒,就象是紅薔薇花瓣一樣。

我知道我很有名。

每次當主人把我從鞘裡抽出來的時候,我都能看見對面的人震動畏縮的眼神和脫口的驚呼“血薇劍!”——難怪他們,因爲,我實在是太有名太有名了……

五十多年來,飲過多少江湖中豪傑英雄的血,我已經記不得了。唯一記得的是我身上的顏色越來越亮麗,每次一出鞘,緋色的劍光都能照的人不寒而慄。

“血薇,不祥之劍也,好殺、妨主,凡持此劍者,皆無善終。可謂之爲魔。”

我不明白那個號稱天下第一相劍大師的孟青紫爲什麼會對我有那樣的評價——這個只見了我一次的傢伙,居然在《刀劍錄》裡用如此惡毒的話來詆譭我和詛咒我主人——以至於“魔劍”這個帶着偏見的稱呼,居然成了我在武林中的代稱。

可是我並不想殺任何人,包括我的主人——甚至在每一次飲過人類的血的時候,我都忍不住想吐——因爲,握着我的那雙手,竟然同樣也是另一個人類啊……

人心險詐,殺戮本來由世人自尋,爲何卻把惡名推卸到刀劍的頭上?!

我前任的主人——那個被武林人視爲洪水猛獸的邪派高手“血魔”舒血薇,殺人如麻,在武林中惡名昭彰——但是血魔原來也並不是一個魔,而是被人逼成了魔!

如果不是有人苦苦相逼,那麼前任的主人終其一生、也只是一個浪跡天涯的孤膽劍客而已,不求聞達於江湖,只求心安理得地在天地間鋤強扶弱。

血魔是我追隨過的最令我同情和敬佩的主人。

可惜的是,雖然他因爲武藝絕世而沒有被正派人士殺死,但到最後卻由於心志錯亂而自刎!死的時候,才只有二十八歲而已。

——我躺在他的血裡,看着這個孤膽劍客的淒涼下場,不禁開始問自己:是否,我真的是不祥之劍?……我真的只能給人帶來不幸?

或許,我應該就這樣讓自己被黃土埋葬吧?

我終於還是沒有隨着主人葬入黃土。一隻手把我從血泊中拖了起來。由於我的重量,一隻手幾乎拿不動,於是,另一隻手立刻緊緊同時握住了我——讓我驚訝的是,那居然是小孩子的手。

忽然又有東西一滴滴落在我身上,溼而熱的液體——是血嗎?我習慣性地想。

錯了。

那不是血——我忘了,人類所能給予我的、和血一樣潮溼而溫熱的,還有……淚。

當然,我品嚐到前者的機率遠遠大於後者——對於我來說,後者比前者珍貴億萬倍。

“爹爹……”她把我抱在懷裡,看着血泊裡死去的主人,低低喚了一聲,聲音清脆得如同風送浮冰——“你也不要阿靖了嗎?誰都不要阿靖了嗎?”

我看見淚水從她眼睛裡流下,然後順着腮,一滴滴落到我身上,混入她父親的血裡,一起滲進黃土。

那是個才八歲的女孩子,很清麗,但是眼裡卻帶着冷冷的對任何事情都不信任的光芒——不知爲何,讓我忽然想起了懸崖上臨風綻放的紅色薔薇,那樣的美麗不可方物,卻遍佈着讓人無法接近的毒刺。

當然,無論她怎樣呼喚他,父親是永遠無法迴應了——這個界於俠與魔之間的人,就這樣拋下那麼年幼的女兒,去尋求心靈的永久安寧了……任憑那麼小的孩子掙扎在險惡的江湖。

我從看見新主人第一眼起就喜歡她——因爲她是唯一一個沒有給我血,卻先給我淚的人。

或許,這樣能破解加在我身上的不祥的宿命罷?我不願意看見她再一次淪入那樣悲慘的輪迴。

三年後,十一歲的新主人第一次讓我嚐到了鮮血。

“怕什麼?殺人又怎麼樣呢?那些人和豬狗有什麼區別?……反正我沒有親人,反正沒人說我做的對不對,反正我只是沒人要的孩子。”十歲的主人看着屍體冷冷地笑,我聽見了她內心這樣的話。

“任何人都不會在乎我,那麼我也不會在乎任何人……”

“我絕對不會爲任何人哭。”

在殺人時,我不停地聽見她內心這樣地反覆着。

殺戮之門一開,走進去就永無回頭之路,一直到死。

命運……如果真的有人類所謂命運的話,那麼命運的轉輪從開始轉動此後,所有人就都在命運的流程裡生、離、死、別,隨着命運之輪的轉動永不能再停歇!

十四年以後。

洛陽。朱雀大道。聽雪樓。

在堂中所有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聲中,主人冷冷地揚了一下眉毛,然後一擡手——“唰!”如同一道亮麗的閃電般,我一掠而過,牢牢地釘入檀木茶几。知道主人是要鎮住樓中不服她的人們,於是我盡情地展現着自己的光輝,輕輕搖曳,幻出清影萬千。

“血薇劍!”

我一如既往地聽見了人們的驚呼,還有竊竊私語,但是,沒有人再敢懷疑年輕的主人的武功和能力——哎,人類都是這樣欺軟怕硬的嗎?看着冷漠美麗的主人,我有些高興地笑了。

“你是舒血薇的什麼人?”我聽見有人驚訝地問主人,看來,前任主人雖然離世那麼多年了,名頭依然響亮的很啊……熟悉的手輕輕把我從几上拔起,然後,我聽到了主人淡淡的回答:“——我叫舒靖容,以後叫我阿靖就好。”

堂中的氣氛忽然間凝結——我發覺所有人都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主人,戒備中帶着嫌惡——血魔的女兒——因爲這個身份,主人從小受盡了白眼與冷落,沒有一個可以說說話的夥伴,那樣孤苦飄零地一個人過了二十二年。

多年過去了,江湖局面也早已經不同往日,然而即使到了現在,居然還是受排斥嗎?

從主人八歲起,我就跟着她了……一直到十年後,我和主人才達到了心靈默契的境地。以後,我能知道她的喜怒哀樂,而她也視我如同她的生命。

她自幼經歷的一切,只有我知道,也只有我懂。

那是令任何人都無法忍受的歧視、寂寞、排斥和放逐……但令我安心的是,主人畢竟沒有被打倒,她是那樣堅強地活了下來,並且得到了足夠在江湖中生存下去、不畏懼任何人的力量。

但是,經過了那樣的童年和少年時期,主人的內心變的驚人的冷漠和孤僻,不依靠任何人也不相信任何人,拒絕着親情友情和愛情,唯一相信的,只有力量和命運而已。

——那樣蒼涼的心境,讓我都無論如何不能相信,她還是一個剛剛二十二歲的韶齡女子。

主人沒有說話,修長的手指輕輕撫着我的鋒芒,看着面前驚疑的衆人,眼睛裡有諷刺的光。

“咳咳……好了,大家都見過新的領主了?”忽然間,我聽見有微弱、但是極具威勢的聲音在屏風後響起來,伴隨着斷斷續續的咳嗽聲。一時間,凝結的氣氛彷彿又加上了令人屏息的靜穆,所有堂中的人低頭、垂手、各自退下去按次序站好了隊——我感覺到主人握着我的手指也起了微微的變化。

我知道,是他來了。

“參見樓主!”在那個人的腳步從後堂轉出時,所有人齊齊拜見,聲音裡是發自內心的崇敬和仰慕。

這也難怪,面對着坐擁半壁武林江山的樓主,沒有人不從內心感到畏縮——連我的主人都遲疑了一下,在所有人都俯身行禮後,才把我放回鞘中,單膝點地,對着來人行禮:“舒靖容參見樓主。”

然,她的聲音冷如冰霜,絲毫沒有旁人的虔誠和敬慕。

她行禮,只因爲她知道對方是自己效力的對象,是應該行禮的——然而,她的內心,根本不向那個人屈膝……也從不會向任何一個人屈膝。

我在鞘裡,在主人的腰畔,有些感嘆地看着斂容沉靜的主人——唉……儘管是那樣冷漠孤僻的一個人,終於也不得不捲入這個江湖的是非中去了。

那個可以收服主人並使其聽命的聽雪樓主,的確配得上那個“人中之龍”的稱號啊!

樓主有些急促的咳嗽着,咳聲空洞而輕淺,終於喘上了一口氣,微微笑答:“阿靖……何必客氣。”

在他俯身來扶主人的時候,我看見他的手,腕骨很細,指骨修長,腕上還繫着一條淡藍色的手巾,看上去完全是書生型的手,無力得很,不象是練過武功的樣子。

然而,我卻知道,藏在他袖中的,卻是那柄令天下武林爲之變色的第一刀——“夕影刀”!

在他的手握住那把刀的時候,任是天地風雲都會爲之震動。

刻骨銘心地記得那一刻,那袖中的夕影刀滑過我的攔截,刀光如夢,刀意輕憐,帶着一種說不出的慵懶和甜意,輕輕挑落了主人臉上罩着的輕紗——然後,在生平第一次失敗的恥辱和震驚中,我覺得主人的心忽然有異樣的變化。然後,我聽到她說:“你比我強……我承認。”

“那麼,請遵守你我的約定罷。”臉色蒼白的蕭樓主解下腕中的手巾,擦着額頭細密的汗珠,一邊說,一邊不停地輕輕咳嗽——他咳嗽的時候全身都在抽搐,似乎要把肺咳出來一樣。

他是有病的。當時我就想。後來,我才知道他得的、居然是不治之症。

主人立刻單膝在他面前跪下,靜靜道:“我舒靖容願意加入聽雪樓供樓主驅譴,百死而不回,——直至你被打倒的那一天!”

“咳咳……”蕭憶情苦笑着,咳嗽,然後問,“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你發覺我不是最強的,你自己能殺死我或者別人比我強,你就會立刻背叛,是嗎?”

“哈……那叫什麼背叛啊。”主人冷冷地笑了起來,帶着微微的冷峭,擡眼看第一個能擊敗自己的人,“難道你會信任我?如果你不信任我,那談得上什麼背叛!而且,我只欣賞強者,只追隨最強的人——如果你能被別人打倒,那麼我當然要離開你!”

“哦……我記住了。”蕭憶情微微咳嗽着,若有所思地看着什麼,有一些女氣的眼睛裡有冷漠迷離的光閃動,緩緩回答了主人一句,“我喜歡用快刀,雖然它有割破手的危險。”

主人沒有發現,那個時候,樓主的眼睛一直望着的,是旁邊樹上剛剛綻放的一朵紅色野薔薇。

那就是聽雪樓主蕭憶情。

三年前,自從前一任聽雪樓主、他的父親蕭逝水以三十九歲的英年棄世之後,才方弱冠的他中止了在雪谷老人門下的學業,匆匆步入江湖,招回了樓中四散的人馬,以病弱之軀撐起了搖搖欲墜的家業。

然,讓那些認爲他是文弱公子的人吃驚的是,在五年裡,聽雪樓在他的帶領之下召集了如雲高手,幾年內拓地萬計,以洛陽爲中心、把勢力拓展到了長江以北的所有地區!

聽雪樓。這個二十年前還是無名組織的幫派,如今已經隱隱有領袖天下武林的架勢了……而聽雪樓主蕭公子不世出的英才和武功,也成了江湖中誕生的又一傳奇。

我又有一些的不安,同時,也感覺到了主人內心傳來的不安。這個蕭樓主,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幾乎都是我見過的唯一絲毫不遜色於主人的奇才,而且,他還成功地讓主人爲他所用。

主人在他的殷勤攙扶下緩緩起身,不置可否地坐到了堂中的第四把交椅上。要知道,聽雪樓在她加入之前,已經有了除蕭憶情以外的兩位副樓主——高夢飛和南楚。

“阿靖,坐這裡。”我聽到了樓主輕聲的吩咐,然後我看見他拍了拍身邊榻上的空位——主人呆住。這樣明顯地表示出對於她的倚重,是主人不曾料到的。想了想,她終於輕輕走過去,坐在他身側。

後來,我才知道那只是一個開始而已……是主人和他以後攜手開始長達五年征戰的序幕。

金戈鐵馬,並騎戰場剿滅各方不想稱臣的勢力,將霹靂堂雷家等江南三大世家滅門;鐵腕平亂,鎮壓樓中醞釀已久的叛亂,手刃二樓主高夢飛,囚禁蕭憶情的師妹池小苔;勢力南擴,派出大批人手,征服南方武林中最神秘的幫派拜月教;……

三年的時間,就在滿目的鮮血中這樣漂過了……

當宣佈武林一統時,萬衆對他下跪、宣誓效忠之聲震動雲天;那個時候,坐在建立曠世武功的病弱年輕人身邊的,是我的主人——臉罩輕紗,木無表情,似乎一切輝煌都與她無關。

這只是證明了一件事而已:她所追隨的人,的確是最強的。

她只追隨強者,只相信絕對的力量——就象我一樣。

端坐在聽雪樓的正殿中,面紗後的主人坐在武林霸主的身邊,幾乎享有和他對等的權力——人中龍風。

我知道,很多武林人士都這樣看待着主人和樓主的關係,而且紛紛私下猜測兩人之間的情感問題。畢竟,象這樣年輕的霸主身邊長期存在着一位美麗的女性,簡直是讓人不遐想也難。而由於兩個人身邊都沒有走的近的異性的緣故,樓中幾乎所有人都認爲我主人成爲樓主夫人是遲早的事情。

只有我明白,事情遠遠不是那麼簡單的。

就是以爲和主人心意相通的我,都不明白主人對待樓主的真正想法。

我曾經看過樓主在當衆病發時暗中握緊主人的手,而主人默默用真氣不動聲色地爲他調理、以免讓他在萬人面前倒下。面紗後,主人的眼睛是溫柔而撫慰的,看着在那一刻尋求援助的凌駕武林的蕭樓主,卻彷彿在看一隻受傷的動物一般。

我也看過那個蕭樓主爲了斬草除根對霹靂堂下達了滅門追殺令,而爲了維護另一個人叫“雷楚雲”的人,主人堅持着不同的意見——在密室裡的爭論中話不投機,主人拔出我,直指着他的心口!——那樣的殺氣,和主人如同草芥一般殺戮其他人時、是沒有什麼兩樣的;我知道樓主和主人之間有過嚴重的分歧,曾經有幾次,甚至到了決裂的邊緣,然後,卻莫名地又相互退讓,繼續象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地合作下去,只是彼此的眼中閃過不信任的光芒;我還知道主人愛過的那幾個人,和她在乎的那些人……

其中有一些,就是毀在樓主手上的。

我甚至知道蕭憶情真正的壽命本來只有二十二年,過了那個期限,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忍受旁人不能忍的煎熬,從閻王手裡賒來生命!他只是想在死之前統一分崩離析三十多年的江湖而已,他想用前人沒有的功業,爲自己鑄造一個永恆的紀**碑——那麼即使死了,他還會活在傳說裡……

他很會用人,也很會殺人。聽雪樓三萬多子弟,幾乎每一個人都對他既敬且畏,宛如天神一般地崇敬,只要他的一句話,就不顧生死地去完成那個指令。

有時候,我想,主人也不過是他手中的一把利劍而已吧?只是用來殺人的工具而已。只是因爲名劍難求,所以也才分外地珍惜。

“如果你不是最強者,我就會殺了你——相對的,如果我對你不再有用,那麼你就殺了我。”

“如果有一天別人殺了我,或者你自己動手殺了我,那麼,我所有的一切,都遺留給你。”

那樣無情而冷靜的約定,彷彿是兩個爲了利益走到一起的商人,簽定的一個契約而已。

“如果,你是病死的呢?”

“蕭憶情只會死於兵刃,不會死於牀榻。”他的回答是淡漠的,彷彿看穿了生死。

“如果萬一是呢?”主人不退讓地繼續問。

“那麼……請你代替我照顧好樓裡的子弟,起碼,不要讓他們被四方蜂擁而來的復仇者屠戮。”

那是他第一次流露出對於手下的眷顧和溫情,那個一直以武力強行征服武林的人、第一次談到了對自己身後的擔憂:“當然,你同樣可以自行出任樓主,成爲最強者……或者,替我守護它,一直到出現新的繼承者爲止……”

主人微微冷笑了,我很驚訝地看見她的笑容中居然有一絲從來沒有的悲傷,宛如一朵開在冷雨中的紅薔薇。纖麗,冷漠,而又充滿戒備。

“蕭樓主也會說這樣的話啊……”她笑着,開始撫摩我水一樣的刃,好幾次,我都擔心她的手會出血——因爲我感覺到主人的心很不安靜,根本沒有平日和我的默契,“但是,我憑什麼接任?無親無故,我只是你的下屬而已,何況南楚還在,別人不會服氣我當樓主的。”

沒有回答。忽然,他伸出了手,輕輕接過了我——我很驚訝,主人居然沒有拒絕。

他修長纖弱的手指撫過我的身體,我忽然輕輕吟了一聲——那是怎樣充滿控制力、殺氣和魅惑的一雙手啊……我甚至可以想象出我如果在他的手中,將會展現和主人手裡完全不同的另一種風采!

我一剎間甚至有些羨慕他袖裡的那把夕影刀——雖然知道那個傢伙不見天日的日子也很難過。

“那麼,嫁給我吧。阿靖。”他輕輕用食指彈了彈我,聽着我發出的呼應,忽然在劍聲中說了一句。

“做我的妻子,名正言順地接收我所有的一切。”

脫離了主人的手,我感應不到她內心的想法,然而這一次,我卻清清楚楚看見了向來冷漠的主人剎間變了臉色——似乎有薔薇的顏色染上了她的雙頰。

能讓聽雪樓主屈身求婚的,天下之大,恐怕也只有我的主人一個了……除了對方,幾乎都找不到另一個如此相配而能力對等的人、來共渡一生了。我欣慰地想。

“不。”

忽然間,我聽見一個字從主人口中吐出。她眼色有些恍惚,但是卻掙扎着說了關鍵的一個字。

摩挲我的手停住了——然後,我看見蕭樓主淡然地問了一句:“爲什麼?”

“因爲……”主人停頓了很久,我想,可能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吧?

“因爲我不想做寡婦。”

終於,主人回答了,薔薇色的臉迅速變成了慘白,清澈的目光裡帶着複雜的感情。

“我不想爲任何人哭。”

血。

我身子一震,忽然感覺到有溫熱的血,流淌在我身上!

“啊……該死,我居然忘了我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了……”樓主忽然咳嗽起來,咳得慘白的雙頰泛起了病態的紅潮,微微苦笑着說,“不好意思……抱歉。”

我能感覺到他肺裡咳出的帶着腥味的空氣,我知道那是肺癆。我想,他的確是活不了多久了。

他很痛苦。痛苦的感覺從他的手心裡傳遞了過來,讓我全身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我不明白,爲什麼他的心裡會忽然覺得很冷,冷得如同浸在冰水裡。

——我只是一個命在旦夕的病人,苟延殘喘地活着而已……

——真是愚蠢,居然向她那樣的女人要求愛情。

我聽見他心裡傳來這樣的話……可憐的人……我忽然覺得這個不可一世的蕭樓主實在是可憐的很。主人……主人是從來不會愛任何一個人的……他真是自討苦吃了。

“你弄髒了我的血薇。”忽然,主人伸手,把我從他手上拿了回去,微微蹙眉,冷漠地說。然後,從懷裡拿出緋紅色的絲巾,輕輕擦拭。可她不知道,我很興奮呢!——聽雪樓主的血!

試問天下有幾柄劍能夠如同我這般幸運?

“我不想爲任何人哭。”主人忽然夢囈般地看着我,重複了一遍。我感受到了她內心忽然間的彷徨和無助——這樣軟弱的情感,幾乎是從來沒有在主人堅硬如冷鐵的心中出現過的。他居然能讓主人的心在剎那間柔軟起來……真不愧是聽雪樓主。

努力啊……再加一把勁,可能就會打動主人了呢!哪怕再重複一遍剛纔的話也可以啊!

我默默地爲他鼓勁,然,他再也沒有說什麼。

一直到死之前,他再也沒有說過和這次類似的話!

——或許,人類的自尊都是那麼脆弱而敏感的吧?

擁有權力地位如他,和冷漠無情如她,更加如此。

這次,兩顆心第一次擦肩而過。

後來的兩年多時間裡,這樣的情況不止一次地出現——兩個同樣驕傲優秀的人,因爲各自的顧慮和誤解,一次次在冷漠和僵持中錯過了真情流露的機會;而在這樣複雜微妙的關係中,隔閡一天天地累積起來,橫亙在兩顆心靈之間……

我想,可能我是世上最瞭解主人的了——她那樣從小遭受不幸的女子,對於“幸福”“愛情”之類的東西,實在是不信任得很。她習慣了孤獨,習慣了一個人,如果忽然讓她的生命出現另一個相關的靈魂,如果必須要兩個人相互信任、生死不渝,我知道,主人是不會習慣的。

她還是不信任任何人,絕對不會把自己的生死和情感託付在另外一隻手上。

“我不想爲任何人哭。”

只崇敬力量、只追隨最強者的她曾經那樣說。我明白,那是因爲她害怕自己會哭而已。

可憐的主人……我要如何才能告訴她:只有會哭的人,才真正懂得去愛,才能擁有真正的幸福……這是我從老主人一生的經歷中領悟出來的,可惜,我無法告訴她。更加無法讓她知道,就是她號稱“血魔”的父親,也是會哭的——可我只是一把不能說話的兵器,一把不祥的兇器而已。

主人是武林中的奇女子,也是出名的心狠手辣。在三年的時間裡,我喝的血就要比在老主人手裡十幾年的都多!多到我自己都不寒而慄。

主人她……太狠心了。她甚至沒有把人當作同類。

很多很多次,主人和樓主一起征戰四方,在殺場中並騎馳騁——腥風血雨中,我的清光和夕影刀的華麗交織在一起,刀劍相逢的瞬間,互放出的光芒令天下所有人目眩神迷。

那幾乎是完美的殺人藝術,死亡散發出前所未有的魅力而吸引力,幾乎讓所有人爲之不顧生死!

——似乎和對方比試着速度,主人經常和樓主進行殘酷的殺人競賽。

然,每一次,在我進入對方心臟的時候,都發現那夕影刀已經在那裡等我了……然後,和刀在敵人體內相觸的時候,我都可以看見主人失望和不平的神情。

“公子他喜歡你的主人呢……”在短短相遇的時刻,我聽見刀這樣對我說,在另外一個人的心臟裡。

我只有苦笑……主人也是喜歡樓主的吧?但是,卻相互戒備傷害的那麼深——而我們這些不會說話的兵器,又能夠做什麼呢?

“爲什麼要我放了她?”那一天,蕭憶情指着另一個人,責問我主人。

那是一個才十二歲的女孩子,名字叫石明煙,本來是毒蠍幫幫主石鵬飛的女兒,因爲父母所在的幫派被聽雪樓所滅而落到了樓主手裡。

瘦小的身體微微發抖,然而眼神卻是冷漠而尖銳的,帶着恨意和報復。

那個時候,我根本沒有預料到,那樣一個孤女,將會毀滅整個聽雪樓!

“因爲她象以前的我。”主人淡淡回答。

“哈……奇怪的藉口。阿靖,不能給我一個有說服力的理由嗎?”

“——我希望她能比我幸福。”在說這一句話的時候,我覺得主人的心震動了。

樓主的眼神也變了,變的有些迷夢。本來就帶着妖異女氣、美麗不可方物的眼睛裡,忽然也閃着有些類似於深情的光,嘆息般地問:“是嗎?……原來你一直不幸福嗎?爲什麼從來沒聽你說起?”他蒼白修長的手輕輕覆上了主人的手,然而,主人沒有閃避。

我感覺到她心裡漾滿了苦澀和酸楚,似乎缺乏和平日一樣的堅毅。

“說了有用嗎?……”她似乎也夢囈般地回答,“我知道今日的你可以給予一切:權勢、地位、金錢——但是,你能給我幸福嗎?樓主?”

“不能……”樓主的手顫抖了一下,然後,我看見他用迷離的眼神看着遠方,淡淡回答:“連自己都沒有的東西,我怎麼能給你呢?”

他又默然良久,才低低道:“阿靖,幸福,不是任何人能給予你的,要你自己去尋找才行。”

“可能嗎?……”主人慘淡地笑了,笑中仰起臉看着樓主,問,“三年了,我手底下殺過多少人?流過多少血?揹負着這樣深重的罪孽,還能談得上什麼幸福嗎?”

那是悲哀、宿命的笑容,那一剎間,我幾乎以爲主人會哭……會違揹她以前意願地哭出來。

我想,如果那一刻主人哭泣的話,樓主是會擁抱她的,是會用那淡藍色的手巾溫柔地拭去她的淚水的。那麼、兩個人的幸福,都會在剎那間來到他們身邊……幸福,原來並不是遙不可及的啊。

——然而,她還是沒有。她只是悲哀而又冷漠地看着他,眼睛裡有清澈的光。……彷彿懸崖上的野薔薇,用驕傲的刺來維護着脆弱的花蕊。

她是不會哭的。

於是,他伸出去擁抱她的手,就停在了那裡。

“蕭憶情,我不許你傷害她!”主人伸手,護住了那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面紗後的眼睛閃動着不多見的決絕,“其他人隨便你象殺豬殺狗一樣地對待,但是絕對不許碰她!”

我看見樓主修長的雙眉輕輕皺了一下,然後冷淡地說:“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我必須要把它連根拔起!或者,下手廢了她,我才放心。”

“不可以。”主人毫不退讓,冷冷道,“我要她完整、幸福地過完人生。”

不顧樓主的反應,主人拉起那個孩子走了,把她帶回了自己住的白樓。

主人那樣溫柔細心地對待那個孩子,叫她妹妹,雖然那個孩子絲毫不領情——她一生都沒有對別人那麼好過。

我知道,她是把這個懷着仇恨的孩子當成了童年時的自己……

“我不想爲任何人哭。”

“所有的付出都是必須要有回報爲前提的,沒有人會無條件對另一個人好……他只是想讓我死心塌地爲他所用、去征服武林而已,爲了這個他不惜動用一切手段,包括他的感情。”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武功、判斷力,成爲了對於他沒有利用價值的人,那麼現在說過那麼動聽的話的人,他手裡的刀就會割斷我的咽喉。”

“自小就不會有人在意我……我不需要任何人也能活的很好,我不需要任何人……”

很多很多次,我都聽見主人反覆地在心裡這樣說,本來稍有動搖的心,在一次次反覆的自我暗示後重新變的生硬如鐵。

從那個時候,我就隱約有絕望的感覺——爲什麼我是一個啞巴呢?爲什麼我不能說話!

在和夕影刀相擊的剎那,我忍不住發出了痛苦的呻吟——我受傷了。

他的血再一次流淌在我身上。

而主人的血也從他的刀尖上滴落。

夕影刀淡淡的青色鋒芒裡,閃着血洗過後的明澈,然,由於方纔那劇烈的撞擊,那把號稱天下第一的刀刃上,也如同我一樣留下了長長的缺口。

它微微震動着,我也聽見它在呻吟——然而,我們相對而視的時候,忽然都忍不住苦笑……當然,那是無聲的苦笑。愚蠢的人類啊,爲什麼總是要自相殘殺?

“我主人的血…溫暖嗎?”我苦笑着問它。

“就象我主人的一樣……”夕影刀微微喘息着,大概從來還沒有受過這樣嚴重的傷,它說的話有些不連貫,“哎,我說——怎麼樣,先動手的還是你的主人吧?”

“但是誤會卻是由兩個人一起累積起來的啊……”因爲戒備和冷淡,從不交流內心想法的他們,心中的疑惑也越來越深,有太多的事情無法彼此諒解,才導致今天這樣兵刃相見的慘劇吧?

“蕭憶情!拿命來!”

本來是在密室等候她來議事和商量東擴計劃的,然而,等來的卻是奪命的一劍!

在出鞘之時,我就感覺到了主人內心令人震驚的憤怒和悲哀,——就象是十五年之前,看見父親自刎倒在血泊裡的感覺!出手時是那樣快速狠毒,幾乎達到了她武術的顛峰!

“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一剎間,我聽見主人內心的吶喊聲,同時,也看見了等待的樓主震驚的目光。在聽雪樓最安全的密室裡,他輕袍緩帶,因爲病弱畏冷的緣故手上還捧着一個紫金的手爐,看來絲毫沒有料想到這個朝夕相處的得力助手會向他刺來奪命的一劍!

象千百次一樣,我準確無誤地刺入了他的心口。血流出來,溫暖的血。

然而,我卻感到了徹骨的寒冷。

“叮!”在到達他心臟的千鈞一髮之際,我猛受重擊,從胸膛裡彈了開來。我看見有一片淡淡的青色寒芒從樓主的衣袖中流淌了出來,帶着悽豔而凌厲無匹的氣勢攔腰截住了我。寒芒迅速地展開在蕭憶情身畔,宛如初秋零落的雨絲。

我終於又一次看見了夕影刀。

然,因爲生死旦夕,夕影刀發揮出了極大的力量,毫不留情地殺戮着範圍內的一切。

“嘶——”刀風過後,我聽見主人壓抑地哼了一聲,然後,我就覺得她的手一震,血如瀑布般地順着手指涌到了我身上!

主人捂胸踉蹌後退,終於氣力不繼,單膝跪倒。我用力支撐着她,讓她不至於倒下——但是看見她胸口那致命的一刀後,我忽然失去了力氣!身子一軟,主人跌落在密室的地面上。

“爲什麼?阿靖……爲什麼背叛我!”同樣以手捂着心口涌出的鮮血,樓主不可思議地看着地上垂死的主人,他目光中的悲哀和絕望令我目不忍視,“——爲什麼連你都會背叛我!”

我想,他是太認真了,認真到已經忘了自己曾經對眼前這個女子明白地說過、如果她有殺死他的能力,就把他的所有遺贈給她。

“那、那算是……背叛嗎?”奄奄一息的主人吃力地回答了一句,再也無法繼續了——剛纔他在瀕死時自救的那幾刀,已經毫不留情地削斷了她的大動脈。

“知道嗎?阿靖,我本來以爲……這世上至少還有一件東西是可以相信的……”

樓主的激憤在最短的時間內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苦笑,認命的苦笑。他咳嗽着,目光的蕭瑟之意更加濃厚,然而,他咳出來的,都是黑色的血沫——我清楚地知道,我刺中了他。剛纔主人那樣猝及不防的一劍,已經刺破了他的心脈。

樓主緩緩地走過來,把主人輕輕從地上抱起,然後,就這樣看着她,看着她死灰色眼睛裡映出來的自己的影子,苦笑着,嘆息:“我本來是想信任你的……可是居然是你來刺殺我!……你說,這世上還有什麼是可以相信的?……”

“我、我本來也想相信你的!……”掙扎着,主人用盡所有力氣冷冷笑着,諷刺地看着他,“可你…可你到了現在,還對我演戲!……蕭憶情……蕭憶情……你做了那樣的事,還讓我怎麼相信你!”

我感覺主人的心跳在漸漸微弱下去,我也漸漸絕望。

然,我看了看身邊的夕影刀,它也這樣絕望地看着我,我知道,樓主也是垂危了。

“我做了什麼?竟然讓你這樣殺我而後快嗎?”樓主愕然地問,終於看不得主人嘴角不斷流出的殷紅的血,解下手腕上的絲巾輕輕爲她擦去,目光中,有難以言表的痛苦和茫然。他的手一從心口放下,那裡的血就如同噴泉般地涌了出來,每一滴,似乎都帶走了他的一分生命。

“你、你……爲什麼、爲什麼要派人斫斷明煙的雙足?!……太狠了……蕭憶情,我說過,我不許你對付她的!……”主人的眼裡放出了不顧一切的光芒,同樣痛心疾首地,問一句,就努力吸一口氣,這樣,她才能堅持着不昏死過去。

“真的要斬草除根?……對一個孩子也不放過!……我、我說過……不許你…不許你碰她的!”

“什麼?……”樓主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了,彷彿被人當胸一擊,他噴出了一口血,然後支持着,驚訝地分辨,“我、我不知道……我沒有派人做這件事!”

“哈……說謊。”

主人冷漠地笑着,眼睛裡的光卻漸漸黯淡了,我感覺她握着我的手慢慢鬆了開來——不要死!主人,不要放開我啊!一旦放開,就是永不再見了!

難道,我真的是不祥的嗎?

“我沒有……”樓主有些惱怒地微弱地回答,但是身子已經沒有支持的力量,只好抱着垂死的主人,倚着牆壁坐下,即使坐擁武林的他,此刻卻是無助的。

“說謊……你說謊……”主人執拗地重複着那句話,但是意識已經漸漸模糊。

“沒有,我沒有!”樓主也執拗地反駁着,神色漸漸委頓。

“樓主!靖姑娘?……”半個時辰過後,按時到來參加密室會議的屬下驚叫着,想把滿身是血的兩位樓中掌權者擡出去就醫,然而,樓主微弱地呵止了他們——“沒用了……去,把明煙帶過來,我、我要問她的話……快……”

“嘻嘻……”失去雙足的小女孩是被武士們擡過來的,然,看見鮮血滿身的兩個人,她忽然詭異地笑了起來!眼睛裡閃耀着惡作劇得逞後的興奮和幸災樂禍。

“難道……是你自己做的?”看見孩子眼裡的光芒,陡然間,蕭憶情驀然想通了什麼似地、不可思議地問了一句。

“殺了我爹孃,你們都得死!……”明煙詭異地笑着,然後,看着昏迷中的主人,眼裡露出惡毒的嘲諷,“殺人兇手……居然叫我‘妹妹’!還說什麼讓我完整幸福地活着……笨!難道不知道,自從你們殺了我家裡人以後,我根本無法‘幸福’了嗎?”

“無論如何,看不到你們兩個人死,我就無法幸福!”

她、她的目光,簡直和十四年前的主人一模一樣!……居然有那樣狠的心腸!能狠得下心自殘嫁禍,根本不是普通十幾歲孩子能做到的啊……好厲害的孩子……

“唰!”周圍的屬下齊齊拔刀,全部對準了這個孩子。

“……住手……”微弱地,因流血過多陷入恍惚狀態的樓主呵止了屬下,然後苦笑着,對那個十二歲的孩子道,“很好……你打敗我了……那麼,我死了以後,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給你。……如何?”

孩子本來已經閉上了眼睛等待死亡,然而忽然驚訝地睜開了——用那早熟而堅韌的目光看着這個武林中傳奇人物,有些驚疑不定。

“但是,樓主,她殺了你和靖姑娘,我們怎麼能奉她爲主!”

“她是殺人兇手!”

“殺了她,爲樓主報仇!”

周圍的屬下羣情洶涌,紛紛嚷了起來。

“誰、誰敢不聽從我的命令?反對的,殺無赦!”在用力吸一口氣,讓自己延長片刻的清醒後,樓主嚴厲地看着手下,然後,苦笑着,微微咳嗽——“你們、你們其實都錯了……不是她殺的……我們,是被彼此間的不信任和猜忌毀滅的……咳咳,她、她只是利用了這一點而已啊……”

“真正錯誤的……是我們兩個人自身,不能怨誰……”

“這個小傢伙……是個人才……厲害,真的厲害……咳咳,我說過,誰能打倒我,就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給他……請大家尊重我的諾言……”

“我蕭某…一生雖然下手、下手不容情……咳咳,但是……卻決不做無恥無信之事!”

不再管屬下和女孩呆若木雞的樣子,樓主回頭,用極其溫柔的語調,對一直昏死的主人說:“看見了嗎?阿靖……不是我,不是我做的……這個孩子好生厲害啊,咳咳……我們都被騙了……”

“說謊……說謊……”然,昏迷中,主人只喃喃地重複着那一句話。

“真是的……咳咳……看來,只有到那邊,才說的清楚吧……”樓主微微苦笑,然後,伸手握住了主人的手,“來,不拖延了……去、去說個清楚吧……”

然後,我忽然感覺主人的身體一震,有大力傳入,剎間震斷了她微弱的心脈!

不要!不要死!……

然,我還是從主人無力的手中墜落……在墜落的同時,我看見同時落下的夕影刀。

我終於確認,我是一柄不祥的魔劍。

雖然一直以來,和我一起的夕影總是安慰我,說他們之所以死,完全是因爲人類性格中的弱點。但是,我知道我是不祥的。自始至終,我都明白主人和樓主間的誤會,然而,我卻無法說出來!

她是我最喜愛的主人,然而,她卻死的比以前任何一任都早……才二十五歲!

象懸崖上綻放的紅薔薇,她可以在惡劣的環境下倔強地成長,然而,卻一樣在心魔的肆虐下夭折。

幸好,那以後我成了無主之劍——出於對樓主的崇敬,聽雪樓建立了祠堂,把我和夕影供在了上面,作爲那個恩威兼顧的樓主在聽雪樓所有子弟心中地位的見證。在每年的忌日,總有成千的樓中子弟前來拜祭,怔怔地看着刀流下淚來。

我知道,雖然樓主以武力強行征服江湖,中間殺戮無數,但是在自己人心目中,他卻是完美得近乎神的化身——可是,那樣的人中之龍,卻無法直面自己內心深處的矛盾。

“我家公子,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哪……”在深夜裡,當萬籟俱寂的時候,夕影和我說起了往昔種種,說起主人,它也不由流露出由衷的自豪。“當然,他對手下恩威並重,對自己嚴厲自制,行事有氣吞河山的大將之風——這些,外面人的讚揚我都聽厭了……”

“但是……他爲人太內斂,幾乎深不可測……偏偏卻又極度敏感和自尊。所以有時候別人說話間,不經意的傷害對於他而言,是永生不忘的……”

聽它說起蕭樓主,我也不由仔細傾聽——要知道,對於主人,恐怕沒有誰比我們刀劍更瞭解了。而對於這個在主人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我知道的卻並不是很多。

“他生性高傲而**,一生中以權力武功俯視天下,可惜偏偏纏身的絕症又讓他每時每刻面對着死亡!……所以,有時候主人的內心是被分裂成兩半的——”

“他重權嗜殺,卻害怕死亡;他冷淡決絕,爲人極重理性,可另一面又非常寂寞和脆弱;他極度重視個人尊嚴,不讓臣服腳下的人有絲毫擡頭看他的機會,但是,他一生都在尋找能讓他平等對待的人……這樣的他,連和他朝夕不離的我都捉摸不透……”

夕影苦笑了起來,月光在它青色的刀鋒上流動,宛如淚水。

“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公子喜歡你的主人……但是,你主人說的話太冷酷了……”

我不想做寡婦。我不想爲任何人哭。

我知道,就是這兩句話!……我彷彿還能看見說話時,主人眼裡恍惚的神色。

五年過去了……聽雪樓還是領袖着武林。

樓主一生英明,到了最後做出的決定,也沒有分毫差錯。

如今的樓主、那個坐着輪椅的孩子石明煙,已經是當今武林的主宰者。在她身上,似乎同時兼具了主人的冷漠堅韌和蕭樓主的深沉練達,在她井井有條地處理着龐大幫派內部的事務時,沒有人能夠想象,她是一個女子,而且是一個殘廢的少女。

可以說,她也是大度的,面對着殺父母仇人,她還是同意了在樓裡建造供着靈牌和刀劍的祠堂。

甚至,不知道爲何,雖然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在幾次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竟然看見新樓主悄悄地進來,撫摩着我,出神。

我還是有些恨她——主人一生都沒有對別人那麼好過,然而,這個“妹妹”卻是用那樣狠辣的計劃暗算了她和樓主……雖然她有完全的理由,但是,我還是不能原諒!

她今年十七歲了,已經是一個美麗的少女——但是,因爲聽雪樓主人的身份,而幾乎沒有人意識到她還是一個女子,而且是一個很美麗、寂寞的女子。

在看着她發怔的臉時,我忽然覺得她很象我少女時的主人。

想起來,當年蕭樓主讓她接受所有一切時恐怕也想到過——給予別人這樣巨大的榮耀和地位,同樣也是另一種懲罰吧?

今天晚上,子時,門悄悄打開,推着輪椅的影子從門外進入。奇怪的是,我發現她居然是一副遠行的打扮,身邊還帶着包裹。

和往昔一樣,她來到神龕前伸手取下我,橫在膝上撫着我的劍刃,沉思了許久。我能感覺到她的內心極不平靜,有驚濤駭浪掠過——其中,好幾次閃現過我主人的名字。

她的臉上,忽然有複雜的抽搐。

“妹妹……一定要幸福啊!”

忽然間,在她內心某一處,我彷彿聽到了主人在微笑着囑咐——聲音裡完全沒有在世時的冷漠和孤僻,只是如同一位溫柔善良的姊姊。

“幸福?……”

在撫摩過我的鋒芒時,我聽見她哽咽着說了這個字。

“靖姐姐……”她低低喚了一聲,抱着我,把溫暖的頰貼在了我冰冷的脊上。然後,我感覺有什麼溼熱的東西濺落——這一次,我知道,那是淚水。

從那一刻起,我是真心地希望她能夠找到自己的幸福。

沉默了許久,她想了想,輕輕拿起了我,配在了腰邊。然後,輕盈地搖着輪椅,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離開了聽雪樓。

門外,月華如水。

我的第二十七位主人,不知道爲什麼,忽然對着朗月微微笑了起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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