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記川溯影

“師姐鎮南王世子沒事了麼?”大理鎮南王府客廳中一見綠衫的弱水出來燁火便有些擔憂的站了起來——上好的普洱茶她居然一口未喝。

“抓到了——你看這是什麼?”弱水的神色有些疲憊卻忽然有些頑皮的笑了手一擡燁火眼前便是一暗刺鼻的腥味撲來濃重的陰邪氣息讓燁火本能的退開了一步衝口道:“天……真的是鬼降?!”

“嘻嘻……是啊師傅昨天半夜裡守在世子臥房好容易才收服了這個來暗殺的鬼降呢!”弱水小心翼翼地將一個高不盈尺的葫蘆捧在手裡招呼着師妹過來在口上貼滿符錄“師傅在和鎮南王說話讓我們先將它封起來。”

燁火被空氣中奇異的黴味薰得皺眉但是第一次看見真正的鬼降還是讓她大爲驚異。她過來幫着師姐扶好葫蘆看弱水貼上符錄。同時感覺到葫蘆中有什麼東西在猛烈的撞擊着咚咚直響。想起以前在術法書上看見有關鬼降的敘述她心中有奇異的厭惡——

鬼降是廣泛流傳於南疆一帶的降頭術中的一種是通過養鬼之術控制了一個鬼魂令這個鬼魂去做種種事情即馭使死靈。

爲了培養鬼降術士先要到樹林去砍一段的木頭(或言以種植在死人墓地旁的樹木最佳)再用刀子雕成一口小棺木。準備完畢後去找一些剛死不久的人的墳墓掘棺取屍用人脂提煉而成的蠟燭燒烤屍體的下巴直到屍體被火灼出屍油然後將滴下的屍油用預先準備好的小棺木盛之。

法師然後迅蓋棺唸咒這個剛死去的魂魄就能聽命而供差遣行事來去如電而爲一般人目所不能見瞬間就能完成主人的指令。

此法雖然因爲過於陰邪而被玄學正派視爲妖法然而在南疆卻頗爲盛行。

“是拜月教派出來暗殺世子的鬼降吧?”貼好了符錄葫蘆裡面的聲音也小了下去燁火皺着眉頭問。弱水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是啊。鎮南王的側妃想讓己出的次子當上王儲、所以才暗地裡請來了拜月教的鬼降。還以爲別人不知道——哪裡瞞得過我們這些人的眼睛。”

“哎呀那麼鎮南王他知不知道?”驚訝於權貴間竟有骨肉相殘的事燁火脫口驚呼。

“噓……輕點。”弱水制止了她不屑的冷笑“哈鎮南王心裡比誰都清楚呢。可是他寵着側妃又能怎麼樣?至多請師傅過來幫忙避禍而已。”

冷笑着弱水明朗的眉宇間忽然有憤恨的表情:“這些糜爛的皇族富豪家裡的醜事能少的了?——師妹你別驚訝姐姐可是從這裡出來的看慣了……如果不是當年娘早早送我出了家、跟了師傅學道恐怕我也早被害死了。”

燁火不說話微微嘆息了一聲——

師姐弱水出身世家豪門父親納有十多房姬妾而子女卻一無所出。弱水的母親是第七房如夫人生了弱水後地位陡升遭到了其他女子的嫉恨母女兩暗地裡好幾次幾乎被謀害。

終有一日張真人云遊經過一見五歲的弱水便和她父母說:“此女有仙緣可隨貧道出家——若不出家則活不過三年。”

弱水父親不捨然而過不了多久七夫人母女便再次被人暗中下毒奄奄一息。懼怕女兒在家終究留不住命父親終於同意了夫人的請求將唯一的女兒託付給了真人。

也許多虧了跟了師傅師姐才平平安安的活到了今日吧?

雖然平日總是嘻嘻哈哈的樣子師姐的心裡也一直有些不好受吧?

燁火怔怔的想着卻看見師傅結束了同鎮南王的交談由王爺親自送着從書房走了出來。她們兩人連忙收好了葫蘆跟着師傅走出府門去。

“師傅你和鎮南王在書房那麼久幹嗎呀?我們在外面等的腿都軟了。”方一出門弱水便嗔怪“而且我們這一次來不是爲了對付拜月教麼?怎麼反而管起這些王府裡七七八八的噁心事了?”

“你給我小聲!生怕拜月教的人聽不見是不是?”不滿的瞪了弟子一眼張真人叱道。

弱水吐了吐舌頭晃着手中的葫蘆對着燁火笑笑。

“小心些!萬一撞翻了、讓鬼降逃了就不好了。”張真人對於這個調皮的弟子向來沒法子但是仍然解釋了一句“鎮南王答應這一次不插手聽雪樓和拜月教的事情——也是因了世子此次差點送命他礙着王妃生氣。此前側妃和拜月教的關係密切順帶着鎮南王治下子民都崇敬那個邪教……”

“哦這次王爺能保持中立那就不錯啦。”微微笑着燁火答了一句“拜月教除了在南疆根深蒂固要拔掉它、還真的牽扯方方面面呢。”

“是啊……明鏡大師應該去了周守備府上驅邪——近幾日謠傳周守備的死對頭千總陳定基想制他於死地、高價請來了邪教陰人想害了他性命。”張真人摸了摸鬍鬚緩緩點頭“唉唉……這般狠毒的妖術!施術者就不怕折了自己的陽壽?”

“咦?這麼說來周守備也是站到我們這邊啦?”終於明白過來了什麼弱水問。

燁火笑吟吟的看了師姐一眼:“至少不會和我們爲難了吧?他要忙着找千總算帳拜月教的事情該是懶得管了——這樣一來形式對於聽雪樓就好多了不至於四面爲敵。”

張真人微微點頭看了大弟子一眼:“弱水啊你對於人情世故一竅不通這一些還要向你師妹學學!”

“可是你們怎麼知道王府守備那裡正好有機可乘啊?萬一他們都和拜月教扯不上呢?”雖然明白了此次出行的原因但是弱水還是有些不服氣的問。

“呵呵……這等謀劃自然是蕭樓主的功勞。”有些感嘆的張真人微微頷“他似乎從好幾年前就關注到苗疆了對於進攻拜月教樓主似乎已成竹在胸這裡的人事無不了如指掌……短短時日便做到了各方制衡。厲害厲害啊。”

弱水被複雜的關係攪得有些頭暈跟着師傅在人羣中走了一路才慢慢地反應過來張大眼睛嘆息了一聲:“啊我現在明白那個蕭公子爲什麼看上去總是病懨懨的了——老是想着這麼費力的事情能不累麼?”頓了頓見師傅和師妹都笑她忍不住也笑着問了一句:“師傅蕭公子厲害還是你厲害呢?”

然而不等聽到回答感覺到了背上的葫蘆似乎輕了起來弱水下意識的伸手一探忽然叫了起來:“哎呀!糟了——葫蘆、葫蘆空了!”

張真人和燁火同時色變等弱水解下背上葫蘆查看時一入手便覺份量輕了不少——然而封口處的符錄、卻居然絲毫未破!

竟然…竟然有人、不需破壞符錄結界就輕易擄走了鬼降!

“我、我一直沒有覺得有誰動過啊……”目瞪口呆的弱水急道有些快哭出來的感覺“師傅……這次我只有認啦——你回去罰我吧!”

看着葫蘆口上分毫未動的符錄再凝神一算張真人便擡起投來拍拍焦急的弟子嘆了口氣:“算了……以你的修爲實在怪不得你看不住。”

“嗯?”弱水和燁火斗齊齊一怔卻看見師傅轉過頭對着方纔擦身而過的行人一稽:“施主好高深的五行搬運大法……只是以施主的修爲、何苦與小徒開玩笑?還請將收服的鬼降返回貧道感激不禁。”

人羣中某個快要走上浮橋的男子站住了身在如火的鳳凰花下轉過頭來微微一笑:“大師恐怕是看錯人了吧?”

然而在那個人回頭的剎那彷彿被強光忽然照住了眼睛弱水視線一片空白——

那個人身上的靈力是如此的強大……那散出來的“氣”、在看得見精神體的她來說一眼望去幾乎如同太陽一般耀眼照得她看不見周圍來往的平凡百姓。

視線中只有那個鳳凰花樹下白袍長的男子、如同神一般的微微冷笑。

“迦若大祭司!”耳邊忽然聽到了師妹燁火脫口的低呼她的聲音也帶着震驚和極度複雜的感情。弱水的心猛地一緊盯着前面的白衣年輕人有些呆。

“貧道自問眼力尚可並不曾看錯。”依然是心平氣靜地師傅稽。

“是麼?”弱水看見祭司有些譏誚地微笑起來額環上的寶石閃着奪目的光彩迦若指着河邊的鳳凰樹開口“那麼請問大師:這河邊種着的樹有幾棵?”

“啊自然是十六棵!”燁火平定了下來默數了一遍率先脫口回答。

“不對……燁火你數錯了。分明是十七棵。”張真人微微搖頭擡起手一棵棵的數過去從左數到右沒錯果然是十七棵。

“這……”燁火呆了一下自己再次數了一遍:還是十七棵。

她雖然滿心疑慮卻不得不對着師傅點點頭:“師傅說得沒錯。”

迦若卻忽然冷笑了起來:“張真人雖然你年紀也不輕了可修習術法之人怎會如此老眼昏花?——分明是十六棵樹怎生數成了十七棵?”祭司微微擡手從左往右重新數了一遍給他們看一、二、三、四……不多不少果然是十六棵!

“怎麼會是十七棵呢?真人可否再爲迦若數一遍?”帶着些許的譏誚祭司回頭問。

張真人臉色凝重擡起手指一棵一棵數着:一、二、三……然而居然只有十六棵!無論怎麼數都只有十六棵……他、他居然數不出第十七棵來!

只有他明白他的“分光化影”在一種不知名力量的壓迫下居然失效了……

他的術法和幻力、根本沒辦法施展出絲毫!

“真人果然是年老了……”微微笑着看着老道士和兩位弟子驚訝的表情拂了拂衣襟白衣祭司飄然回身扔下一句話飄然走開“對了有個叫明鏡的大師、此刻恐怕有些不舒服……你們趕快過去罷。”

弱水和燁火本來想再度上去攔截要回那個鬼降然而張真人的臉色卻變了厲聲道:“快和我去守備府上!迦若今日一定是親自去了守備府那邊了!”

周守備已經死了……很明顯是蠱毒作。

死相非常恐怖斷氣不過幾個時辰身上已經開始腐爛出難聞的氣味。

等他們一行三人趕到那裡時現了盤膝而坐的明鏡大師——他的心口衣衫片片碎裂似乎有極度強大的力量擊潰了他苦修得來的“般若之心”破除了他由心設下的結界。

看見張真人他想說什麼然而一開口便是一口鮮血。

“太、太厲害……我們即使聯手、都未必能贏他半分啊……”能開口的時候第一句話明鏡大師便如此說眼神震驚而潰散“他、他才二十多……哪裡、哪裡修煉來的這等不可思議的力量?……他的力量…簡直不是凡世所有!”

兩位女弟子也呆住。過了片刻才聽見師傅低低說了一句奇怪的話:“大師……事到如今是不是隻有指望天命了?”

幾近油盡燈枯的明鏡大師彷彿想起了什麼眼神忽然一亮:“啊?張真人……你、你也看到了?在那個女子身上?”

“那一日你我應該同時都看出來了。”微微頷張真人低聲道“就在她身上我們看見了宿命——她是迦若命中註定的剋星不是麼?要對付拜月教的祭司……恐怕還只能請靖姑娘出手了。”

弱水心頭驀地一跳和燁火驚愕的交換了一下目光。

“不錯……”有些衰弱地明鏡大師點點頭唸了一聲阿彌陀佛眼睛中有些悲憫“靖姑娘冥星照命凡與她的星宿軌道交錯者、必當隕落!”

在神殿前波光泠泠的聖湖邊白衣祭司嘆了口氣俯下身將手浸入水中——雖然是夏日、又是在南疆月宮裡的聖湖卻依然冰冷刺骨——那是因爲這裡彙集了天地至陰之氣。

拜月教一百多年稱雄南疆用術法殺人無數。而這個聖湖則是開教以來便設下的、拘禁死靈的地方。湖底沉積了無數的死靈和怨魂而施了咒術的湖水成了魂魄們無形的禁錮讓它們不至於四散逃逸。這些靈魂被拘禁在湖底無法進入輪迴也無法消滅只能靜候着拜月教術士的差遣。

迦若將手探入水中隨即放開。

一縷無形的魂魄從他手心離開潛入水中。帶回的鬼降遊離入水。

迦若迅將手從水中拿開——即使這樣短短的剎那他還是感覺到湖中游蕩的惡靈聞到了他的氣息、迅從水下聚集了過來想噬咬他的手指。

聖湖彙集的力量是如此強大陰毒即使歷代的拜月教祭司都不敢太靠近這片湖水。那裡沉睡着太多的死靈凝聚的怨氣幾乎能讓最強的術士窒息——

然而這便是拜月教力量的最終源泉。

世世代代每一位祭司都在做法時不得不馭使和呼喚湖中惡靈的力量。

即使號稱一百年來最強大的、唯一集教主與祭司身份於一體的前代教主華蓮也無法不倚仗聖湖陰靈的力量。

“那些湖底的惡靈這樣厲害麼?”看見祭司迅從水中抽出手指細細凝視指間有無被噬咬得痕跡站在神殿臺階上的拜月教主有些詫異“連你都不敢觸碰它們?”

迦若沒有回答只是站直了身子在湖邊靜靜凝視着看似一片平靜的湖水眉目之間有些肅然。這是沉積了上百年的陰邪和怨氣如果一旦逃逸就完全不受控制……直至今日拜月教仍每年需要進行血祭才能壓制湖中兇殘無比的惡靈。

“迦若你有無想過、如果有一日這神殿中的月輪被轉動如果聖湖底下的閘門被打開、湖水被放乾的話那麼又是如何的景象哪?”有些感喟的拜月教主纖長的玉指撫摩着供奉在神殿上的聖物喃喃道。

“別碰!”彷彿觸電般地白衣祭司一掠而來一把將她的手打到一邊。

“迦若你——”嚇了一跳明河捧着手怔怔的看他——這個深沉莫測的拜月教守護神的眼睛裡、第一次流露出恐懼的表情!

“別碰它……你瘋了麼?天心月輪千萬碰不得。”重新將帷幔拉下迦若的臉色蒼白的可怕他抓住帷幔的手微微顫抖——

拜月教的至高神殿裡供奉着這個月輪。傳說中在靈鷲山上創立拜月教時開山祖師同時建立神殿、挖掘了聖湖。月輪下連着聖湖的水閘一旦打開可以將湖水泄入地底。

然而一百多年了從來沒有哪一任教主或者祭司膽敢轉動這個月輪。

因爲一旦月輪轉動湖水泄入地底後那些湖中囚禁的惡靈便會被放出四散逃逸進入陽世!那可怕的陰邪力量如果一旦失去控制那後果……一想起這個即使拜月教的大祭司都不由不寒而慄。

“碰不得?怎麼碰不得!”拜月教主冷笑了起來嬌弱的眼睛裡卻有決絕冷厲的光芒一把扯開了帷幕指着那個月輪冷冷道“如果聽雪樓……如果聽雪樓真的攻進來了、如果蕭憶情真的敢滅了拜月教那麼我就轉動月輪把湖中的惡靈全放出來!”

“——最多拼着玉石俱焚罷了!…哈哈。”

她冷笑笑意中有瘋狂不顧一切的意味連着頰上那彎金粉畫的月牙兒都冷了。話音未落白衣祭司上來一把惡狠狠的拉開了她:“你瘋了麼?絕對不可以轉動月輪!”

“是我可以不打開水閘——如果你能夠保住月宮的話!”拜月教主靜靜凝視着迦若一字一字緩緩道“如果你有更好的方法的話。……迦若我也不想死。”

扶着受傷的明鏡大師回到木樓天色已經是薄暮。知道今日受了挫敗師傅心情不好弱水和燁火都不敢多話只是默默掌燈。坐下來才一會兒便有聽雪樓子弟前來送飯。

看着那個不過十多歲的年輕弟子手腳麻利的佈菜張真人思慮了一下問:“蕭樓主在麼?”那個聽雪樓的小弟子頭也不擡回答:“樓主吃過晚飯便出去了。”

“哦……”張真人點點頭看看一邊的明鏡大師繼續問“那麼靖姑娘可在?貧道和明鏡大師有事同靖姑娘商量。”

“靖姑娘也不在。”小弟子回答着忽然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哦?靖姑娘去哪裡了?”有些奇怪的張真人問。

小弟子擡起頭來將手中的飯菜布好將手在布巾上揩了一揩笑嘻嘻的回答:“靖姑娘麼自然是和樓主一起出去了。”

等的他退出去張真人摸着鬍子嘆息了一聲過去問在榻上打坐的明鏡大師:“大師下來用些齋飯可好?”

明鏡大師須花白的臉上都是憔悴之色半晌沒有回答忽然睜開眼睛問:“今天是什麼日子?好重的陰氣!”

“今日是七月十五。”弱水伶俐在一邊脆生生答了一句。

聽了弟子的回答張真人也是一怔臉色不覺變了變:

七月十五。原來今天竟已是盂蘭盆節衆鬼的節日。

“我不知道苗疆竟然也過盂蘭盆節。”天色漸漸黑了下來站在河流邊看着水面上星星點點漂浮的燈光白衣男子嘆息了一聲。

旁邊緋衣女子沒有回答只是默默俯下身去將手中一盞素白的蓮花燈放入水中輕輕一推看着它順水流下。她站起身微微閉目合十默唸神色靜穆。

蕭憶情沒有再說話只是看着薄暮中臨風祈禱的緋衣女子——這一個瞬間她眉目間的神色是如此安寧淡遠完全不同於平日裡那種清冷孤傲。

河的上游有不少人在水邊燒紙、施放河燈到處都是喃喃唸經祈禱的聲音有苗人也有漢人那些聲音傳入風裡散開來有一種奇異的氤氳的感覺讓人聽了有些安定到神思馳然。河面上漂浮着千百盞河燈映得水面一片晶瑩宛如琉璃世界。

他知道她是爲了在南疆死去的父親祈禱。

這麼些年來雖然阿靖一直都怨恨父親在她那麼小的時候就自刎扔下她一個人在江湖間。但是看得出她內心依然是懷念着那個死去十多年的父親的——那個曾令天下武林聞之變色的邪道魔頭。

“令尊的魂魄或許早已經進入六道輪迴轉世爲人了。阿靖你又何必太在意。”許久見她睜開了眼睛放下手蕭憶情淡淡的勸慰。

然而阿靖看着水面上那一盞漸漸漂遠的河燈嘴角浮起的卻是冷漠的笑意:“我父親生平殺人無數他生前也戲說:他怕死因爲死後地獄便是他之所往——偏偏我娘生性純善卻是應去極樂世界的。……所以我父親說他要活長命百歲纔好。”

“令尊令堂可謂是伉儷情深。”彷彿觸動了什麼蕭憶情的聲音裡有些微的嘆息。

阿靖沒有說話一襲緋衣在夜風中如同薔薇花般盛開。

河上那些河燈縹縹緲緲真的猶如漂往另一個世界虛幻若夢。

過了許久阿靖才低低開口道:“可惜我娘在我五歲的時候就死了——那些正道人在括蒼山聯合伏擊我爹我爹血戰良久終於護着我們母女殺出重圍。

“狂奔了三十里好容易坐下來歇息我娘將一直抱在懷裡的我遞給我爹說手乏了、要爹替她抱一下——然後就在剎那間她委頓了下去。

“我那時候驚叫起來看見孃的背心原來插着一柄短刀血流滿了整個後背!不知道是方纔圍攻中哪個人戳上去的然而娘居然還能抱着我、一直逃出了三十里才倒下……”

她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默然轉過頭去看着天上一輪滿月不說話。

“你母親非常愛你阿靖。”蕭憶情垂下眼睛看着水波一次次漾上岸邊。他的眼睛裡忽然也有了閃亮的光芒。

“是的……我學武藝的時候還一直在想:娘究竟是修習了什麼功夫、居然中了那樣的一刀還能抱着我跑出三十里?”脣角帶着些微的苦笑緋衣女子靜靜地搖頭“後來長大了我才知道:那不需要練什麼武功——因爲娘愛我一定勝過自己。”

“是。”蕭憶情不做聲的吸了一口氣他只是短促的回答了一個字但是聲音亦然有些微的顫抖。

阿靖驀然回頭冷冷道:“所以我有時很恨我的父親!娘死了以後他就變了一個人——我八歲那年他終於熬不過了在我睡着的時候用血薇割斷了脖子。等我醒來的時候他的血浸了我一身……他不曾考慮過我所以他自顧自的死了。”

蕭憶情不說話的看着她緋衣女子眼睛裡閃爍着細碎的亮光清澈如水。

——那是相識四年多來他第一次聽到她說起私人的事情。

——本來她是個那樣剛強倔強的人從來不肯將埋藏在心裡的事情對人提起。

“你父親也是愛你的。”不知道如何勸解他只有這樣說了一句。

阿靖微微冷笑起來搖頭:“他或許愛我這個女兒但是他最愛的還是我母親。所以單單有我、他還是活不下去的——真真懦弱的一個人。生出了孩子便要有爲人父的覺悟……與其如此他不如當年就不要生我。”

“很多事情不能盡如人意。你父親雖然愛你卻不能守住你那也是無奈。”蕭憶情驀然笑了笑眼色裡也有黯然的光。

“是啊……自己喜歡的東西如果守不住是不是還不如別去在意它呢?”阿靖的目光再度投在河面上在密密麻麻的河燈中搜索着自己剛放出去的那一盞聲音忽然有些惘然的意味“但是如果已經在意了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守住它!”

她的聲音裡陡然起了決絕的嚴冰蕭憶情驀然擡頭驚訝的看着她。

——果然今夜她一反常態的說這樣的話是有目的的。

——然而究竟是什麼、居然能讓她有這樣的舉動。

“樓主我希望你不要進攻拜月教!”阿靖轉過了身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眼睛裡閃爍着碎鑽般的光芒冷徹晶瑩“無論你想得到是什麼我希望能由其他的途徑達到你的目的。”

“如若不然?”蕭憶情也是靜靜地看着她漠然反問。

緋衣女子眼睛閃爍了一下長長的睫毛覆蓋了明眸然後轉瞬擡起淡淡道:“如若不然舒靖容將以她的方式、極力阻止這件事。”

蕭憶情似乎微微震了一下負手臨風而立看着河面上的萬盞燈光忽然輕輕冷笑:“好啊……阿靖你是不惜爲了迦若、和我翻臉了?你想插手我和他之間的決戰麼?”

他說着忽然在夜風中微微咳嗽了起來。然而他的目光卻剎那間變得空漠而遼遠隱藏着刀兵般雪亮的冷芒。

阿靖沒有說話過了片刻才淡淡道:“聽雪樓遠征滇南、與非武林一脈的拜月教爲敵以武學對抗術法本已屬不智。樓中上下何嘗沒人疑慮?但因爲你過去臨大事、決生死種種策略從無失誤所以沒有人敢置疑……然而我卻想問一句:爲何?”

蕭憶情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是私怨。你不必再問。”

緋衣女子微微一怔忽然冷笑了起來:“原來……只是私怨。哈。”

“作爲聽雪樓下屬並不需要知道爲何。”極力平定着驟起的咳嗽手指緊按着胸口聽雪樓主的眼睛裡卻有冰雪般的冷光“聽雪樓是蕭氏的聽雪樓我只是動用自己的力量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阿靖驀然轉頭看着他眼中的光芒閃電更亮:“你要那些人去爲你送死、卻到死都不告訴他們爲什麼?!聽雪樓不是殺手組織、屬下的不是傀儡你知道麼?”

“我並沒有讓他們去送死!關於攻擊拜月教我五年前就有了完整的計劃!”蕭憶情煩亂的扯着自己的衣領不住的咳嗽臉色漸漸帶了殺氣“我早就想着要滅了拜月教!”

“可是樓主——你沒有告訴他們、對手是什麼樣的人……聽雪樓屬下們一直都以爲和以前一樣、要去攻打另一個武林門派而已!你沒有告訴他們術法的可怕、就把他們派來南疆這和讓他們送死有什麼區別?”阿靖的臉色也蒼白起來眼神更加凌厲寸步不讓。

“普通弟子知道了也沒用反而會亂了人心——他們只要負責抵擋拜月教的一般教徒就行了。術法上的事情有你我這樣的人來應付。”聽雪樓主皺眉回答。

“哦……怪不得你要派那麼多人馬來南疆。”脣角沁出了冷漠尖銳的笑意阿靖冷冷道“武學修煉到極致也不過一人無敵於天下;然而術法卻能爲萬人之敵——原來你還是要他們去做肉盾牌。”

蕭憶情淡漠的看着她:“那又如何?……所謂的‘聽雪樓’是我聚攏在手中、掌控的所有力量——莫非你要我學那匹夫之勇、一人一刀去和迦若決戰不成?”

“如若真的是這樣起碼我還是佩服你的。”鋒銳的笑意中阿靖冷冷回了一句。

又一陣夜風吹來吹起岸邊白衣公子的衣襟下襬。南疆夏日的傍晚蕭憶情卻忽然覺得寒冷不由再度咳嗽了起來:“阿靖……咳咳你不用、不用激我……”

“我沒有激你這只是我的想法。”阿靖望着蒼穹中那一輪光華燦爛的滿月忽然嘆息了一聲“樓主你以往的征服中原武林、雖然爲了個人霸圖然而畢竟造就了今日武林中安定的局面。”

“但是今日你的做爲卻讓人齒冷——爲了私怨而驅使千百子弟入死境非真正勇者所爲。既然是私怨便應以個人之力了結恩怨。”緋衣在夜風中如同紅薔薇般微微綻開阿靖的眼眸卻是冷靜而從容的一字字說來“我非婦人之仁該殺戮時便血流成河也不會皺眉;但是不需要殺人時、便是螻蟻之命我也不會奪去。”

“我從來不知靖姑娘居然是如此人物。”擡眼看着她蕭憶情的話語中喜怒莫測。

“我有我自己的準則——只是感覺沒有必要和別人說起。”阿靖也是一瞬不瞬的看着他淡淡道“你若堅決要與拜月教決戰那麼我不阻攔你……但是如果你與迦若一戰之後即使你贏了——我也必爲他報仇!”

她的聲音是冷澀而艱苦的但是一字字的吐出散入夜風沒有絲毫的遲疑。

蕭憶情的手驀然收緊在袖中扣住了夕影的刀柄眼光瞬間冷厲如電。

他看向她目光復雜的變幻許久沒有說話。

“爲什麼?”更久的時間後他的手才緩緩從刀上鬆開。殺氣轉眼彌散彷彿咳嗽使得嗓子有些沙啞他低低問了一句“那人、如此重要?”

緋衣迎風而動然而阿靖的眼色是恍惚的望着悄然流逝的河水她的脣角漸漸浮起一絲淡漠的笑意:“高夢非或許和你說了我們之間的關係但是你可能無法瞭解我們三人之間真正的感情。青嵐師兄…他像母親那樣深的愛護過我。父母死後我唯一信賴、在意的人便只有他……”

脣邊淡漠的笑意瞬忽逝去阿靖驀然轉頭定定的看着聽雪樓主斬釘截鐵:“樓主我不會像我父親那樣——我在意的我就一定要守住!”

蕭憶情也看着她神色有些奇異的哀傷和苦痛忽然間看着水面輕輕笑了起來:“咳咳……阿靖是不是聽雪樓連年的戰績讓你對我太有信心了?你這樣堅決的維護拜月教、就從來沒有想過我也是會死的麼?他是多麼可怕的一個人你也知道。”

的確從一開始思考她幾乎就將聽雪樓放在了必勝的位置上只想着如何才能避免拜月教被毀卻絲毫沒有考慮過蕭憶情戰死的可能。

聽雪樓主……似乎都已經是武林中不敗的神話。

蕭憶情的笑容更深、也更寂寥他慢慢走到河邊俯下身去:“如果我死了又會如何?到時候聽雪樓可能就會散掉武林再度分崩離析各方仇家蜂擁而至我的靈前……”

他伸手撥動着河水忽然回頭對着呆在一邊的她微微一笑:“不過那和你已經沒關係了……你加入聽雪樓的時候我們之間就有過約定——

“如果一旦我死了契約就自動消除。到時候你自己走自己的路並不會再與聽雪樓有絲毫瓜葛牽連。你自也不必替我向拜月教報仇。”

忽然間有些無法回答什麼阿靖想象着來日的情況忽然感覺有夢魘般的冰冷。她長長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你不會敗。”

“那是你太高看了我。”聽雪樓主怔怔凝視着河水清瘦蒼白的臉上忽然有苦笑的意味“也不止是你——所有人可能都高看了我。沒有敗過不等於就不會敗……高夢非背叛的時候如果不是因爲你我就已經一敗塗地。”

他隨手撥動水花看着盈盈水波在指間一圈圈盪漾開去:“如果是聽雪樓一般子弟敗了大概不過是換一個主人或換一種活法;但是我敗了那便只有死。”

“我也不希望你死。”靜靜地緋衣女子截口道聲音也有顫慄的感覺。

蕭憶情的手停住了迅的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又轉過頭繼續用手指在水波中划動——那無形的水便在他指間劃開了又聚攏毫無痕跡。

“高手之戰絲毫不能容情——將來我和迦若祭司必有一人死。”他低着頭看着指間流水再擡頭看看河上漂流而去的河燈眼中有依稀的笑意“即使我肯單獨和迦若會面對決那也是難逃這種結果。”

阿靖的手在袖中握緊了血薇用力的握緊極力壓制着心中翻涌的情感許久她才衝口而出:“爲什麼?爲什麼這一戰就勢在必行?!任何事情都有其他的解決途徑!”

“仇恨只有用一種方法來解除。”將浮在水面的水草都撥開了蕭憶情卻緩緩從身邊拿出了一盞河燈——紙紮的白色蓮花素淨晶瑩。

他沒有顧上阿靖驚訝詢問的眼光只是自顧自的俯下身用火絨點燃了花心的蠟燭。河燈的光明明滅滅映着他清俊蒼白的臉。

他凝視着燭火忽然看看漂流遠去的河燈們喃喃說了一句:“不知這條河是否是流入靈鷲山上的聖湖裡去?”

“聖湖?”緋衣女子怔了怔輕輕問“就是那個號稱拜月教力量源泉的聖湖?”

蕭憶情緩緩點頭卻沒有說話他擡起手在夜風中護住那盞燈看着燭火在烈烈的晚風中掙扎搖曳終不肯滅去。許久許久他看着遠方忽然一口氣說了下去——

“很久以前江湖中有個年輕人他自小胸懷大志想在武林中建立不世功業。爲了武學修煉他走遍了神州採集各派之長。

“有一天他來到了南疆……也是盂蘭盆那一天在這條河邊的鳳凰樹下彷彿是上天的指引他遇到了一個美麗神秘的女子。

“他們相愛很深誓永遠不分離就商量起以後的打算——

“然而他才知道這個女子卻是拜月教裡面的神女是現任教主的妹妹。按照拜月教裡面的規矩侍月神女是月神的妻子一輩子都不能嫁人!

“然而年輕的他哪裡顧的上這些不顧所有的也要和所愛的人在一起——她也年輕敢作敢爲。於是約定了一個月暗的夜晚她從月宮裡逃了出來與那個年輕人私奔。”

阿靖略微一怔擡頭看着他然而他沒有看她只是靜靜凝視着夜中無聲奔流的河水和水面上縹緲而去的點點燈光眼睛裡有奇異的哀傷的光芒。

原來……他竟然有過這樣的往事從來不被人知。

“他們一起逃了出去沒有被拜月教抓住。然而那個年輕人帶着她回到家鄉時卻覺拜月教的人已經搶先一步找到了他的家而且已經毀滅了他的家族!

“他們不得不再度出逃相依爲命的浪跡天涯。每一個地方都不敢停的太久只怕拜月教派出的殺手會如影隨形的跟來。

“這樣漂泊不定的生活整整過了四年。四年中他們有了孩子……然而在長年的躲避追殺的流浪中年輕人和他妻子的關係卻淡漠下去。”

說到這裡的時候蕭憶情停了一下脣邊泛起一個嘲諷的微笑:“所謂的患難見真心或許就是如此?”他嘆息了一聲不等身後的緋衣女子回答什麼繼續說了下去——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個男子後悔了自己當時的輕狂和意氣——他本來是一個有着多麼大野心的人……他的夢想是建立自己的天下武林成爲一代宗師霸主。

“然而因爲拜月教如附骨之蛆的追殺他根本連穩定下來都不可能更不用說什麼昔日的霸圖和夢想!日復一日他只是在保護妻子、躲避追殺中提心吊膽的渡過——不過也幸虧他武藝羣好歹保全了家人四年。

“但是他和妻子之間的愛情卻再也不復相識時的熱烈他的脾氣變得暴躁動輒抱怨這個昔日意氣風的青年覺得自己將會無所事事的死去似乎有意無意的埋怨起命運。”

夜風吹來風裡帶來了緋衣女子冷漠的笑蕭憶情也是苦笑了一下俯下身將手中的河燈輕輕放入水中凝視了半晌才伸手輕輕將它推開。

站起身後他的語氣陡變忽然就有了金石交擊般的冷冽——

“然而他不曾瞭解他的妻子是怎樣一個女子!曾是拜月教神女的她是那樣的高傲和要強爲自己成爲丈夫的累贅而恥辱……他的每一句抱怨都是她心頭的一根毒刺。

“終於有一日他回家的時候只看見四歲的孩子在哭卻不見了妻子。

“她竟然自己返回了拜月教。

“她希望自己來領受一切懲罰、而免除教中的追殺!

“她希望她的丈夫能實現自己的夢想她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安定的未來……”

瞬間阿靖的眼睛也是一片雪亮——剎那她的神思有些恍惚卻依稀有痛徹心肺的感覺……或許是同一類的人吧?如若是她或許也會如此吧?

既然他已經後悔了就無法再相守下去……那末在變成相互憎恨之前就讓她用自己的血將一切了結罷!

至少她不會再成爲他的負累以後在回憶起來的時候他或許還會有心痛和惘悵。

阿靖看見蕭憶情站在河邊伸手扶住河邊的鳳凰樹身子卻微微顫抖。

又是有怎樣的感情、在聽雪樓主的心中掠過?

“或許只是被艱辛的生活矇蔽在看見妻子留下的書信時、他心中的愛情和悔恨同時爆——根本忘了被追殺的可怕那個人抱着孩子千里迢迢追回了南疆靈鷲山。

“——然而就在他到山下的時候聽到了一個驚人的傳聞:拜月教主爲了表示對聖潔教規的維護嚴厲責罰了她叛逃的妹妹侍月神女。在一年一度的聖湖血祭中她下令將自己的親妹妹活活沉入了湖底。

“他們來的時候祭典已經完畢……湖面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留下。

“那個鳳凰花下的女子已經化爲白骨沉睡在水底。

“聽到那些消息時父親捂住了孩子的嘴生怕他會哭叫出來讓拜月教徒知道了他們的身份——然而那個孩子非常懂事不哭不叫一滴淚都沒有流。

“他終於得到了安定與時間可以慢慢實現他一生的抱負……他回到了中原按照他從小的夢想建立起自己的勢力一步步擴大。終於他成了稱霸一方的大人物。

“然而他的靈魂卻從來沒有安寧過。他想忘記、從頭開始然而沒有辦法。他的總是在午夜夢到妻子夢見她已經在陰暗冰冷的湖底悄然化爲白骨然而骷髏深深的眼窩卻依然注視着他——溫柔一如往日低聲對他說:

“‘我無法解脫’——她的靈魂被陰毒的術法困在了湖底。她無法解脫。

“那個成了英雄的人終究沒能好好享受他的功業和成就。他死的時候只有三十八歲。”

最後的敘述在風中依稀散去蕭憶情凝視着那一盞河燈縹緲遠去眼睛裡的光也是迷離不定低低咳嗽着他的肩膀顫的更加劇烈彷彿連肺都要咳了出來。

阿靖沒有說話只是擡起眼睛靜靜看着他目光清冽柔和。

聽雪樓的主人眼睛裡驀然騰起了迷濛的光亮彷彿極力平定着自己的聲音終於安靜地說出了最後一句:“爲了記念亡妻在那一年他給自己的孩子改名爲‘蕭憶情’。”

話音一落彷彿再也抑制不住地他爆除了劇烈的咳嗽全身顫抖着。用力將手巾捂住嘴角然而黑色的血跡依然慢慢滲透出來。

“樓主。”她過去扶住他的手肘低低喚從懷中拿出藥瓶打開遞到他手中。

然而他的手卻痙攣的抓住了她的手腕定定看着她脣邊泛起了奇異的笑容:“阿靖……你說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她也非常愛我是不是?”

“是。”她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低低迴答了一句。

蕭憶情的手指卻一分分收緊緊得幾乎要扣斷她的腕骨:“但是——她到如今都還在拜月教的湖底!這些邪教的術法禁錮了她她不能解脫……她時時刻刻都在受着折磨!”

緋衣女子被他忽然間的憤怒和悲哀所壓倒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擡起眼睛看着他看着他蒼白的臉上泛起的血潮和眉目間再也難以掩飾的仇恨。四年了……記憶中從相識開始這個人便是淡定從容、生死不驚的有着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定力。

然而今日他眼中的怒火彷彿是在地獄裡燃燒!

那是龍之怒……無論誰忤其逆鱗都會被雷霆之怒焚爲灰燼。

“我等了二十年二十年!五年前我羽翼未豐不等我有能力出兵那個華蓮教主就歸天了……好容易我今日做好了一切準備你居然和我說、不能撲滅那受詛咒的一族要我找另外解決的途徑?!”微微冷笑着他看着她眼睛裡有陰暗而邪氣的光芒“你要我如何?你要我眼睜睜的看着母親的遺骸永葬湖底、不得生麼?……咳咳咳咳!”

他激烈的語氣到最後終於被劇烈的咳嗽再度打斷。

病弱的年輕人靠着樹猛烈的咳嗽着全身微微抖不住的喘着氣。阿靖連忙扶住他的肩膀將藥物給他服下。

她清澈的眼睛裡忽然有了微微的迷惘之意。

她五歲的時候死了母親仇恨死死的銘刻在她心裡。過了十年在她十五歲的時候她攜劍追兇於天下用了三年時間一一殺盡了當年圍攻她父母的七大門派、十一位高手。

血魔之女的名字由此響徹天下。

她明白那種仇恨是什麼滋味——母親死的時候她體會過一次青嵐死的時候她又體會過一次!……沒有人能做到放棄仇恨她又如何能反駁他?

阿靖扶着他一起在樹下坐下感覺他的呼吸在慢慢平定下來。

蕭憶情微閉着眼睛臉色蒼白的可怕。他慢慢鬆開了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她看見一圈青紫色清晰的烙在她白皙的皮膚上。

他恐怕也是第一次在別人面前回顧自己的往事什麼樣的憤怒和仇恨居然讓聽雪樓的主人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坐在鳳凰花樹下看着前方靜靜的河流看着萬盞河燈縹緲流去聽着夜風中傳來的人羣哭喪之聲和悠揚悲愴的鎮魂歌阿靖的眼睛裡忽然泛起了蒼茫的笑意。

原來這世上唯獨死亡是公平的——無論對於誰都是那樣留下毫不容情的烙印——哪怕擁有權力地位如聽雪樓主人。

“阿靖。”出神的時候她忽然聽見身邊的人輕輕叫了一聲。

她回過頭來在樹影的黯淡下看見他睜開的眼睛清冷安寧如同一泓秋水。藥力顯然已經起了一定的作用蕭憶情不再咳嗽只是有些衰弱無力的看着她完全不復片刻前那樣的凌厲逼人。

蕭憶情喚了她一聲等她回頭了卻又不說什麼。沉默了許久他忽然笑了一笑:“好了……一直想和你說的我都已經說出來了——接下來的一切由你自己判斷決定。”

阿靖一怔方纔想說什麼蕭憶情的目光卻再次投向了夜中靜靜流逝的河水忽然自嘲般的笑了笑:“今天難道真是見鬼了?……這些話居然就這樣說了出來……”

的確無論他或者她對於以前的往日從來都是深藏於心的人。

然而在盂蘭盆節之夜在這條河邊他們卻不約而同的回顧了最灰暗的往日。

他們回去的時候已經是子夜靜謐的出奇。

在走過河上浮橋的時候阿靖看到了河邊立的一塊石碑刻着兩個字:記川。

阿靖忽然微微的笑了想起了聽過的一歌謠:

有一條河叫做忘川喝一口忘川的水便能忘記一切;另一條河叫做記川喝一口記川的水便會想起一切。喝一口忘川的水再喝一口記川的水忘記了一切又記起了一切。

……然而世上某些事情卻是永遠無法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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