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蔽視線,阻斷神念。
當赭黃迷霧瀰漫的那一刻,整個戰場就亂了起來。
一衆殘破甲騎不斷前衝,生生在前方涌來的死亡屍海中鑿出了一條通往生的道路。
可作爲代價,他們本就破碎的軀體越發支離破碎。
可就在這個時候,前方的迷霧中突然隱約出現了一行慌不擇路的身影。
等到雙方距離抵近,看清了彼此的模樣,全都錯愕一愣。
幾瞬之後,反應來的雙方霎時間雙目血紅。
沒有任何猶豫,也沒有所謂同處險境的共度難關。
有的只有殺紅了眼的你死我活。
“殺!”
“殺!”
正如那一句怒吼。
‘我活不活無所謂,我只要你死!’
就算將自己也埋葬在這片充滿不祥的死亡之地,他們也要對方死!
不過好在彼此雙方的人數都不算多。
很快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遭遇戰便決出了生死與勝負。
看着那些在赭黃迷霧侵染下,搖搖晃晃重新站起來的黃天道兵身影,一行鎮遼甲騎在熱血冷卻後,忽然不再覺得恐懼、只覺得有些諷刺與可悲。
因爲此刻在這片被赭黃迷霧籠罩的死亡區域,死人在殺活人,而活人同樣在殺活人。
等活人死了,又去殺活人。
短暫的沉默中,那些替他們在前方開路、引路的殘破甲騎突然再次嘶吼一聲,替他們拉回了心神。
剛剛彼此並肩殺賊,有那麼一瞬間,他們甚至忘了這些袍澤已經死了。
此刻回到冰冷殘酷的現實,在場一衆還活着的黑甲鐵騎顧不得悲慼,只能繼續跟在那些袍澤的身後繼續前衝。
他們不怕死!
但他們不能死!
他們要活着,活着才照拂這些袍澤的家人子嗣,如此纔不負這一場生死交託的袍澤之誼。
“衝!衝出去!”
就這樣,一前一後兩支氣息迥異,卻又彼此牽絆、交纏的騎軍,於戰場中縱橫無匹。
期間,前方不時有甲騎維持不住殘破的軀殼,栽落下馬。
望着那些被撕碎得只剩半邊身子的袍澤,有將士下意識就要回身將對方拉扯上馬。
可換來的卻是一聲聲催促的嘶吼。
儘管那嘶吼之聲有如地獄泛起的呼嚎,但內裡蘊含的焦急情緒卻是再明顯不過。
‘不要停!走啊!’
聽懂了這一聲聲嘶吼的黑甲鐵騎,再見到那些殘破軀體被身後涌來的死亡屍海淹沒。
不少將士再也壓制不住胸中沸騰洶涌的情緒,聲帶悲嗆、怒吼連連。
不過好在他們終究是騎軍,有着馬速的加持,儘管前方四周皆有死亡屍海阻攔、遲滯,沒過多久,前方就是一空。
衝在前方的將士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喜的呼喊。
“兄弟們!快看!”
衆將士擡首,頓時發現前方不遠處的迷霧中,有一點耀陽刺破了赭黃迷霧的遮蔽,有如暗夜裡的引路明燈一般,爲他們在這片死亡迷霧中導引出了前路。
“定是將軍在替我們引路!”
方向是對的。
生路就在前方。
一衆甲騎驚喜不已,可很快他們這份死裡逃生的驚喜便被瞬間沖淡無形。
看着那些剛剛帶着自己等人殺出一條血路的那些殘破甲騎,在那一點耀陽出現的時候,突然停下了前衝的腳步,爲首的曲軍候聲音乾澀道。
“老許,還……還愣着幹什麼,將軍在等我們回去……回去覆命呢!”
或許他也沒覺察到自己那一向沉穩的聲音,此刻竟是掩蓋不住的顫抖。
周身充滿死氣的一衆殘破甲騎,寂靜無聲。
而後緩緩調轉馬首,往身後的死亡迷霧退去。
如此一幕,儘管所有人都已經有所預估,可依舊忍不住生出撕心裂肺的痛。
“你們去哪兒!”
“他媽的,回來啊!”
“別逼老子求你們!別走!求你們……他媽的!狗曰的!回來啊!”
身後呼喊不斷,那些即將淹沒在赭黃迷霧中的死亡騎軍轉身的動作頓住。
看着這些生前的袍澤,有‘人’扯了扯並不完整的僵硬嘴角,似乎在笑。
‘哈哈,這些傢伙哭鼻子了?’
可彼此對視間,那一雙雙死寂的眼眸卻是充滿了留戀與不捨。
最終擡起臂膀,做出了擺手的動作。
他們在告別。
生者有生者的路。
亡者有亡者的歸途。
袍澤一場、生死並肩,現在卻是到了該分別的時候了。
迷霧越來越濃郁。
對面的身影也越來越模糊。
有將士情緒激動之下,就要衝入迷霧之中去找尋那些曾經的袍澤。
可最終被爲首的曲軍候阻攔。
一陣沉默無言中,也不知是誰第一個低吟出聲。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昔日歌此一曲時,共修戈矛、共舞刀兵,同仇敵愾。
同袍、同澤、同裳……
是以故有之袍澤名、袍澤之誼、袍澤之情。
現在便以此曲送別袍澤!
而對面的迷霧中,似乎也在應和一般,嘶吼陣陣。
‘袍澤,且慢行……’
只是他們不知道的是,隱沒在那片迷霧中的那些死亡鐵騎,並未就此‘安息’,而是在這片充斥着死亡的黃泉汪洋,再次開始了新一輪的‘擺渡’。
他們奔行不休,來回縱橫。
只爲將一支支陷入死亡屍海中的袍澤,接引去他們該去的生路。
直至他們殘破軀殼,再也無法維持、再也無法前行。
而在歷經了又一次的接引擺渡後,這一次的‘老許’沒有急着離去,而是靜靜等待着什麼。
那支剛從死亡絕境中脫離的殘軍,卻見每必衝鋒在前的自家軍候,突然與數十將士分離開來,沉默無言地走向了老許的方向。
突如其來的一幕,讓倖存的將士全都怔住了。
“軍候!隊正!還有……你們!”
聲聲呼喚聲中,以那曲軍候爲首的數十將士漠然回身間,他們瞬間身形僵硬。
只見一直帶着他們縱橫廝殺的自家軍候,身前的甲冑早已破碎不見,腰腹間豁開的巨大傷口,早就流乾了一切,空空癟癟。
而這樣的傷勢……沒人能活下來。
再看那些與軍候一同走出去的那些將士,又有哪一個不是致命傷?
瞬間意識到什麼的他們,淚如雨下。
至死方休?
不!軍候他們至死也不曾休!
“軍候!帶我們一起!”
看着自家軍候帶着袍澤們匯入那位許軍候隊伍的那一幕,他們策馬前衝,想要追趕。
可這時,一道幽幽嘆息從迷霧中傳來。
“走吧,好好活着。”
“大丈夫戰死沙場,此我等畢生之榮耀。”
“來日,慰靈碑前一杯濁酒,便算是全了我等這場袍澤情誼。”
說罷,見這些傢伙冥頑不靈,硬要繼續隨他們這些死人一道前行。
迷霧中的那聲音無奈之下,突然道。
“去吧,勿要小兒女態,亦不要爲我們傷感。”
“此番也是君上開恩,讓我等亡者再多看一眼這人間,再替君上、替爾等廝殺一場。”
說着,話音稍稍一頓,略帶遺憾道。
“我等無能,日後怕是不能再替君上分憂,還望爾等繼承我等之夙願,匡扶君上成就大業!”
“我等方能死而無憾!”
“屆時咱們這些袍澤或許還有相見、重逢的機會……”
君上開恩?
重逢的機會?
迷霧中的聲音似乎是匯聚了不少人聲,又似從來自九幽,讓生者本能生懼的同時,也分不清具體出自誰之口。
再加上這些話蘊含的信息太過讓人意外,一衆黑甲鐵騎稍稍愣神。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卻見那些至死不休的死亡騎軍已經徹底消失在迷霧中,再也尋不到半點蹤跡。
好在這時,身後那一點耀陽已經替他們指引出道路與方向。
讓他們不至於重新迷失在這片死亡迷霧中。
好一陣沉默後,僅剩的一名隊正嘆息道。
“走吧……”
“可是軍候他們……”
“他們有他們的路,而我們也有我們要走的路……”
如果軍候他們沒有欺騙自己這些人的話,這路……終究是殊途同歸。
……
陰平城中的赭黃迷霧擴散得太快。
鎮遼軍儘管提前做出了準備,可是給衝入陣中的將士反應的時間還是太短了。
倉促應對之下,造成的混亂與傷亡,必然不會小到哪兒去。
稍有不慎,甚至還會全軍覆沒。
不少鎮遼軍將眼看麾下兒郎陷入其中,當即顧不得其中的危險,悶着頭就要往裡面衝,卻被李靖四將壓了下來。
正焦急跺腳,甚至怒罵李靖四人太過冷血的時候,卻見一支支隊伍不斷從迷霧中走出。
驚喜之餘,諸將明顯有些錯愕。
畢竟黃天妖道施法引發的那片死亡迷霧,充滿了死氣與不祥,更能阻隔、吞噬,甚至是污染神念。
就算是他們這些六境大能一旦陷入其中,也不一定能夠在短時間內成功走出來。
而就在他們經過一番迫不及待的詢問之後,聽到的答案卻讓他們更加愕然。
“什麼?你們是說……是那些陣歿的袍澤帶你們出來的?”
“這……這怎麼可能?”
唯有知曉內情的李靖四將神色平靜。
天書留名,性靈不隕。
肉體消亡在人間,意識卻可以在另一處所在永恆不滅。
只是這些普通將士神魂孱弱,經不得人間紅塵氣,所以除非在特殊環境,否則無法出現在人間。
可眼下的黃天軍以黃泉作引,生生將陰平城這片區域侵染成九幽冥域。
這才讓那些陣歿的將士逗留人間一段時間。
但作爲此戰主帥的李靖卻不爲之欣喜。
畢竟那些將士終歸還是死了。
在他明知道黃天軍即將施展此逆天之法,還讓他們深入敵陣的前提下……
死了。
‘這就是所謂的慈不掌兵……’
望着那些死裡逃生、衣甲殘破的將士,李靖眼中閃過一抹愧疚,卻最終化作漠然。
‘爲君上大業而死,死得其所!’
也是他們的造化!
……
“哎,明明不要死這麼多人的。”
天人秘境錨點的那片虛空中,韓紹看着天書上那些不斷髮出微光的人名,忍不住嘆息一聲。
他了解李靖。
李靖性子穩妥、謹慎,從不行險,凡事求穩。
凡戰,能用十分力氣,他從來不會使九分。
此戰也是一樣。
力氣用小了,不將黃天軍逼到一定程度,程元義那老狐狸不一定會徹底掀出這張底牌。
萬一等到那百餘萬的龐大偏軍完成合圍,對方再掀出這張底牌。
到時候反而會首尾難以兼顧,造成更大的傷亡。
說到底還是那句話,這世上太多的事情,都是迫不得已。
程元義有他的迫不得已。
李靖也有他的迫不得已。
正如當初韓紹一睜眼身處的那支殘軍。
以公孫度的性子,他是不想救嗎?
別忘了,他的獨女、唯一的血脈公孫辛夷,同樣身陷其中。
可他沒有救。
戰爭,終究是反人性的。
當你坐在棋手位置的時候,不管願不願意,你手中握着的都是冷冰冰的棋子。
隨時都是可以捨棄的棋子。
“阿顏,你說孤是不是太虛僞了……”
當了婊子還想要立塊牌坊。
這人啊,總會在不經意間活成自己曾經最討厭的樣子啊!
聽到韓紹這話,共顏眼中閃過一抹古怪。
阿顏?
這個稱呼對於在人間存活過不少年頭的‘老妖婆’來說,着實令人羞恥。
只是看着韓紹情緒有些不太高的樣子,她還是悄悄斂去心中的異樣心緒。
嘗試着用自己那生疏的女子溫柔,伸手撫平了韓紹微微蹙起的眉頭。
正打算說些什麼寬慰他一番的時候,共顏忽然想到了什麼,擡眼認真打量了韓紹一眼。
“君上……莫不是要破境了?”
八境天人,以人心代天心。
但從此戰開始,韓紹似乎多愁善感了些多,總是會因爲一些事情發出唏噓感慨。
這讓共顏很難不產生相應的聯想。
而聽聞這話的韓紹,垂眸望着懷中那雙探究的美眸,神色稍稍一愣。
實際上,他此時的修爲已經不知不覺抵臨八境天人的巔峰之境。
只是接下來的太乙九境,他卻是始終不得其門而入,有些摸不着頭腦。
他本打算照着過往的經驗,再宰上幾尊同境天人,靠着‘天賦’硬生生堆上那號稱道之本源的太乙九境。
可現在共顏的這一聲提醒,卻讓韓紹忽然生出幾分明悟。
“額,孤……孤這就要破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