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向來是撫平一切的不二良藥。
匆匆十年,草原上的草地綠了又黃,黃了又綠。
草長草枯間,翻動的泥土掩蓋了曾經屍橫遍野的血腥,讓這太康七十年的草原春日,只剩草木的清香。
一行兇悍強壯的蠻騎,縱橫在遼闊的草原上肆意奔騰,口中呼喝不斷。
受到驚嚇的獵物倉惶失措奔逃間,漸漸向着中心的位置匯聚。
不遠處的緩坡之上,被衆人簇擁的半大少年看到這一幕,伸手向身邊招了招,便有人遞來雕紋寶弓。
張開臂膀拉了拉,瞬間將這具尋常成年修士都拉不開的強弓,拉成了滿月。
可面上稚氣十足的半大少年卻是神色不滿。
“這弓該換了,入手都無甚力氣,耍起來無趣。”
聽到這話,身邊隨行的騎士趕忙請罪道。
“少君這一身氣力最近增長太快了,是我等的疏忽。”
被稱爲少君的半大少年聞言,擺了擺手。
“只是蠻力罷了。”
“另外,呂叔說了,本公子現在是長身體的時候,不怪你們。”
身邊環伺的一衆黑甲鐵騎聞言,神色都有些動容。
少君寬容,頗類君上。
‘要是其母非是蠻女就好了……’
雍蠻百年血仇,其中的嫌隙又豈是這麼容易能夠彌合的。
他們在草原駐紮久了,還好上一些。
故土那些人就不好說了。
心中念頭閃過,一衆黑甲鐵騎謝過少君的不罪之恩,便不再說話。
半大少年,也就是當世燕公之子韓坤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衆人,粉雕玉琢的稚嫩面龐上閃過一抹陰霾,轉瞬後浮上笑容。
將那具根據他身形特製的雕紋寶弓擎在手中後,便呼喝一聲。
“兒郎們!出列!”
童音未去的話音落下。
散落在狩獵隊伍中的一道道身影,便策馬走出匯聚在小公子韓坤身後。
放眼望去,這些身影大多年歲不大,卻無不是錦衣華服,就連座下的馬駒也無一不是寶馬良種。
“願奉少君號令!”
一時間,這支由烏丸貴種子弟和鎮遼軍後輩子嗣組成的狩獵隊伍,竟有幾分不小的氣勢。
揚鞭策馬間,小公子韓坤很快便越過了身邊騎士的刻意護衛,走在了最前面。
有年歲長一些的烏丸貴種子弟神色慌亂之下,就要策馬阻攔,卻被那道小小的身影毫不留情地轉身就是一馬鞭。
“放肆!你敢攔我?”
面上一道血痕的貴種子弟,大呼冤枉。
“爲少君安全,故還請少君居陣而行——”
話音未落,又是一鞭抽出。
“滾開!”
“昔日我父北征,單人一騎便可衝陣數千鐵騎!今日本公子只是狩獵,何須你們護衛?”
說罷,座下那匹搜遍整個草原也難以尋覓的良駒四蹄紛飛,一騎當先。
再然後,手中雕紋寶弓瞬間彎如滿月,只是並沒有對着前方那些已經被圈禁的獵物,而是瞄向了空中一隻不知何時飛來的蒼鷹。
崩——
一聲短促的弓弦崩響,空中那隻體型頗大的蒼鷹頓時傳來一聲淒厲的唳鳴,從空中飛速墜落。
親眼見證這一幕的衆人,無論遠近無不驚歎出聲。
“少君神射!”
而凌空一箭建功的小公子動作卻並未停頓,順手一拍馬鞍,不大的身影竟直接沖天而起,向着那隻墜落的蒼鷹抓攝而去。
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所有人都是心中一驚。
以他們的眼力都能看出來,那蒼鷹身形能長到這個地步定然是妖種。
那一雙利爪抓握之下,足以裂金碎玉!
“少君小心!快退——”
這須臾一瞬間,衆人無不冷汗直冒。
畢竟小公子身份尊貴,稍稍出點差池,不知多少人要人頭落地。
只是就在他們準備出手阻攔的時候,卻被虛空降下的神念所阻止,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道半大的身影不斷接近那隻妖種。
不過很快他們便長呼一口濁氣,驟然懸起的心臟重重落下。
只見小公子身起如鷂鷹,起落的瞬間便擎住了那隻妖種的鷹首,擰着它從虛空穩穩當當地落於馬上。
而後隨手一拋,招呼道。
“綁起來,待會兒回去本公子要送給阿孃。”
說着,目光掃過身後驚魂未定的衆人。
“勿要大驚小怪,我父馬上縱橫天下,世人贊之虓虎,本公子豈能弱了我父的蓋世虎威?”
言語、眼神,恰如雛虎,半點也不似剛剛十歲的孩童。
就連身後不遠處緩坡上駐留的一衆鎮遼軍將心神也被懾住了,目光怔怔地看着那道半大身影。
庶子如此類君,真不知是福還是禍。
……
一場酣暢淋漓的狩獵,收穫自然是頗豐。
當一行人滿載而歸地返回龍城時,沿途的百姓、商賈大多沒有露出太過驚異的情緒。
畢竟眼前這一幕,他們早已不是第一次見。
見多了,自然不會感覺到什麼稀奇之處。
唯有那些剛剛來到龍城的雍人商賈,頗爲驚訝地看着那道被重重護衛在中間的半大身影。
“敢問尊駕,那少郎君是何身份?竟能讓鎮遼軍和王帳軍一併隨行護衛?”
街邊酒肆中衆人聞言,大多三緘其口。
就算有迴應,也是私底下悄悄給予解答。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那位燕國公將這個私生子養在龍城已經十年了,有些秘密早已不是隱秘。
更何況無論是那位燕公還是烏丸王宮,都沒有對此刻意遮掩。
只是在這一切還沒有明確公開時,誰也不敢多言。
而街邊的那些細碎議論聲自然瞞不過小公子那天生敏銳的耳目,儘管他面色不變,可緊握的繮繩還是暴露了他的情緒。
身邊一名近侍目光瞥過,溫聲勸慰道。
“少君無需在意這些。”
小公子垂了垂他那雙與他父親幾乎一般無二的眼眸,再擡眼間已經是一片純真。
“在意什麼?本公子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
入得王宮。
小公子便撒丫子跑了起來,轉眼便跑到了內殿。
“阿孃!阿孃!你看孩兒今日獵得了什麼?”
被他捏住脖頸的妖種蒼鷹撲騰着翅膀,活似被熊孩子扼住命運的大鵝,看樣子已經進氣多出氣少了。
正於殿中繡着新衣花樣的王姬烏丸和雅聽得動靜,不禁露出幾分無奈的苦笑。
放下手中活計的空檔,小公子便已經出現在眼跟前。
看着他那身被鷹爪抓破的錦衣,烏丸和雅半寵溺半埋怨地瞪了他一眼。
“整天胡鬧,你看你這剛換的新衣!”
說着,揮手將他手中那隻妖種蒼鷹鎮壓丟到一邊,然後拉過他細細檢查起來。
“沒傷到哪兒吧?”
小公子一臉得意,拍着胸脯道。
“阿孃放心,孩兒結實得很,這孽畜哪傷得到我?”
說着,便將他今日如何獵得這鷹,如何怕它摔死,凝空將之擒拿的壯舉,在烏丸和雅面前講述起來。
“阿孃,孩兒今日狩獵時可威風了,他們都比不上我!”
看着他這副眉飛色舞的樣子,烏丸和雅也被逗笑了。
“都這般大了,還跟個孩童一樣,也不知何時才能長大。”
小公子聞言,趕忙依偎在阿孃懷中。
“孩兒才十歲,豈不就是孩童?”
也是。
十歲,用雍人的話說也不過是幼學之年,不是孩童還能是什麼?
‘只是……這一轉眼竟已經是十年過去了……’
烏丸和雅心中嘆息一聲,情緒忽然有些低落。
依偎她懷中的小公子見狀,再看一旁已經繡了一半的錦衣花樣,眼中不禁現出幾分惱怒。
“阿孃別給那人做衣裳了,反正他也不穿,給孩兒做吧,孩兒最喜歡阿孃做的衣裳了。”
言語童真,帶着嬌憨。
可烏丸和雅卻是秀眉一擰,呵斥道。
“什麼這人那人的,他是你父親!”
小公子低垂眉眼,有些委屈。
“哪有一年都見不到幾次的父親?”
聽着他的小聲嘀咕,烏丸和雅心中微酸,攬過他溫言寬慰道。
“你父素有大志,諸事繁忙,你不要怪他。”
說着,拿起那繡了一半的錦衣花樣,有些惱怒地輕輕擰了他一下。
“還有,誰說阿孃做的衣裳你父親不穿了?上次你父親還誇阿孃如今繡工了得來着……”
烏丸和雅說這話的時候,也不知想到了什麼。
臉上漸漸浮現出一抹韓坤這個年歲尚且看不懂的笑容。
引得韓坤忍不住翻了白眼。
自己這阿孃真是沒救了。
母子倆正說着話,忽然有宮人前來稟告。
“少君,法海禪師讓你前去誦經一二,爲今日亡少君之手的生靈超度……”
聽到這話,本就爲母親不忿不平的韓坤,頓時小臉扭曲。
“他媽的!賊禿真是煩人透頂!”
脫口而出的這話,頓時換來耳根子一痛。
“誰教你口吐此污言穢語的!傳出去豈不丟你父親的臉面?”
“別忘了,你是公子!是少君!言行當得體!”
韓坤吃痛之下,趕忙甩鍋。
“是呂叔!都是呂叔教的!還有阿骨打!他們說好男兒就該想罵就罵,方纔痛快!”
說着,還不忘拖他爹下水。
“而且父親也是如此這般!”
烏丸和雅聞言,越發惱怒嚴厲。
“胡言亂語!你父地位尊崇,行事溫潤,乃當世君子,豈會這般?”
“你身爲人子,竟如此編排你父親,讓你父親知道了,豈不怨我沒教好你?”
這一刻的烏丸和雅沒有半點旁人眼中的溫和,跟要吃人的母老虎一般。
韓坤見阿孃似乎又要給自己上上強度,面露悚然,趕忙放聲疾呼。
“外祖!速速救我!”
等到啓明可汗匆忙趕來,見乖孫即將遭遇毒手,慌忙上前替他求饒。
而被這一打岔,韓坤尋了個間隙,趕忙一溜煙跑出了大殿。
一路兜兜轉轉,來到了一處佛堂。
而後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在門外施了一禮。
“弟子平安奉老師法旨而來。”
佛堂裡沉默了一陣,而後嘆息道。
“公子客氣了,倒是賊禿我叨擾公子了。”
韓坤小嘴抽了抽。
這賊禿修爲高深,近來更是精進不少,據說離合道天人之境已經不遠了。
硬着頭皮推門而入,在佛堂中尋了個蒲團跪坐。
韓坤頗爲自覺地誦唸了一遍往生經,替今日狩獵的生靈超度了一番。
不得不說,這些佛家賊禿的確有點東西。
這往生經誦唸過之後,韓坤只覺通體清明瞭不少,那雙本就明亮的眼眸越發透亮。
“日後爲師不在你身邊,這佛經你也當時時誦唸,終歸是有些好處。”
說完,見韓坤有些愕然,法海順勢解釋道。
“當年爲師求懇你父,獲你父親准許,替你護道十年。”
“如今十年期滿,爲師也算是功行圓滿了。”
讓一尊阿羅漢替我護道,還是這個便宜老師主動求懇得來。
這一刻,韓坤對自己那一年見不到幾次面的父親,形象忽然清晰了許多。
確實有點牛。
心中感慨着,韓坤眨了眨眼睛,道。
“老師要走了嗎?如此突然,教弟子好生不捨。”
法海手捻佛珠,瞥了一眼這所謂的佛子,點頭道。
“緣至則聚,緣盡則散。”
“爲師離山日久,該回去看看了。”
韓坤聞言,忽然有些沉默下來。
過去他雖然頗爲討厭這賊禿的嘮叨,可終究是伴着自己長大的長輩,豈能半點不留戀。
“那老師還回來嗎?”
見自己這弟子難得露出幾分真情,法海也有些感慨。
當年他奉三藏禪師法旨北上,期間幾經波折,最終才勉強得到了眼下這局面。
成果具體如何,就連他也是稀裡糊塗。
畢竟哪有佛子張口就是‘他媽的’‘賊禿’,佛家經典更是七竅通了六竅,還有一竅不通的?
唯一讓他有些欣慰的是,這孩子對他還是有幾分感情的。
所以在沉默了片刻後,法海唸了句佛號,而後道。
“南無釋迦。”
“有緣自會再見。”
“你爲爲師弟子,日後若是惹出禍事來,你可喚爲師一聲,爲師自會替你出手,不至於讓你受了委屈。”
韓坤聞言,小臉一愣。
這些年他對自己這便宜老師並不恭敬,他還以爲自己這便宜老師要跟自己說‘說什麼報答之恩,日後你若惹出禍來,不把爲師說出來就行了’。
這一轉折,着實讓他有些意外。
對此,法海刻板的臉色,難得露出幾分溫和。
“你出身尊貴,有你父在,旁人不敢待你如何。”
“除此之外,想必你也知道你那師兄神秀,後來被你父收歸假子,當年他承諾過此生定會護你周全,你當與他親近,日後可爲臂助。”
其實法海對自己這弟子的將來並不太過擔心。
那位燕公看似至今還沒有個動靜,實際對此子頗爲看重。
此外,此子殊爲類父,小小年歲便頗有城府,再加上那一生遺傳自父母的強大天賦,來日成就必不可限量。
或許將來他這個當老師的,還要蒙受他的廕庇。
有此前提,法海對他的寬容,也就成了情理之中的事情。
說到這裡,法海手中念珠一頓,忽然道。
“對了,待會兒回去之後,讓你阿孃準備一下。”
“怕是要不了多少日子,南邊就該來人了。”
南邊來人?
韓坤小臉錯愕。
“你該歸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