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書房靠窗的會客沙發上坐下，朱迪斯·米勒一邊從挎包裡掏出記事本和錄音器，一邊暗中觀察着對面的青年。
相對於普遍容易早衰的西方女人，大部分西方男性恰好相反，很多年輕人往往二十多歲臉上還帶着稚氣的腮紅和雀斑。
不過，雖然保留着易顯年輕的本色金髮，臉頰上也沒有胡茬的痕跡，但眼前這張棱角分明的臉龐卻絲毫沒有給人任何青澀之感。朱迪斯·米勒反而從艾瑞克身上感受到一種歷經世事打磨纔會出現的成熟與沉穩。
辛迪很快送了一壺咖啡進來，細心地給兩人倒上，然後就安靜地退出了書房。
辛迪的出現打斷了朱迪斯·米勒對艾瑞克的觀察，注意到男人臉上淡淡的笑意，朱迪斯·米勒才意識到自己剛剛打量對方的時間似乎長了一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朱迪斯·米勒打開錄音器，將記事本拿在手中，望着對方開口道：“所以，威廉姆斯先生，根據最新的統計數據，隨着雅虎的上市，您的個人身家已經達到了2650億美元，甚至超過了俄羅斯聯邦的最新gdp數值，可以說說您對這筆財富的看法嗎？”
艾瑞克的第一反應還以爲這又是一個類似於‘成爲世界首富的感覺怎麼樣’之類沒營養的話題，但轉眼間又意識到，問題並不是這麼簡單。
朱迪斯·米勒詢問的，顯然是艾瑞克對這筆鉅額財富本身所代表含義的看法，而不是他此時的內心感受。
猶豫了片刻，艾瑞克還是笑着搖頭道：“抱歉，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這個問題。”
實際上，並不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而是，這個問題本身實在是太敏感了。
正如朱迪斯·米勒所說，2650億美元，已經超過了俄羅斯目前的國民生產總值。雖然俄羅斯這樣一個超級大國的底蘊絕對不可能只用單純的gdp數字來衡量，但同樣，2650億美元，以及這筆財富所關聯影響到的更加龐大的社會資本，也已經觸及到了美國這個國家最根本的控制權問題。
當年洛克菲勒家族財富只是佔有美國gdp的1.6%，就已經被認爲是控制了整個美國。艾瑞克從此擁有財富，在美國gdp中佔有的比重已經遠遠超當年全盛時期的洛克菲勒家族。
洛克菲勒家族幾乎控制了第二次工業革命之後的美國能源產業命脈，與之類似，艾瑞克名下的產業也涉及到了第三次技術革命之後最爲核心的電子信息領域。
此時的雅虎、思科、亞馬遜、高通、諾基亞等螢火蟲體系核心企業都已經全部展現出了崛起之態，艾瑞克也有很大信心可以保證這其中的幾家公司不會重蹈曾經的覆轍。那麼，未來十年，這些企業在進一步鞏固根基並持續擴張之後，說一句螢火蟲體系控制着美國的信息產業命脈也絲毫不爲過。
另一方面，爲了保證未來的擴張過程中螢火蟲體系的整體利益不會受到美國國家政策走向的影響，螢火蟲也必須要加強自身在政治領域的影響力，甚至要儘可能地去控制美國最高權力階層的更替。
這件事絕對不是艾瑞克對政治不感興趣就可以躲得開的，螢火蟲如果不這麼做，那隻會面臨競爭對手利用政治手段毫不留情的強勢打壓。同時，艾瑞克本人擁有的龐大財富，也足夠支撐螢火蟲體系在政治領域的擴張。
那麼，最後，再加上螢火蟲在好萊塢的強勢佈局。
於是。
政治，經濟，文化。
齊全了。
這三個詞彙堆疊在一起，聽起來是不是很熟悉？通常情況下，大部分國家的首都都被稱爲一個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
如果一個財團能夠對所在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三方面都展現出強大的控制力，那麼，顯而易見，這個財團也就等於控制了整個國家。
雖然所有國家都有着臺前幕後的統治階層，但很顯然，大部分普通民衆都不太願意直接面對這一話題。因此，艾瑞克絕對不可能在朱迪斯·米勒面前去深入地談論這個問題，他也不想隨意敷衍，於是乾脆拒絕。
同時，艾瑞克也意識到眼前這位女記者接下來的問題絕對不會太客氣，於是暗暗打起了精神。
朱迪斯·米勒沒想到自己精心準備的第一個問題就這樣被艾瑞克直接拒絕，甚至連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都沒有。
稍微愣了下，她才露出一個禮貌的理解笑容，低頭看了看記事本，繼續道：“威廉姆斯先生，根據昨日收盤時的股價，雅虎的市盈率已經達到了530倍，請問您怎麼看待雅虎股價中存在的嚴重泡沫問題？”
還真是一點都不客氣啊。
艾瑞克心中感嘆了一句，然後道：“雅虎上市首日的股價漲幅確實超過了我們的預期，但我並不覺得這其中存在太嚴重的泡沫成分。從最近兩年連續高增長的營收數據來看，雅虎已經逐漸發展出一套非常成熟的商業盈利模式，我們需要的只是時間，將互聯網傳媒行業所蘊含的商業潛能徹底激發出來。”
朱迪斯·米勒沒能從艾瑞克的回答裡挑出任何毛病，她以爲這是艾瑞克事先準備好的‘標準答案’，於是窮追不捨道：“那您覺得需要多久，雅虎創造的年利潤才能與他現在900億美元的估值相匹配？”
艾瑞克思索了片刻，道：“五年吧。”
朱迪斯·米勒道：“哪怕按照30倍市盈率計算，五年時間，雅虎做到年利潤30億美元，您覺得可能嗎？”
“1995年，全球互聯網用戶數量只有4000萬左右，三年時間，這個數字已經增長到了1億6000萬，根據多方面的數據預測，2000年，這個數字將增加到3億，而2005年，全球互聯網用戶數量將達到10億。同時，這10億互聯網用戶毫無疑問都屬於消費能力極強的中產階級以上人羣，”艾瑞克目光凝視着朱迪斯·米勒，反問道：“那麼，米勒女士，你覺得，在一個擁有10億最優質消費用戶基礎的龐大市場上，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朱迪斯.米勒感受到艾瑞克反問自己時目光中所蘊含的壓力，卻沒有露怯。
整個《紐約時報》都在密切關注着這次訪談，如果她讓這次採訪流於一場平庸的對話，即使她在《紐約時報》內部擁有着再深厚的資歷和後臺，都可能面臨被迫辭職的下場。要知道，今天之所以是她來進行這次採訪，同樣是《紐約時報》內部各勢力激烈博弈的結果。
“威廉姆斯先生，整個北美的人口也只有三億，這麼說，雅虎未來的發展重心將是全球市場。但據我所知，雅虎目前超過70%的業務都在北美，海外拓展並不順利，您是怎麼看待這個問題的？”
“你的問題描述並不準確，雅虎70%以上的業務集中在北美，這是事實，但這並不意味着雅虎海外擴張的失利。只是因爲這些年來，雅虎一直在努力打牢自身在北美這一大本營市場的根基。一家企業如果在自身所在國家都做不到絕對的領先地位，它的海外擴張也就無從談起。而且，在這樣的企業發展策略下，雅虎依舊輕鬆取得了30%的海外市場份額，這足以證明雅虎強大的全球擴張能力。ipo之後，雅虎未來幾年的主要發展目標都將集中在海外市場的開發，我相信雅虎在海外市場的業務規模將很快追上乃至反超北美本土。”
朱迪斯.米勒微微點着頭，似乎很贊同艾瑞克的說辭，不過，待艾瑞克話音落下，她立刻再次問出了一個犀利的問題：“威廉姆斯先生，我剛剛在您的發言中聽到了‘絕對的領先地位’這一措辭，實際上，雅虎目前在互聯網傳媒領域已經做到了一家獨大，您有考慮過這種局面可能對整個行業所造成的負面影響嗎？”
“我明白你的潛臺詞，朱迪，每個行業一旦形成巨頭壟斷市場的產業格局，往往會出現領先者安享其成不思進取，後來者創新受阻無法壯大的局面。但互聯網產業卻不一樣，這是一個剛剛興起的正在高速爆炸式增長的行業，而且，由於互聯網的全球性，這注定了未來最出色的新科技企業都將是全球性的龐然大物。按照這種標準，雅虎其實還只是一個蹣跚學步的孩童，雖然我們確實比其他嬰兒更早學會了走路，但如果我們不思進取，那註定會在這場新科技浪潮中被淘汰。同時，我認爲聯邦政府也不應該在一家新科技企業稍微展現出市場龍頭地位時就迫不及待地對其進行限制。正如我剛剛所說，未來的互聯網產業將是全球化的，這和任何一個傳統行業都不同。如果聯邦政府不能在這場產業變革展現出足夠開放和包容的態度，聯邦在新科技領域剛剛取得的領先地位很可能被歐洲甚至亞洲反超，甚至，將來我們不得不在狼狽中迎接來自歐亞互聯網巨頭在北美的攻城掠地。”
《紐約時報》事先並沒有就這次採訪所涉及到的具體細節與螢火蟲方面進行溝通，剛剛的好幾個問題甚至都是朱迪斯.米勒的臨場發揮，但眼前青年卻在她一系列刁鑽的提問中沒有表現出任何無所適從，也沒有和其他一些受訪者那樣顧左右而言他，反而都給出了非常明確的讓人不得不信服的回答。朱迪斯.米勒採訪過無數社會精英人物，很清楚艾瑞克剛剛隨口吐露的一系列數據和見解不可能是事先做功課的結果，這隻能是對方本身就對整個互聯網行業有着長時間的深刻思考。
如果最初艾瑞克給朱迪斯.米勒的印象還只是表面上的成熟沉穩氣質的話，但經過剛纔的一系列對話，朱迪斯.米勒也不得不爲眼前這位青年所表現出來的博聞強識和遠見卓識而折服。
朱迪斯.米勒事先詳細瞭解過艾瑞克的個人背景，她此時更加好奇，這樣一個僅僅只是高中畢業的青年，是如何做到今天這一切的。
不過，因爲事先的約定，朱迪斯.米勒並沒有問出心中的疑惑，她也清楚艾瑞克不可能會回答這一類問題。
消化了一下艾瑞克剛剛的一番話，朱迪斯.米勒也換了一個稍微緩和一些的問題，道：“威廉姆斯先生，微軟同樣屬於一家新科技企業，大家都清楚雅虎與微軟有着非常緊密的合作關係，比如那份30%的遠期股權轉讓協議，以及視窗系統預裝的的雅虎瀏覽器。微軟這些年一直在接受司法部的反壟斷調查，那麼，按照你剛剛的說法，聯邦政府對微軟的這一系列調查是否過於苛刻了？”
艾瑞克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道：“雖然我知道比爾那個自大的傢伙不會領情，但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微軟目前還處在最重要的全球擴張的階段，如果聯邦政府對於微軟的限制過於嚴厲，美國很可能會失去一家全球性的企業巨無霸。北美雖然是全球最大的市場之一，但它終究不可能與更加龐大的全球市場相比。我想，一家在全球擁有行業領導地位的企業巨頭，應該是符合聯邦根本利益的。當然，我同樣希望微軟能夠表現出更加開放的企業姿態。這一點，我有隻夠的自信可以拿雅虎進行類比，雅虎在自身核心的網絡瀏覽器、即時通訊軟件以及電子郵箱等技術，都秉持着非常開放的授權態度，大部分技術的授權對象還是我們的直接競爭對手，比如美國在線，又或者微軟旗下的msn門戶。但這並沒有影響到雅虎的市場地位，反而激勵雅虎本身更加積極地進行科研進取。”
朱迪斯.米勒微微點頭，道：“說起美國在線，威廉姆斯先生，雖然螢火蟲投資早已對放棄美國在線大批股權的事情做出過詳細解釋，但我依舊很好奇，就你個人而言，我想知道，你對於放棄美國在線股份究竟是出於哪方面的考慮？”
“你知道的，螢火蟲投資入股了非常多的新科技企業，而且，這其中大部分都算是非常成功，包括美國在線在內。”艾瑞克思索着，緩緩說道：“我挑選企業的準則就是，大家能夠在企業發展理念上達成一致，這樣我才能放心地對其進行投資，也可以放心地將企業管理權交給原本的管理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