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安邑城。
與城中喧囂歡呼的場面相反,郡守府中一片沉寂。
在聽到蘇曜說均田一詞之後,衆人臉上皆露出震驚惶恐之色。
井田和屯田,身爲飽讀經文的士人,他們都很清楚。
而這均田則是聞所未聞,顧名思義
“難道大將軍是想要平分天下土地嗎?”
司馬朗驚呼一聲。
這屯田在他看來都是有失偏頗的行爲,如今再聽聞“均田”一說,腦海中第一時間浮現出的便是將天下土地不分貴賤、不論貧富,平均分配給每一個人。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他的心臟便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起來,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與惶然在心底蔓延。
“萬萬不可啊大將軍!”
司馬朗聲音發顫,忙不迭說:
“朗以爲天下土崩之勢,由秦滅五等爵之制,而郡國無搜狩習戰之備故也。”
“今雖五等未可復行,但大將軍廣置衛所,屯兵地方,也不失爲好事一件。”
“但均田之說,卻亙古未聞!”
說話間,司馬朗面色激動,手舞足蹈說:
“古聖之道,乃井田之制,昔周公制禮樂,依循井田,天下大治,成周八百年盛世,此乃萬世楷模也。”
“想那時是鄰里相助,出入相友,守望相互,疾病相扶持,百姓安居樂業,風俗淳樸。”
“而經秦漢之後,土地在民間世代相傳,爲累世之業,難中奪之,是以至今井田不復之有,方纔有今亂世不治之厄。”
“如今大將軍赫赫武功,破賊寇,除奸妄,收官田無數,再加之民人離散,土業無主多矣,正該及時恢復井田,以鑄萬世之基也!”
井田,沒錯。
司馬朗雖然爲人寬厚,處事得體,非迂腐之人,但是他的意識形態卻是標準的崇古派儒者。
不過這其實也很正常。
兩漢延續至今,王朝積弊繁多,天下有識之人無不竭盡全力,尋找救國治國之策。
而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後,儒家思想便成爲世之正統。
儒家思想的核心便是以禮樂治天下,表現在敬天、法祖、崇聖之上。
因此,厚古薄今之風甚重,其言必稱堯舜,認爲上古聖賢們所制定的制度與道德準則,是解決當下一切問題的不二法門。
這司馬朗便是其中代表,只不過嘛.
“井田之說,恐不可行。”
說話的乃是荀攸。
同爲儒生,顯然他並非司馬朗那般的崇古之人,原因也很簡單:
“伯達推崇井田制,其心可鑑,然古制雖好,卻未必適用於當下。”
只見荀攸走上前來,目光凝重的從衆人臉上掃過,搖了搖頭,緩緩開口:
“昔年王莽篡漢,一心復古,推行王田之制,欲仿井田之法,將天下田畝收歸國有,再按人口重新分配,美其名曰‘王田’。”
“其禁止土地買賣,意圖藉此解決土地兼併之弊,重現上古太平盛世。”
他微微頓了頓,語氣愈發沉重:
“當時,王莽是打着恢復古聖之道的旗號,天下士人擁護者衆,可結果呢?大家都知道的:此制一頒,那是天下大亂!”
“那些世家豪強大族,本就視土地爲命根子,怎肯輕易交出手中田產?他們明裡暗裡抵制,使得政令難以推行。”
“而普通百姓,雖初聞能得田產,滿心歡喜,可實際執行過程中,貪官污吏們上下其手,隨意丈量土地,強行剝奪百姓私產,致使民怨沸騰。”
“王莽託古改制,非但沒能解決積弊,反而讓本就動盪的局勢雪上加霜,最終天下揭竿而起,新朝短短數年便土崩瓦解。”
荀攸看向蘇曜,眼中滿是憂慮:
“大將軍,如今您欲行均田,雖不知其與王田制有何不同,但僅是觸動土地這一根本,便必須慎之又慎,若不能吸取王莽的教訓,只怕重蹈覆轍,引發更大的禍亂啊。”
“大將軍拳拳愛民之心,某深感佩服,但荀先生所言確有道理啊。”
荀攸說完後,衛覬也站了出來,他拱着手,小心翼翼的表示反對:
“且不說那些世家大族會如何抵制,單是這土地丈量、分配的細則,便繁雜無比。”
“天下之大,土地肥瘦、優劣各異,又該如何制定出一套公平公正的分配標準?”
“倘若有所差池,便會引發新的紛爭,還望大將軍慎重行事啊。”
“好傢伙,我一句話,你們三個人能回我這麼多。”
面對這重重反對之聲,蘇曜面色平靜,將目光轉向一直沉默的郭嘉和王凌:
“你們兩個又怎麼看?”
“也覺得我在異想天開?”
兩人對視一眼,皆露出一絲苦笑之色。
兩人身爲蘇曜一手提拔的親信,這時候自然不會反對蘇曜。
但是,你要說他們對這所謂均田有什麼信心,那也純是扯淡。
於是乎想了一下,王凌率先開口:
“大將軍,軍國大事,凌不敢妄言,只是此事關乎重大,牽扯各方利益,推行起來恐有諸多阻礙。”
“不過,只要大將軍決定了,那凌定當全力支持。”
王凌說的直白,郭嘉就滑頭了許多:
“嘉以爲,大將軍既然提出均田,必是深思熟慮後的決策,比之屯田更有益處,還望大將軍明示。”
蘇曜見兩人態度,輕笑一聲講道:
“我所謂均田,並非是簡單的平分土地,而是有一套完整的制度設計。”
說罷,蘇曜他站起身來,目光掃過之前發言的司馬朗、荀攸等人,緩緩說道:
“諸位所言之困難,我又如何不知呢?”
“古人云:智者因時而變,明者隨事而制,治國之道亦當如此。”
“井田制雖好,但那是先周之時的國策,至今時過境遷,業已不適應當今時代,那王莽託古改制的慘敗便是其明證。”
“但是,其中土地國有以及抑制兼併的思路,仍有可取之處。”
說話間,蘇曜閉上眼,看了眼自己系統裡政策的簡介,侃侃而談:
“我所謂之均田,便是在汲取古制精華、考量當下局勢後,精心謀劃而就。”
“諸位試想,如今百姓流離失所,天下動盪不安所爲何來?無外乎是貧富之差懸殊,土地兼併嚴重,貧者無立錐之地,富者田連阡陌。”
“此次叛亂,已經讓我們親眼看到了世家豪強的危害,他們壟斷土地,欺壓百姓,甚至不惜勾結外敵,謀逆作亂,若不徹底解決這一問題,天下將永無寧日!”
蘇曜睜開雙眼,目光炯炯有神:
“而我推行的均田制,便是要打破這一局面,將無主荒地與所納官田,按人口、勞力等因素,合理分配給無地少地的百姓,以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
“如此,有了穩定的生活來源,百姓自然能安心生產,社會也能趨於穩定。”
“而且,有王莽先例在前,我自知改革當徐徐圖之。”
“故而,這均田制眼下的核心便放在授田而非奪田之上。”
“對於那些於國有功,以及遵紀守法之人,我們不但不會強行剝奪他們的土地,還會通過清查田畝,重新進行土地確權,保護其私有權益。”
“什麼?!”
“土地確權?”
“保護私有權益?”
蘇曜的話把衆人聽得一愣一愣的,土地確權和保護私有權益,這些概念對他們來說太過新奇,一時之間竟難以理解。
也就只有王凌,聽慣了蘇曜那些稀奇古怪的詞彙,沒有過於震驚。
最終,還是司馬朗皺着眉頭開口:
“大將軍,這土地確權,究竟又是何意啊?”
“所謂土地確權,便是明確土地的所有權,使用權,以及其他權利的統稱。”
蘇曜說完,衆人臉上神情各異,多是似懂非懂之神色。
“這與那平常人家的地卷又有何不同?”荀攸問。
地卷,乃是秦漢時期土地和房屋交易的憑證。
由於當時紙張極爲珍貴,地券的製作也就更爲不易。
故而,當時的窮人多用木板,而富人則以石板刻制,再請當地亭長和主簿等司掌文墨的小吏見證後埋於地下,屬於早期的地契和房證。
但是,他既然是早期,那自然就着其極大的侷限性。
在打下了這麼多地盤,也處理過很多土地分配的問題後,蘇曜便一眼看出了其門道:
“現今民間所用地券,只是交易的憑證,而土地確權,是由官府出面,對所有土地進行全面清查、丈量、登記,給每一塊土地都確定合法的歸屬,並頒發具有法律效力的地契文書。”
“這可不是簡單的更新一下地券,而是建立起一套全新的、更加規範和嚴謹的土地管理制度。”
衆人聽了,若有所思,那研究土地最多的司馬朗最先回過神來,眼中閃過一絲興奮:
“大將軍,如此一來,不僅能讓百姓對其土地擁劃分有更明確的認識,朝廷還能借此機會摸清全天下土地的底細,便於日後的賦稅徵收和土地調配,真乃一舉多得的良策啊!”
郭嘉聽了也連忙點頭:
“而且,這土地確權,在我看來有效遏制土地兼併。”
“以往那些世家豪強,仗着自己在本地的權勢,翻雲覆雨,視地券如無物,肆意改動、侵吞百姓土地,百姓苦不堪言卻又無可奈何。”
“如今通過官府出面,立契留檔,明確土地歸屬,他們再想巧取豪奪,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面對郭嘉的興奮,荀攸則依然眉頭緊鎖:
“大將軍這計策雖好,但推行起來恐怕還是困難重重啊。”
主司文書工作的荀攸,幾乎一眼就看到了問題所在:
“這天下土地何其之多,要進行全面清查、丈量,談何容易,更別提每戶都要立契留檔需要消耗的簡牘紙張了。”
“這大量的人力、物力還有時間的消耗,哪裡是現在動盪時候咱們能實施起來的?”
“諸位可別忘了,眼下我們能控制的也就是這兩京司州之地罷了。”
“就這中原世家和關中的世家們也未必會全心配合。”
“到時候咱們外面火還沒滅,家裡再生一些戰火,別說推行改革了,這新朝廷能不能立住那怕還要兩說。”
“依在下之間,眼下還是應以穩字當先,一切可能引起爭端的政策都要不急推行,待到天下平定的時候再實施纔是明智之策啊。”
蘇曜靜靜地聽完荀攸的話,並未立刻反駁,而是走到窗邊,望着窗外逐漸恢復生機的安邑城,陷入了短暫的沉思。
“公達所言,不無道理。”
蘇曜緩緩開口:
“推行均田制與土地確權,建立一套全新的土地管理制度,確實是一項艱鉅的任務,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時間,非一日之功,而且可能會讓本就心存不滿的那些世家更加反對激進。”
“但是呢,我們也絕不能因噎廢食,眼睜睜看着土地兼併的問題日益嚴重,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卻不加以干涉。”
“這個問題絕不能拖到天下平定後才着手解決,因爲土地兼併正是導致天下大亂的根源之一。”
“昔年世祖重興漢室,挽狂瀾於既倒,在短短十二年便掃平四方割據,開光武中興,功勳卓著,功業彪炳。”
“但是,在這其中,他便是爲了穩固統治,爭取那些世家大族的支持在土地問題上多有妥協,以至於矛盾積累至今,終釀這不可挽回之禍也。”
言畢,蘇曜轉過身,目光依次掃過衆人,眼神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決心:
“如今,我們絕不能重蹈覆轍!”
“倘若不趁現在我們手握兵權、民心所向的時候進行改革,日後待天下安定,世家豪強重新站穩腳跟,我們想要推行改革就更加難上加難了。”
蘇曜的話語擲地有聲,他的決心讓在場衆人皆陷入沉思之中。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王凌。
這位年輕的錦衣衛長官,先整了整衣冠,然後單膝跪地,抱拳朗聲道:
“凌才疏學淺,承蒙大將軍錯愛,委以重任,本不敢妄言。”
“然今聞大將軍壯志雄心,傾慕不已,此真乃救萬民於水火、挽大漢於將傾之良策也。”
“我錦衣衛人雖不多,卻皆是忠勇之士,凌願爲大將軍先驅,率麾下弟兄,深入民間,探查世家動向,但凡有敢違抗改革、暗中使壞者,定將其揪出,以正國法,爲將軍之志,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錦衣衛的率先表態把衆人看的都是一驚。
在這次平定河內與河東的亂局中,錦衣衛的作用可謂舉足輕重。
尤其是荀攸,他更是摸着鬍子暗暗盤算。
大將軍蘇曜雖然看似行事不羈,常有跳脫之舉。
但是在大事決策上,卻常常多能先人一步。
這錦衣衛的設置,莫非就是爲了改革而做?
那大將軍這想法,怕還真不是一時興起之事啊
一念及此,荀攸頓時就開始考慮自己是不是該變換下立場了。
而就在荀攸沉思的時候,郭嘉則又先他一步,上前說道:
“大將軍高瞻遠矚,嘉深感佩服,推行均田制與土地確權,實乃扭轉幹坤、解民倒懸之宏略,然荀先生所慮亦有道理。”
“故而,依嘉之見我們不妨先在河東一地試行鋪開。”
“河東之地剛剛經歷戰爭和叛亂,土地大量荒蕪,世家豪強也幾乎都被連根拔起,正是推行大將軍政策的絕佳時機。”
“我們可以將抄沒的叛黨田產以及無主荒地都統籌起來,按照均田制的規則分配給百姓,同時開展土地確權工作。”
“如此一來,政策執行輕鬆,所耗資源也不至於無法承擔,待此地初見成效後,我們再河內、洛陽,以及其他地區推行,則事半功倍也。”
政策試點,這是蘇曜在過去就已經做過的事情。
對於新收服郡縣,改革三權分立,開設衛所等等蘇曜皆是一郡一策,防止出現劇烈動盪。
如今郭嘉提出均田制也先在河東試點,可謂正和蘇曜心意,他當即贊曰:
“奉孝此計,正合吾意也!”
“河東之地,經此大亂,百廢待興,恰是新政試行的上佳之選。”
“而且,想要更好的推行均田制,吏治清明尤其重要。必須要有一批清正廉潔、熟悉農事的官員負責具體實施,確保土地分配公平公正,避免出現徇私舞弊的情況。”
“而之後開科舉考試,選拔出的官員正好可以派出一部分來這裡負責此事。”
“他們新官上任,尚無太多利益糾葛,更容易秉持公正之心。同時,輔以咱們現有的能臣幹吏,相互配合,必能將這試點工作做好。”
“大將軍英明。”
荀攸一拱手,讚歎道:
“新政初行,人心惶惶,這些新官初來乍到,行事無所顧忌,正可大刀闊斧地開展工作,而老臣們則能從旁輔佐,及時糾偏,確保新政平穩施行。”
“如此一來,既能爲科舉之途正名,新官經此歷練之後,亦將成爲新政擁磊,成爲新政日後推廣各地的中流砥柱。”
一見之前最反對此事的荀攸都轉變了態度,衆人紛紛點頭,對這一安排表示贊同。
見大家終於達成共識,蘇曜便立刻下令,緊鑼密鼓的在河東展開新政試點工作:
“爲了確保清丈田畝和人口普查的順利展開,我意在戶部之下,設統計司,專權負責此事。”
說話間,就在衆人震驚的目光下,蘇曜直接點名衛覬:
“河東之亂,衛氏一門立場堅定,忠心可嘉,伯覦功不可沒,且素有賢明,對河東當地也甚爲了解。”
“故,本將軍決定,由你來擔任這首任統計司司長,負責統籌河東地區的田畝與人口清查事務,你可願擔此重任?”
“我?統計司司長?!”
身爲河東本地世家,在這個聽衆人討論怎麼打壓世家豪強的會議上,他的立場不得不說是頗爲尷尬的。
故而,剛剛衛覬一直是提着小心,也不怎麼敢隨意發表看法,生怕惹來災禍,被人秋後算賬。
結果,他萬萬想不到,這時居然蘇曜會提起他的名字。
但很快,他眼中驚惶就被堅定與激昂所取代。
他定了定神,撩起衣襬,“撲通”一聲跪地,聲音洪亮且透着幾分激動:
“覬才疏學淺,承蒙大將軍厚愛,必當肝腦塗地,不負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