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奶奶住在北環的邊緣地帶,離橋都大學相當遠,江月、顧涼川和蘇和三人坐公交車,再轉地鐵,也需要一個多小時,下了站臺之後還要走很長一段距離。
橋都是一座多山的城市,地鐵很難順利地穿過地下岩層,所以反其道而行之,鐵軌線都架在了城市上空,稱之輕軌。每天都能聽見頭頂轟隆而過的列車一般的聲音,好像要把人的思緒都帶去遠方。
車廂裡並不很擠,只是剛好沒有座位,江月拉着頭頂的手環,面向車門站着。門上的玻璃外閃過重重風景,經過長江時,能看見滾滾江流東逝。石拱橋橫跨江面,水流在這裡激起了漩渦。江月高高地俯瞰下去,在靠近岸邊的淺水灘附近,有什麼東西被大橋底部截住了,被水流衝擊着不斷撞到石頭上。江月微微眯眼,想要看仔細一點,卻見一個人從那個地方站了起來,渾身上下都溼答答的,茫然地在原地轉了一圈。忽然,那個人像是感覺到了來自上空的一道注視,擡起頭朝這邊看了過來,正與江月的目光對個正着。
江月倒吸一口冷氣,下意識地移開了目光。她雖然看不太清楚那個人的面貌,但那種頭髮亂糟糟地頂在頭上,遠遠望去臉色蒼白又被頭髮隱去一大半的人,真讓人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正好這時候車廂進入了隧洞裡。四面黑暗籠罩下來,洞壁上左右兩排燈光發出柔和的橘黃,相比之下,車廂裡明亮的日光燈則要刺眼得多。江月剛剛平靜下來,窗玻璃上光明與黑暗交匯的剎那,一張臉映出在玻璃上,和江月自己的影像重疊在一起。江月猛一擡眼,見竟然就是剛纔水裡那個人的臉,只不過更清楚了一些!
亂糟糟的頭髮,溼答答地淌着水,蒼白的臉透着沒有生氣的青灰色,不大的一雙眼黯然地盯着江月。
江月心頭“咯噔”一下,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正好列車進站,慣性讓她重心不穩。還好顧涼川伸手拉住了她,纔沒有跌倒。
江月急促地喘着氣,回頭四處展望,她背後並沒有站人,也並非站臺,不可能有人從她後面在車玻璃上映出影子,唯一合理的可能是那個人是站在車外面。但是,那可是在輕軌列車高速行駛的隧洞裡,根本不可能站着人!所以,這個解釋也並不合理。
那麼,只能想到最不合理卻又唯一解釋得通的答案了。
剛纔那張臉,不是人……
“怎麼了?”顧涼川看見江月兀自打了個寒噤,臉色也不太好,但江月逞強地搖搖頭,只說是空調太冷了,吹得有點不舒服。她也不確定自己剛纔到底看見了什麼玩意兒,就當只是自己的錯覺而已吧。
下了輕軌之後,蘇和輕車熟路地帶他們穿過大街小巷,從繁華的市區走到人煙漸少的老巷子裡,最後在一棟看似危房的磚樓前停下來。牆面上刷的粉已經剝落了,有些細碎地貼着牆根兒,人走過去還會沾在腳底,留下一行白色的腳印。因爲前面的高樓大廈擋住了光,樓道里即便大白天也是昏暗的,一不小心就會在上樓的時候摔跤。
“董奶奶已經七十多歲了,待會兒說千嬌的時候,你們儘量委婉一點,免得老人家傷心。她這輩子,老伴走得早,一手把兒子拉扯大,誰知兒子媳婦又遇到意外亡故,只留下一個孫女,最好還是沒能躲過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厄運……”
蘇和說的話一直在江月的腦海中縈繞。她失去過親人,所以明白那種滋味,單單是失去姐姐,她就夠痛苦的了,董奶奶卻經歷了這麼多……江月甚至有點打退堂鼓,覺得不該爲了一己之私去傷害這樣一位悲傷的老人。
可眼看着他們已經到門口了。
蘇和上去敲了敲門,聽到裡面傳來很大聲的詢問:“誰啊?”
“董奶奶,是我,我來看你了。”
蘇和回答之後沒多久,就聽到柺杖的聲音靠近門後,然後門打開了,探出一張滿面滄桑的臉來,或許是看見蘇和時堆滿了笑容,那臉上的皺紋像幹核桃殼一樣綿延密佈。
“蘇和啊,快進來。”
蘇和帶着江月和顧涼川進去,把買的東西放到牆角,因爲房間裡沒有冰箱,所以帶來的都是水果、麥片一類的東西。她們坐了下來,董奶奶還熱情地添茶倒水。江月坐在小板凳上,看到窗下有一張小矮桌,桌上放了一小碟鹹菜,就是董奶奶的午飯。
另一邊和廚房相對的地方,用簾子拉起來一個小角,後面是董奶奶睡覺的小牀。以前本來還有另一張牀,現在卻已經空了。
“董奶奶,我帶了兩個朋友來看你。”蘇和介紹了江月和顧涼川,還說他們是學校社團的,想做一份紀念報,呼籲社會關愛失獨老人,所以來這邊瞭解一下情況。
說起自己失去兒子和媳婦的意外,老人的雙眸就暗了下來,蘇和緩了好一會兒,才示意顧涼川問董千嬌的事情。
“我的千嬌一向是個樂觀的孩子,當年她父母去世之後,她和我相依爲命住在這樣的屋子裡,她也從來沒有抱怨過什麼,還說等她長大以後,大學畢業了,找個好工作就讓我享福。她怎麼會自殺……都怪我拖累她,讓她沒辦法過自己的生活……”董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起來,把董千嬌生前的照片放在桌子上。
那是個明媚如花的女孩子,正是花一樣的年紀,未及綻放,卻就……江月心裡有些難過,起身走過去撩開簾子,看着那張空空的牀。牀底下放着一個黑色尼龍口袋,裡面裝着董千嬌的遺物。
江月翻倒一本放在很上面的詩集,其他的書籍都被董奶奶放在了袋子底部,唯有這本書在上面,所以覺得有點奇怪。不等她問,董奶奶就自己說起來:“這是千嬌忌日那天,小芳給送來的,說是千嬌去世前,一直很喜歡她這本書,常常拿過去讀,可沒等她讀完就……小芳說把這本書送給千嬌當個念想,可我沒捨得燒,總覺得看到這些東西,就像看到我的孫女兒還在我身邊一樣……”她抹起淚來。
江月放下書去安慰老人,沒想有什麼東西卻從夾頁裡面掉了出來。顧涼川正好看到,彎腰去撿起來,一下子就愣住了。
“怎麼了?”
江月聽到蘇和這麼問,也轉過頭去看着顧涼川。顧涼川擠出一個笑容說:“沒什麼,只是想到物是人非,多少讓人有點唏噓。”
幸好顧涼川在蘇和注意到之前,就順勢把撿到的紙片塞進了牀墊底下,不然解釋起來就麻煩了。可是蘇和眼底似乎隱隱有一抹懷疑的神色,顧涼川正愁不知如何打消,敲門聲“砰砰砰”地響了起來。
“是房東太太。”董奶奶拄着柺杖去開門,蘇和搶在前頭,剛把門打開一點,外面的人就粗魯地推門走了進來。
房東太太是個體態發福的中年女人,燙了一頭蛋卷發,勢利的眼神將房間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上個月的水電費又拖了好幾天了,什麼時候能補上?每個月都讓我上門這麼催,外面走着不嫌熱啊?你以爲誰都跟你這老胳膊老腿兒似的,皮糙肉厚扛得住!”
“喂,你這人怎麼這麼沒禮貌?跟老人這樣說話,不怕天打雷劈嗎?”江月忍不住對中年婦女還嘴。
“小月。”蘇和搖了搖頭,示意江月不要爭吵,然後掏出兩百塊錢遞給房東太太。
董奶奶連忙搖頭阻攔說:“這怎麼可以?你也只是個孩子而已,拿這麼多錢出來,你自己怎麼辦?房東太太,我過兩天就把錢補上,你放心,我每天多撿點瓶瓶罐罐,很快就能湊齊水電費和房租的。”
但蘇和還是硬把錢交了,房東太太看見有冤大頭,當然來者不拒。房東太太拿着錢正要走人,忽然看見桌子上的照片,頓時臉一沉,皺起眉頭大罵:“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別把這麼晦氣的東西擺出來,別人看了我還要不要做生意啦?你別以爲你倚老賣老我就不敢趕你出去啊!”說着竟然一把抓起桌子上的相框扔到了地上。
“你!你太過分了!”江月和蘇和不禁惱了,顧涼川是比較穩重的人,只是皺起眉頭,攔住他們兩人發火。考慮到董奶奶還要在這裡住下去,要是得罪了房東太太,董奶奶的日子也不好過,所以還是不要跟房東太太起衝突爲好。
房東太太見自己佔了上風,得意洋洋地朝門外走去,剛到門口的時候,忽然一陣強風把窗戶吹得大開,房門“砰”地一聲在房東太太面前關上了。一股近乎零下的寒意瞬間佔據了整個房間,杯子裡的水莫名地晃盪起來。房東太太愣愣地站着,彷彿感覺到自己身側站了一個長髮飄飄的女人,用幽怨的目光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