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大風,颳倒了幾顆根基不穩的樹,折斷的枝丫蹭到電線,讓半個城市都隱沒在黑暗之中。夜半又下了大雨,淋得戎城滿地都是枯枝敗葉,街邊道路上都免不了有許多水漬污跡,學生們踩着一地狼藉走進了教室。
江沚踏進教室門,他收好雨傘,剛一轉頭就看到了班長熱情洋溢的笑臉,他頗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早。”
班長很快表明意圖,“我上次好像看見……物理老師給了你一套卷子?要不然,借我複印一下?”
江沚點點頭,“當然可以,不過我今天碰巧沒帶,我明天直接帶一份複印好的給你。”他放下雙肩揹包,又說,“那套題其實刻意拔高了難度,並不實用,我有一套編排得更合理的題,明天一起拿給你。”
班長原本臉上還帶着一點窘迫,聽了這些話,總算是真心實意的一張笑臉了。
班長心滿意足回到了座位,江沚卻在拿出書本後,又回過頭,看了教室後排一眼。
明明早讀課很快就要開始,卻還有一個人傻站在角落。陳思侑站在座位旁,先是抖了抖衣服上的雨水,又從書包裡接連不斷地掏出小零食,許柏舟並不理他,只是偶爾會伸出一隻手,攔住那些快從桌面滾落的零食們。
江沚很快收回了目光,他從腳邊書箱裡拿出一疊裝訂好的試卷,在桌上鋪開,餘光看見書箱裡還有一張顏色暗沉的海報,他手上動作停了停,依舊合上了蓋子。
涼爽的、令人愜意的微風撩動窗簾,又穿過教室,來到了走廊。阿嵐女士和阿潘在走廊上打了個照面,兩人都禮貌地微笑招呼。
阿潘指了指手裡的試卷,“昨天晚自習耽誤了,上課又沒時間,拿給他們隨便做做好了。”
阿嵐女士點點頭,“是啊,秋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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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阿潘趁着早讀時間將試卷一一分發,同學們一臉木然,似乎感受不到他的苦心,阿潘難免有些失望,只好帶着他的保溫杯,遊蕩回了物理組辦公室。
“怎麼帶這麼多零食?”許柏舟問。
陳思侑半側過身體,神情堅毅,目光灼灼,“舟啊,你總是不吃晚飯,這樣對身體很不好的。”
許柏舟那兩條眉毛立刻皺在了一起,她半擡了下巴,頗爲警覺地橫他一眼,“有事嗎?”
“瞧您這話說的,這不就見外了嗎?”陳思侑又湊近了幾分,“沒事兒我就不能多關心關心你了嗎?”
許柏舟點點頭,“那就算了。”
“哎呀,其實——”陳思侑把橫亙在兩張桌子之間的縫隙合攏,一面把零食往她的桌子上推,一面說道:“最近化學複習起來有點困難,我總想找你幫我講講,可你又總是不在。”
許柏舟撥開堆到眼前的零食,刨出一塊空地,又從桌子裡抽出一套複習資料,“哪裡有問題?說來聽聽。”
前方伸來一個腦袋,“什麼問題?我也要聽。”鄭小捷開開心心的,毫不見外。
陳思侑卻不樂意,“你聽什麼聽,這是我的同桌。”他拿着筆袋去戳鄭小捷放在他桌子上的胳膊肘。
“舟舟還是我的朋友呢!你問問她,是喜歡我,還是喜歡你?”鄭小捷不甘示弱,搶過他的筆袋,給他扔了回來。
“先把你們的問題整理出來吧,這麼說下去,太浪費時間,”對於兩人的爭論,許柏舟並不理會,她把桌上那堆東西又推回陳思侑的桌子上,“好睏,我先睡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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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美術老師微微來到教室,所有人都有些反應不及——兩週一節的美術課,遙遠得像是上個世紀的事。
同學們擡起頭來,有些發愣,看着微微放下自帶的銀灰色電腦,又捧出一個裝着碗蓮的水缸,水缸放下,講桌上騰起一片粉筆灰。
等到微微準備就緒,化學老師小武剛剛走到教室門口,兩人沉默對視,最終還是小武敗下陣來,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轉身走了。
微微把目光轉回教室,她打開電腦,調試投影儀,又指了指手邊的水缸,“還等什麼呢?畫吧。”
教室裡響起一陣慌亂的翻騰聲,“誰有多餘的A4紙?快快快,借我一張!”“救命啊,誰能給我一張!”
向來行蹤飄忽、神秘優雅的美術老師,微微,在一班學生看來,是比班主任更具有威懾力的存在。她的威懾力不是脾氣,而是來自於對美術作品本身的極高要求,並不尖銳,甚至顯得溫和。她的眼神裡總是帶着審判,讓人不敢和她對視,如果不想難堪得無地自容,最好就不要在美術課上敷衍。
就連許柏舟都被陳思侑搖醒,“醒醒呀!許文佩!我知道你在裝睡!美術課!”
許柏舟深吸一口氣,左手撐住額頭按了按,右手攤開伸出去,“把筆給我。”
爲了給許柏舟創建一個優良的休息環境,陳思侑自覺肩負起收納文具的任務,買了一個超大容量的文具袋。此時此刻,在微微和許柏舟的雙重逼視之下,陳思侑手都有點發抖了,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她的那根黑色自動鉛筆,翻着翻着,卻忽然扒拉出一朵半乾的梔子花。
他隨手一扔,梔子花滾到了許柏舟的桌子上,幾片乾癟的花瓣一散,掉出一個亮晶晶的小玻璃球,還有一隻小蟲的屍體。
“……”儘管許柏舟很不想理會,還是不得不伸出手,趕在小玻璃球滾下桌面之前,接住了它。
她無法理解,“這什麼啊?”
陳思侑終於找到了自動鉛筆,他長吁一口氣,這纔看到許柏舟手裡的東西,“這什麼啊?”
“你是自動復讀的AI嗎?”許柏舟問。
“不是,我真不知道,這是誰放在這兒的啊?”
鄭小捷輕輕敲了敲他的桌子,壓低聲音喊道:“別說啦!微微在看你們!”
許柏舟拿起那個小玻璃球,放在眼前看了又看,實在看不出什麼端倪,就隨手放在了窗臺的邊緣上。
教室裡再無人聲,只有多媒體設備在播放一段山中雨景,這是微微特意爲學生們準備的靜心白噪音,大家靜不靜心不知道,反正是不敢吭聲。
臨摹的對象是那個裝着碗蓮的水缸,卻不知道主題究竟是”碗蓮“還是”水缸“,而微微從來不肯透露更爲詳細的要求,她只是坐在講桌旁,翻閱一本書,外殼被布制的書衣包裹住了,看不清書名。
江沚第一個把課堂作業交了上去,收穫了微微老師一個意義不明的笑容。
見狀,許柏舟按捺不住了,她加快了下筆的頻率,又拿橡皮擦飛快擦除了幾道陰影,就要往講臺上衝。
“等等!等等,”陳思侑拉住了她,“把名字寫上再走哇,姐姐。”
許柏舟只好暫時停下了腳步,胡亂寫了個潦草的名字,又馬不停蹄往前衝,好在她的氣勢讓別的同學望而生畏、腳步遲疑,她也成功當上了第二個交上作業的人。
微微老師對她的鉛筆畫作沒有給出評價,卻還是對她笑了笑,許柏舟心裡鬆了一口氣,卻在下一刻瞥見了江沚交上來的那張畫——只有一片飄搖的花瓣。
許柏舟忽然感覺自己胸口有點發悶,她既輸了速度,又輸了創新。她十分沮喪地走了下去。
教室內的雨聲漸漸變小,最終消失,緊接着就響起了下課鈴聲,微微老師對時間的把控向來十分精準。她把講桌上的畫紙拿給班長,輕聲說道:“幫忙發一下吧。”
許柏舟的課堂作業忽然又回到了自己桌上,她不明所以,卻又發現上面有了微妙的變化,碗蓮圖案下面加了幾道水紋,變成了一朵逍遙自在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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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放假啦,你有什麼假期計劃嗎?”週末即將到來,連接着國慶與中秋的假期,是可以預料到的一段美好日子。陳思侑似乎已經提前進入了假期狀態,整個人都飄飄忽忽而不自知。
“沒有。”許柏舟卻無法迴應他的熱情。
許柏舟正在整理書桌上的東西,理出來許多題目雷同的廢物,她把手腕上的橡皮筋取下來,把廢物卷子紮成一捆,丟進了教室後的垃圾桶。
她又拿出一個年歲已久的筆記本,遞給陳思侑,“拿回去好好看,把不懂的問題另外記錄下來,假期結束還給我。”
陳思侑戰戰兢兢地雙手捧過,問道:“這是什麼寶物?”
“這是你祖師爺傳下來的寶貝,”許柏舟倚靠在牆面上,眼神不自覺飄向了教室前排,“一本化學筆記。”
陳思侑喜不自勝,“我拜入師門數十載,竟然不知道自己還有祖師爺?”
鄭小捷忽然轉過頭,“誒,您今年貴庚啊?”
許柏舟擺擺手,“沒關係,你祖師爺低調,不喜歡別人唸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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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前的最後一節課是班主任的數學課,衆位同學都做好的背水一戰的準備,誰知踩着鈴聲走進教室的人竟然是阿嵐女士。
阿嵐女士微笑着解釋 ,“你們林老師有點事,和我換了一節課。”
一班的衆位同學在整個年級是出了名的鎮定自若,此時也小小地歡呼了一陣。對於假期而言,這實在是一個再輕快不過的序幕。
整節語文課熱熱鬧鬧地度過,阿嵐女士也並不在意,她看上去也對假期充滿了期待。
課堂臨近尾聲,夕陽也落進了教室內,教室後排的角落裡,陳思侑忽然驚呼了一聲,鄭小捷聞聲回頭,看見陳思侑一臉奇異地瞪着自己的同桌,而許柏舟的桌子上,竟然出現了一個愛心形狀的光暈。
鄭小捷好奇地湊近了些,發現那顆愛心裡面竟然裡面竟然還藏着一個字,一個規範的楷體“舟”字。
許柏舟盯着桌上那浮誇的光暈,一時無言以對,她看向窗臺邊緣,那顆平平無奇的小玻璃球,在陽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輝,是一個完美的折射道具。
“唉,”許柏舟拿下了玻璃球,她終於有了一絲觸動,“這到底是什麼審美啊。”
快下課了,阿嵐女士也做好了動身的準備,她站在講臺上對大家說,“假期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