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接上文
“且說那老黃,聽是自家丈人沒了,心裡急慌。”
“走前院兒同東家知會一聲,尋是帶着婆子連夜就走。”
“畢竟鄰這兒也不叫個遠,前後二十里腳程,趕一個時辰夜路也滿能到了。”
“怎待,兩口子正即回屋收拾包袱,三個丫頭湊來,哭天摸淚兒的,亦是非要跟上。”
“本來呢,老黃是不願帶,覺累贅麻煩。”
“可婆子瞧着孩子誠意,也就從旁勸,說什麼添口人,出份兒力。”
“老黃窩囊性子,拗不過,便也就答應了。”
“至於那老兒子傳武,則畢竟還太小。”
“鄉下講究多,小孩兒不進白事兒門,怕是衝撞個什麼,帶惹災病。”
“遂就這麼着。”
“一家五口,當夜便走。”
“臨行前,婆子把傳武提溜到近前兒來,是千叮嚀萬囑咐的。”
“這回帶他不得,叫其好生後院兒看家。”
“休外頭胡闖八闖的,給東家惹閒。”
“而那會兒的小傳武呢,業屬懵不懂事的年紀。”
“待老爹老孃離走,竟還自覺得快活。”
“終是沒個管束了,什麼生死,他怎曉那究竟是個啥?!”
“一夜獨個兒躺在大炕上,這通翻跟頭打把式的瞎玩兒。”
“轉天來,老黃、婆子俱不在家了。”
“傳武慣常出門兒給牲口割草作活計。”
“直耍弄大半天才回。”
“等是可要喂牲口了,就把筐裡的草往那棚前水缸裡一扔.”
“誒?長庭啊,這大水缸,你知作甚用的不?!”
蕭郎眼望江水粼粼泛着白光,兀自一陣講,臨到節口,忽住嘴頓下,咽口吐沫,偏頭問來這麼一句四六不靠的話。
聞是,長庭也一個錯神兒,回過味兒。
“啊,這”
“嗨,淘那個草料用的。”
“喂牲口前,草料麩料,最好都過遍水,咱軍中侍弄馬,非是戰時,也都此般弄。”長庭應口。
聽罷,蕭卻也不就此贅言,苦笑掛臉上,再講下去。
“是呀,鄉下牲口棚前,大抵也都有這麼個大缸。”
“且是這缸,大多灌滿着水,方便人洇草。”
“那天,後院兒的傳武,也是玩兒心大,沒人管了。”
“於是就洇草的功夫,自己爬了上去,專踩缸沿兒,走着圈兒學驢轉磨。”
“不成想,腳下一踩空,整個人就倒栽進了缸裡頭。”
“撲騰幾下,就這麼淹死了”
話到這處,長庭聽得仔細,滿臉愕怔,原是剛下自己一個字兒都沒猜對。
蕭不管他,續是兀自接着講。
“唉”
“人這輩子,苦哇。”
“生老病死皆是命,臨到死期,不由人.”
“且說這邊傳武倒栽進缸裡,直是到了晚上,東家見他小子不似往常來湊飯,這才找到後院兒來,驚了一跳。”
“趕這會兒,孩子栽跟缸裡,早就死透,人都浮囊了。”
“唉”
“後面兒的事兒,待等是老黃攜一家四口趕回來,婆子兼仨丫頭好哭一通,人也就埋了地頭兒上。”
“實是怨不得人。”
“老範作東家,多覺這事兒慚愧,也曾是跟老黃好通唸叨。”
“老黃呢,畢竟也非是那不講理不懂事的人,嘴裡一直說,這孩子太過頑劣,早晚都要出事兒。”
“死了好,死了還能省口飯哩。”
“莊裡村上,旦聞着此等事,有那個惹厭的,專來七嘴八講,說那有的沒的。”
“老黃自始至終,卻都跟沒事兒人一樣。”“外人見是他老黃死了兒子,還充心大,日子久了,也就都不再提了。”
“人死不能復生,活着的,總還是得挨下去。”
“時間一晃,又是兩個月過。”
“秋也早收完了,臨到年底下,地頭兒上就沒什麼活兒了,人也清閒了。”
“這天,老黃晌午吃罷飯,後院兒屋子炕上躺着歇盹。”
“一覺行來,揉着眼出門。”
“好巧不巧,瞥是自家外邊窗沿子上一塊兒黃疙瘩。”
“走進了瞧哇,看正是中秋,東家發下的。”
“拿在手上,細瞄上面一排牙印子,還缺了一角兒。”
“這呀,甭琢磨,定是兩月前,傳武偷吃剩下的。”
“這個崽子,當時東家發善,好容易予了兩塊。”
“當天晚上,老黃切了一個,一家六口分着吃。”
“尋是另塊兒就叫婆子串孃家帶了去。”
“畢竟那個年月,細糧都是稀罕物,月餅更是窮苦人家沒怎瞧過的金貴東西。”
“可不想,當天晚上,傳武那賊小子實在是饞蟲大鬧五臟廟。”
“偷偷摸摸,就把剩下那塊給藏了。”
“爲得這個,老黃可是給他一通好打。”
“再三逼着問,他臭小子就是不鬆口招供。”
“沒辦法,這事兒也就只能不了了之了。”
“不成想,今兒個窗沿子上,讓個老黃瞧見。”
“月餅缺一口,原在那地方,又一直壓了破氈子蓋着。”
“要不是昨兒夜裡風大,給覆在上面兒的物什刮開,老黃到現在,怕也是拿不得髒。”
“唉”
“老黃手裡攥着月餅,心頭就不住唸叨哇。”
“傳武呦傳武,瞧還剩着大半塊兒,一準兒不捨得一齊兒給嚼了,尋思省着吃哩。”
“可到頭來.”
“月餅剩下,人卻是早沒了”
“越想越喪氣,越氣心口越疼。”
“忽來呀,老黃攥着月餅就朝牲口棚那大缸撲了去,終是嚎啕大哭。”
“他這一哭,便直嚎了兩個時辰。”
“動靜忒大了點兒,也似沒個來由。”
“把個前院兒的範老東家,也是給驚動了過來。”
“再轉頭呢,冬去春來,一錯身兒,便是又捱到了來年二月末。”
“說是春,可那時節還飄着雪,下一夜就一尺多厚。”
“那天吶,也是快入夜,東家老範正在自個兒屋裡洗腳。”
“他老黃倆袖子揣着手,愣頭愣腦,一臉窩囊相的就推門進了去,往門邊兒一蹲。”
“也沒旁個話,上來就一個意思,想走!”
“一聽這個,那東家也是直髮懵。”
“按理說,他老黃跟自己家幫活,一干就是二十年。”
“倆人兒處的本較不錯。”
“什麼工錢、吃食、住宿,怎想也都沒甚地方虧了他。”
“突來這麼一句,東家實是發了愁。”
“甭說眼下兵荒馬亂的,好人家肯出力,還本分的長工,本就不好找。”
“更況像老黃這樣拖家帶口,又知根知底,還一個莊子的自家人,就更少了。”
“礙着二十年的主僕情分,那東家老範,自是一百一千個不願放他。”
“但瞧老黃窩囊出那樣兒,東家也是不得不回。”
“於是就尊他一聲二哥,和氣着問,到底是哪兒覺着不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