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荒原上,陰雲低垂。
曾經蔭綠的草地,如今遍佈焦黑的痕跡,變得枯黃殘敗。濃密的煙柱直衝天際,將天空燻黑。
經由投石車發射出的巨石,四處散落。
大大小小的隕坑周圍遍佈人類、巨人和妖精扭曲的屍骸,折斷的長矛、丟棄的盾牌和散落的箭矢也隨處可見。
百餘名肅正騎士從鬆軟的泥土中找尋出被掩埋住的同伴屍體,將其投入燃燒的火堆。
在火焰的炙烤下,死者的面容逐漸扭曲,血肉逐漸焦枯。風中滿是蛋白質烤糊的焦臭味,令人作嘔。
面對眼前的場景,崔斯坦僅僅凝視片刻,便不忍地閉上了眼。
被裹挾的流民沒有救下,自己的隊伍反而因這份“仁慈”折損了近七成,幾乎全線潰敗。
這都是敬仰他、信任他、追隨他的戰友。
結果,全都因他而死。
倘若他在戰場上足夠果決,放棄那所謂的【善良】,一切本可以避免。
至少,不會出現如此巨大的損失。
“王,是我無能,請您責罰。”
崔斯坦來到一人一馬前,滿臉羞愧地屈膝跪下。
這一仗,他本來已經敗了,自己和殘存的騎士也身陷重圍。
本以爲要就此死在戰場上,沒想到這位【不懂人心】的亞瑟王卻在關鍵時刻趕到,救下了他和其餘部下的性命。
但沒等馬背上的阿爾託莉雅開口,從一旁走來的洛恩便探出腦袋,笑嘻嘻地說道:
“王子殿下,別急嘛,氣氛都到這兒了,先展示一下【才藝】。啊不,是【慈悲】,彈幾首曲子,爲死難的戰士送送行?”
崔斯坦,精通音律和詩歌,外號“多愁善感的騎士”,又名“悲愁之子”。
而他的人生境遇,也的確符合這個稱呼。
父親利瓦蘭還沒來得及和崔斯坦見面便戰死疆場。母親布蘭什弗爾將他託付給利瓦蘭的忠實屬下羅亞爾,給他起名爲崔斯坦之後便過世了。
在那之後崔斯坦便作爲叔父馬爾科王的騎士侍奉他。
崔斯坦作爲一名優秀的騎士服侍着自己的君主——叔父馬爾科王也對這名眉清目秀的騎士寄予了深厚的信賴。
然而某一天,崔斯坦與一名叫伊索德的女子陷入了愛河。
不,應該說是不幸墜入愛河。
悲劇的是,伊索德正是馬爾科王的所愛,馬爾科王還發過誓要迎娶伊索德爲妻。
最終,馬爾科王受到了嫉妒崔斯坦的朝臣們的蠱惑,讓崔斯坦被迫離開了宮廷。
這位落魄王子此後四處流浪,間歇性以吟遊詩人爲業,直到被凱發掘並招攬,纔算正式改行,加入了圓桌騎士的陣營,成爲亞瑟王阿爾託莉雅的封臣。
但此時此刻提這些舊事,無異於在人傷口上撒鹽。
阿爾託莉雅瞪了一眼自己那蔫壞的老師,爲自己的部下開脫:
“梅林。請訂正您的發言,也不要拿他的才能開這種玩笑。崔斯坦卿一直都是很認真正直的一個人,他的善良發自內心。只是這份感性和其餘人比起來太過詩意,不太適用於戰場,往往會成爲束縛他的鎖鏈。”
“但在安慰異性的時候,他總能奮不顧身。”
“…………”
阿爾託莉雅無語,對自己這位老師的毒舌水平又有了新的認知。
而聽到之前被他詬病的上司,在外人面前如此維護自己,崔斯坦不禁有些無地自容。
說什麼亞瑟王不懂人心。
這位陛下明明能清晰看穿每一個人的靈魂底色。
只是,她比旁人更加明白自己想要什麼,該做什麼,需要付出何等代價。
這份爲王的睿智,這種爲人的理性居然被自己看做不通世故的冷漠,自己真是愚蠢。
崔斯坦想到一直以來,自己那些不經大腦的發言,更加羞愧。
腦袋一熱之下,他舉起手上那把形似長弓又形似豎琴的神器——菲爾諾特,向阿爾託莉雅懇求道:
“王,我太過愚鈍,也太過自大,爲此鑄下大錯,已經不配成爲您的騎士。請允許我向您辭行,自此卸去十二圓桌騎士的職銜。”
在原本的亞瑟王傳奇中,這位武力稍弱於蘭斯洛特的悲情王子,最後因爲無法理解亞瑟王的言行而選擇離開。
而此刻,他卻是因爲自己的內疚和羞愧,希望獨自流浪。
阿爾託莉雅見此情形,神色一肅,道:
“崔斯坦卿,如果你的【仁慈】是如此易碎且軟弱,只是因爲稍許的挫折,便如沙漠中的鴕鳥般縮起腦袋,半途而廢,那麼你所行的,只不過是種自我滿足的僞善。唯有儘快終結這場戰爭,減少不必要的傷亡,儘快實現不列顛的統一,纔是人世間的【大愛】!”
聽到這振聾發聵的聲音,崔斯坦愣在了原地,腦內掀起滔滔巨浪。
過了許久,他幡然醒悟,以慚愧而虔誠的姿態跪拜在自家君主的面前:
“王,感謝您的教誨!我將成爲您的劍與盾,爲您重鑄不列顛的榮光!”
這一次,他的回答字句鏗鏘,心悅誠服。
阿爾託莉雅點了點頭,聲音斂去了嚴肅,重新變得溫和:
“等所有的戰事結束,我希望你的琴絃和歌喉可以不再譜奏悲傷,爲這世界的美好盡情彈唱。”
“我也期盼着這一天。”
崔斯坦莊重迴應,原本多愁善感的眸子中泛起名爲【希望】和【信念】的光。
隨即,他拜別了阿爾託莉雅,回到軍營中,安撫受傷的士兵,整合隊伍,全身心投入到屬於自己的工作中。事情完美解決,洛恩不由讚歎道:
“陛下,有您這樣一位仁慈又睿智的聖君,真是不列顛之幸。”
“老師,你又在笑話我。”
阿爾託莉雅有些赧然,本能地以爲自己這位老師又在逗弄人。
“這次我是認真的。”
某個職業騙子無奈澄清,並說出了自己的心聲,
“十二圓桌騎士要麼固執,要麼倨傲,要麼同情心氾濫……總之,各有各的毛病。如果他們只是凡人還好,但他們偏偏還擁有天賜的神力,一旦失控,造成的破壞力不比伏提庚掀起的災厄差多少。你作爲騎士之王,既要約束他們,又要引導他們,還要替他們收拾殘局,簡直就是個管着一堆熊孩子的大家長。屬實不容易。”
阿爾託莉雅聽出了其中的關懷,有些感動,但同時也努力爲自己的部下們正名:
“哪有您說的這麼誇張,他們雖然有些性格上的弱點,但都是很好的人。”
洛恩對此嗤之以鼻。
阿爾託莉雅不知道,他還不知道嗎?
十二圓桌騎士的成分極其複雜,幾乎每一個都是一等一的問題兒童。
圓桌騎士團由統一走向分裂,最後甚至讓亞瑟王本人搭上性命,這些問題兒童功不可沒。
而眼見自家的老師不信,阿爾託莉雅連忙舉例論證:
“雖然崔斯坦卿性子有些軟,但僅此一戰,他一定可以改正,成爲騎士團的中流砥柱。”
“這點事情還讓人教,教了還破防,他也就這點出息了。”
“那蘭斯洛特卿呢?她的武藝冠絕圓桌,領軍也是一把好手。”
“等她什麼時候願意老老實實聽你命令,你再誇她也不遲。”
“那貝狄威爾卿呢?他從不違抗我的命令。”
“但也不會獨自思考,區區愚忠之人,一樣難堪大用。”
在洛恩毫不客氣的批評下,人前光芒萬丈的圓桌騎士們被貶得體無完膚。
作爲直系領導的阿爾託莉雅有些不服氣,掏出了殺手鐗:
“那高文卿總成了吧?他既有非凡的武藝,又有領軍的才能,而且,對我也十分尊敬,甚至可以說是崇拜。你對他總沒意見吧?”
“最該防備的就是他!”
“爲什麼?”
“因爲,【崇拜】是和【理解】最遙遠的距離。”
洛恩淡淡回答,目光深邃。
誠然,高文有理想,有抱負,有能力,而且是在騎士之道上所行最遠的人,並由此對身爲騎士之王的阿爾託莉雅萌生出近乎崇拜的狂熱信仰。
但他的眼中,只能容得下亞瑟王作爲【神靈】的一面,而絲毫沒有阿爾託莉雅作爲凡人的影子。
他期盼着這位陛下帶領着他不斷踏入戰場,一次次贏得勝利,建立偉大的神業,卻絲毫不會想到阿爾託莉雅會爲殺戮而生出愧疚,爲生命的逝去而不斷感傷。
加上高文的性格比較執拗。
這種人一旦走起極端來,往往會引來更大的麻煩。
阿爾託莉雅聽出了其中的深意,不由沉默了。
但很快,她的臉上重新展露出笑容,看向自己的那位老師:
“不是還有您嗎?”
雖然慕強的騎士們並不瞭解她作爲【神】會有什麼煩惱,但自己的這位老師卻一直都在關注她作爲【人】的成長和幸福。
聽到愛徒那情真意切的回答,洛恩不由一陣咳嗽,目光變得躲閃。
直球進攻,一向是他不太擅長應付的類型。
眼見自己的老師敗下陣來,阿爾託莉雅心中居然生出一種奇妙的愉悅感。
正當師徒兩人閒談之際,貝狄威爾急匆匆趕回大營。
阿爾託莉雅有些驚訝,連忙迎了上去詢問:
“怎麼就你回來了?高文呢?”
在成功擊潰牛津郡叛軍,解救出崔斯坦和其殘部後,她又命令貝狄威爾和高文帶隊,負責趁勝追擊。
貝狄威爾低下頭,老老實實說出原委:
“我們一路追到了巴頓山附近,將牛津郡的那些殘兵掃除,然後有了新的發現”
“什麼?
“山頂有一座新城,似乎是卑王伏提庚和他的那些下屬剛剛築起的巢穴,很多地方都沒完善。高文爵士認爲這裡不堪一擊,帶着先鋒部隊直接發起了進攻,說是要單獨攻下此城,爲您掃清一統不列顛的最後障礙。我不太放心,就單獨回來向您報信。”
“……”
阿爾託莉雅在一陣沉默後,幽怨地看向了身邊的老師。
您這張嘴真是屬烏鴉的,好的不靈,壞的靈。
“備馬,命令所有隊伍和騎士停止休整,立刻向巴頓山方向集結!”
阿爾託莉雅一邊快速下達軍令,一邊果斷翻身上馬,率領着幾名跟得上的圓桌騎士,先一步趕往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