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們自從當兵以來第一次穿上便裝行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嬉戲的孩子和踉蹌的酒鬼從與我們擦身而過,沒有人向我們多看一眼。街道兩旁破舊的房屋中不時傳來被粗暴的丈夫毆打的老婆的哭喊聲,讓整條街道都熱鬧起來。哦,大家不用爲捱打的女人擔心,很早以前我就知道,真正被痛打的女人是不敢發出什麼聲響的。在這種時候,男人的粗魯和女人的哭喊只是表達夫妻感情穩定深厚的一種有效的辦法而已。
我和弗萊德完全溶入了這條街道之中,在我們身邊工作或是閒聊的人們把我們當成了兩個年輕的遊人,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正用友善和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他們。
“打死她,帶來厄運的不祥生物。”一個野蠻的聲音傳來。隨之而來的,是一羣人的附和。
“對,打死他。”
“就是這個邪惡的生物引來的戰亂。”
“吊死這個讓我們不幸的根源……”
……
一次私下的審判?這是不被允許的。我的朋友皺了皺眉頭,雖然仍然在用一種高雅的步態行走,但明顯加快了速度。
我跟着他轉過街角,眼前的景象讓我吃了一驚。
這遠不是一次普通的矛盾衝突引發的騷亂那麼簡單,足有兩百人聚集在一個小型的廣場周圍,指着廣場中央的一具軀體唾液橫飛地高聲咒罵。這個令他們激憤的目標口角正流着血液,奄奄一息地趴在臺階上,雙手不住地摸索,在她身邊不遠處,幾個好事的男子拿着一根木棍,不時在地上敲打,發出聲響,引得她伸手過來,卻又把木棍扔給同伴,引得圍觀的人一陣大笑。
這個受到捉弄和辱罵的可憐女性身材窈窕,面目也十分俊秀,她之所以在這裡引起那麼多人瘋狂的騷動,完全是因爲她的種族造成的。尖長的耳朵和漆黑的皮膚充分向我們說明她的來歷:這是個黑暗精靈,地底深處陰暗和罪惡城市的支配者,炮製暗殺、毒害和顛覆陰謀,無視生命、追逐殺戮的危險種族。正因爲如此,她纔在日光下失去了視力,以至於面對叫囂的人羣絲毫沒有反抗的能力。
不止一份材料說明,一個地上種族的生命落入一羣黑暗精靈的手中時,最好的下場就是死亡。但是,這份不可避免的饋贈總是被拖延到最後纔會到來,在那之前,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和方法讓你知道什麼叫恐怖。黑暗精靈最喜歡的殺戮對象是一百歲左右的精靈族孩子,虐殺這些遠親的後代總能讓他們感到滿足。同樣的,當地表的人羣抓住一個黑暗精靈時,最常採取的措施就是直接處死,無需審判。
儘管我知道這一切,我知道即便交給我們的司法系統審判,眼前這個年輕的女精靈也很難逃脫死亡的刑罰。但眼前這一切仍然讓我覺得難受:一羣無所事事的人對一個在陽光下失去視力和任何自保能力的女性所表現出來的殘忍、歧視、刻薄和冷漠讓我非常的難受。我很想制止這一切,可我無法抹殺這種種族對於種族的仇恨,即便我再怎麼反感,仍然不能否認我對於這個種族的敵意。
我看向弗萊德,他的表情也很複雜,想必,他此刻也陷入這種無奈的矛盾之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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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讓他們不要打這個姐姐……嗚嗚嗚,是她把麗莎從那個很黑很黑的洞裡帶出來的。那羣叔叔很討厭,可這個姐姐是個好人,不要打她……”在我們身邊,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但隨即就被淹沒在嘈雜的人羣中了。
“殺了她!”在我們身邊,一箇中年婦女驚懼地捂住身邊孩子的嘴,帶頭高喊起來,邊喊邊把一個雞蛋砸向那年輕的女精靈。
雞蛋在她的頭上綻開,一團清漿迸裂,染污了她淡紫色的秀髮。
有了這個婦女的帶頭,雞蛋、西紅柿雨點一般落在這個精靈的身上。她無法抵抗,唯有蜷縮起身體,任憑市民的憤怒傾泄在她的身上。
我聽得見,在鬨鬧的人羣中,一聲聲孩子的啜泣悄然傳來。
“不要這樣,媽媽,不要……”孩子尖聲叫喊着,可她的母親仍嫌不夠,衝出人羣,對着那個女精靈的面孔狠狠淬了一口唾沫。她的舉動再次掀起了人羣的狂熱,人們雀躍着用更令人震驚的方式向這個女精靈發泄。這已經和種族仇恨沒什麼關係了,這是一種發泄,一種在戰火中掙扎許久的懦弱生命對着更弱小的生命的變態的發泄。這是一種瘋狂。
猛然間,我感受到了來自弗萊德的憤怒。
那不是一個貴族的優雅的憤怒,而是一個單純的青年的憤怒。如果說種族對於種族的仇恨可以理解的話,那麼當一個異族挽救了自己孩子的生命時,爲什麼居然還有人不抱絲毫感激之情,反而更張狂地背棄她、侮辱她、傷害她呢?
我能理解,那個母親之所以這樣做,是害怕成爲鄰人眼中的異類,在今後漫長的歲月中受人輕蔑。她必須用更猛烈的方式證明自己的清白,成爲那安全的大多數。這些感覺我都能理解,但我的朋友不能。在他堅定而單純的思想中,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即便要面對整個世界,也要堅持自己的真理。
這個問題,弗萊德絕對不能理解。
“殺了她!”這個時候,人們的狂熱已經無法遏制,人羣簇擁着向那個沒有還手能力的精靈衝去。我和弗萊德奮力掙扎着,試圖阻止這道狂亂的人流,卻被淹沒在這一片涌動的人潮之中。眼看着這個美麗而善良的異族少女就要因爲膚色的差異而失去生命……
“住手!”一個溫和優美的聲音在人羣中響起。這聲音並不大,卻奇妙地傳遍了每個人的耳朵,帶這一種無法反抗的友善和莊重的力量,讓在場的每個人都不得不遵從。
一個蒙着大號灰色斗篷的流浪漢隨着這聲低喝走出人羣。他將自己的手杖交給那倒地的精靈,攙她走到一旁的樹影中,減少陽光對她雙眼的傷害,然後掏出手帕擦去她面上的污垢。直到他覺得自己的工作已經完成,滿意地點點頭轉過身來時,都沒有一個人上前打斷他對抗衆人的舉動。
“爲什麼要殺她?”年輕的旅人發問。
“她殺了許多人,她該死。”最先回過神來的人開始將憤怒轉移到這個陌生人的身上。
“是嗎?”旅行者向人羣走來。不知爲什麼,他接近的人都主動讓出道路來,對這個勇敢的青年保持着某種特殊的敬畏。
他走到剛纔那個爲精靈哭叫的女孩面前。
“你叫麗莎,對嗎?”他的聲音溫暖和善,消除了這孩子面對陌生人時的所有恐慌。孩子點點頭,表示正確。
“你能不能告訴我們,這個姐姐幹了些什麼?”
“麗莎昨天晚上去城外的樹林採果果,後來就來了一羣黑色的怪叔叔,他們把帶到了一個很黑的山洞裡。我冷,姐姐給我衣服;我餓,姐姐給我果果。後來……後來姐姐帶我回家,後來……後來……”孩子小嘴一噘,忍不住又要哭了起來。
“後來被媽媽發現了,然後大家都發現了,他們欺負姐姐,對嗎?”
孩子用力點點頭:“媽媽說姐姐是壞人,還不許我說是姐姐把我送回來的。可我知道,姐姐是好人。”
那流浪漢摸着女孩的頭,認真地說:“叔叔知道姐姐是好人,麗莎也是個好孩子。”
他抱起孩子,轉向那母親說。
“她救了你的孩子,而你卻這樣對她!”這時候他的聲音變得冰冷無情,彷彿帶着從死界透出的陣陣寒氣。
“我……我……”那母親驚惶無助,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們應該感到慚愧!”年輕的旅人並沒有追究母親的責任,而是大聲向每個人說到,“你們明知道這精靈的無辜,卻依然要殺死她,要殺死這個比你善良得多和勇敢得多的生命。你們還不如一個孩子有勇氣,起碼她敢說實話,敢在你們犯罪的時候阻止你們。”
“可她是個黑暗精靈。”人們的氣焰明顯降低了不少,可依然有人出聲反駁。
“哦?因爲她是個黑暗精靈,所以就得死,是嗎?那麼對於她來說,因爲你是個人類,所以也該死也是正確的嗎?非常好,很正確的邏輯……”旅人的左手從腰間抽出兩把晶亮的匕首,引起人羣的一陣騷亂。
“你也該死,她也該死。你是個四肢健全的男人,她是個受傷看不見的女人。來,拿過匕首,一對一光榮地殺死你的敵人。來啊!證明你的勇氣和正義!”他怒喝道。
那說話的男人退卻了。每一個黑暗精靈都是天生的戰士和魔法師,儘管傷痕累累,並且目不能視物,但仍然沒有一個普通人有勇氣面對這樣的對手做生死搏鬥。
旅人輕蔑地收起的匕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屑:“懦夫,如果不是有那麼多的人在這裡,如果不是她根本無法抵抗,你還會那麼大聲地說這句話嗎?沒有一個種族生來就是被仇恨的,也沒有一個種族生來就有仇恨別人的權利。而且,尤其是在死亡面前,每個種族都是平等的。你們應當珍惜他人的生命,就如同珍惜你們自己的生命一般。”
“他們帶來厄運,瘟疫、戰爭、死亡,那麼多的混亂都是他們帶來的,他們是不祥的生物。”又一個聲音傳來。
旅人的嘴角詭異地向上翹了翹:“他們是不祥的生物?那你們呢?你們是吉祥的生物嗎?”他把孩子放到地上,忽然閃到那個叫嚷着的人的身邊,從懷中掏出一隻人骨製成的手掌,塞入那人的手中。
“啊……”那人尖叫着把這堆骨頭扔在地上,遠遠地躲開去,周圍的人羣也擴散開來,離開那白骨手掌很遠。
“噁心嗎?恐懼嗎?害怕瘟疫嗎?這是人類的骨頭,你們自己的骨頭。你們連自己的身體都厭惡,還有資格去說別人嗎?不要這麼愚蠢的自以爲是了!帶來戰爭的是人們自己的野心和貪婪,這和別的種族有什麼關係?”那旅人重新儉起地上的碎骨。
聽到這最後一句憤怒的話語,我的心裡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驚懼,動搖不已。一種奇異的魄力壓迫着我的思想,讓我只像儘快離開這個地方,可我連邁開腳步就感到十分困難。弗萊德用力握住我的手,輕聲告訴我:“放輕鬆,一個簡單的恐懼詛咒。”
只一小會,這個法術的效果就消失了。但從衆人的表情上來看,它顯然受到了良好的效果。不懂魔法的平凡百姓認爲自己受到了這個旅行者高尚人格的感召,受到了震動,於是他們羞怯地承認了自己的過失,紛紛離開了。旅行者將那個孩子領到黑暗精靈身邊,讓她對她的救命恩人說聲:“謝謝”。
“麗莎乖,要聽媽媽的話,不要再亂跑了。”黑暗精靈用雙手摸着麗莎的小臉蛋,小聲叮囑着。她的雙眼腫脹,不停地流着眼淚,口角還掛着血跡,可臉上卻帶着微笑。
麗莎的母親聽到她的叮囑,侷促不安地走過來,小聲說了句:“對不起。”然後拉起小麗莎飛快地走了。
原本喧鬧嘈雜的廣場,現在只剩下我、弗萊德、盲目的黑暗精靈和那個神秘的旅行者了。弗萊德上前問那旅行者:“需要幫忙嗎,先生?這位小姐需要救治,我可以幫忙”
“當然,弗萊德。”那旅行者一反剛纔嚴肅莊重的模樣,忽然大叫起來,興奮地拍着手掌,“你居然也在這裡,好久不見。剛纔人太多,我沒有看見你。有你在就好了,我正發愁不知怎麼辦纔好呢,我可不會治傷啊。嗨!傑夫,你也在,見到你們我太高興了。”
旅人在我們的驚愕中掀下了他大大斗篷上的頭套,露出一頭銀白色雪亮的頭髮。他的面孔讓我和弗萊德吃了一驚,然後我們都不受控制地興奮地高呼,三個人抱作一團,差點把那個需要救治的黑暗精靈忘在了一邊。
請原諒我們的失態,那個神秘旅人,就是普瓦洛·喬納斯,“濤之賢者”凡羅那的學生,天生的亡靈術士,修行中的魔法使者,帶着死神明記的青年,銀髮的美貌色鬼,魔法的忠實信徒……
最重要的是,那是我們的朋友普瓦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