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憑山下人心涌動，神火山山頂景色依舊。
看鄭法上山來，石難當也未曾多問一句宗內情況，只指向身旁一位臉色蒼白的化神真人，甚至連話都不說。
鄭法縱身躍入陣中，頂替那化神真人，一同執掌天地神煞大陣。
他看了衆人一圈，只見人人容顏衰敗，神色懨懨。
九長老，重玄掌門和兩位化神真人正在陣外打坐，見鄭法到來，九長老癱坐在地上，睜開眼睛，勉強笑了笑。
這笑容轉瞬即逝，看來十分費力。
難怪他們不關心重玄宗如何。
別問，問就是人在流水線，六根清淨，早已忘卻塵緣。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這些人的自信——他們對重玄宗弟子近乎生殺予奪，視如螻蟻，自然不在乎。
對石難當來說，重玄弟子多是工具人：
只用刻印靈石，騷擾百仙盟，最後排着隊成爲天地神煞大陣的養分。
其他的，他可能比鄭法都無所謂。
既然衆人沒力氣理他，鄭法也不多話，只是沿着火山口，望向山腹中。
石難當他們加班加點，顯然有些成效。
地火中蘊含的靈氣，比之前又濃郁許多。
兇焰濤濤，燒的空氣都開始嘶鳴，像是神火山在怒吼。
山腹中的陷仙劍，似乎也察覺到了危險，掙扎得愈發激烈，鄭法感覺，此次運轉大陣，比之前又吃力三分。
恐怕這羣化神真人的疲累，也是爲了鎮壓這陷仙劍的反抗。
如今對於陷仙劍，鄭法其實有兩套處理方案：
一套自然是如火煉九山祖師那樣，治好對方的精神分裂。
但這其中有兩個大問題：
第一，鄭法的修爲不夠，陷仙劍畢竟是真仙法寶，和鄭法的實力差距極大，不是他說煉化就能煉化的。
即便是加上天地神煞大陣，他也沒多少把握。
第二個大問題，實際上更爲麻煩：
他缺乏控制陷仙劍的手段。
陷仙劍不同於扶桑木，也與萬妖幡青萍劍不同，神識完整不說，威力更是不俗。
若是治好了這仙劍，對方翻臉不認人，他就虧大了。
因此，這套處理方案隱患頗大。
第二套方案反而簡單：
模仿昊日山的思路，一舉抹去陷仙劍的靈智，從而達到掌控此劍的目的。
因爲昊日山的努力，這法子已經很完善了。
說到底，就是以昊日山的根本大法，重煉陷仙劍，只是設計非常精巧，既要保證陷仙劍威能損失並不大，又要讓其聽話。
摸着昊日山的石頭，藉助九章算陣，鄭法倒是有鳩佔鵲巢的信心。
只是，他看着陷仙劍，眉心微微皺起。
這樣的話，陷仙劍倒不是麻煩了。
麻煩的是昊日山。
昊日山就是再傻，失了陷仙劍也得反應過來。
那時，九山宗要面對的，就是兩位真仙和一位散仙，三個道果的瘋狂報復。
而那時的陷仙劍，威能卻又絕對會有損失，鄭法雖然瞭解不深，但從青萍劍的情況就能看出來，若沒有謝晴雪當劍靈，青萍劍絕發揮不了那麼大的威力。
到時候，面對三個道果，一個位階可能跌落的陷仙劍，能發揮多少作用，還得打個問號。
簡單來說，有沒有劍靈，極度影響陷仙劍的價值。
這兩者還必選其一，什麼都不做是最壞的選擇。
等天地神煞大陣完成，陷仙劍被昊日山煉化，鄭法更無還手之力。
思來想去，最理想的選擇，還是治好陷仙劍，保持其真仙法寶的威能，還能操控對方——
如此一來，九山界多了個真仙戰力，加上扶桑木，清靜竹，青萍劍，還有萬妖幡，猶勝當年大自在魔教。
弄死昊日山也許有點難，但只圖自保，成算不小。
治好陷仙劍，除了完善煉製手法，還需要陷仙劍靈的配合，更需要對方不和他翻臉，難度實在不小。
說到底，元嬰實力的他，要得到真仙法寶的忠誠，就很門不當戶不對。
……
鄭法立在虛空之中，感受着陷仙劍靈的躁動，見自己識海之中未見異狀，心中稍定：
以陷仙劍此時的急切，若是能侵入自己的識海，恐怕早就按捺不住了。
此時未見劍靈，便代表着，它如今只能和修煉《陷仙劍典》的修士交流！
最起碼，不需要擔心這劍靈泄密。
……
山頂迷霧，悄然遮蔽了鄭法的氣息波動，他按照《陷仙劍典》運轉着靈力。
也就一個剎那，他的識海中，便傳來一聲稚嫩哭音：
“救我出去！難受！”
陷仙劍靈猛地闖入鄭法識海，她依舊一身黑裙，兩個發揪，小圓臉皺成一團，兩隻眼睛噙滿淚水。
看得出來，她比上次見面，又痛苦兩分。
果然，這劍靈只能和修煉《陷仙劍典》之人產生感應。
鄭法心中思索，沒說話，可這陷仙劍靈卻已經變了：她表情轉爲冷厲，看着鄭法，眼神蒼老渾濁，嗓音嘶啞老邁：
“你不是昊日山的人！你是來偷劍的！你實力如此弱小，卻招惹昊日山，是在找死！”
接着又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若你能幫我脫離大陣，我便幫你應付昊日山，救你性命！如若不然，我若是脫身，第一個殺你！”
“若是被昊日山煉化了我，也定會殺你，你逃不掉！”
“只有救我，你纔有活路！”
說完，這女孩稚嫩的表情，篤定，還帶着一絲殘忍。
“照我說的做，破開大陣，救我出去！我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不然，你死無葬身之地！”
他的話說完，那小女孩，老者，還有其他兩三個聲音，一個接着一個，像是洗腦一般，對鄭法重複道：
“救我出去！”
“不然你死無葬身之地！”
“死無葬身之地！”
他們復讀機似的，鄭法只覺聒噪，打斷道：
“反正你們先死。”
“……”
陷仙劍靈的聲音頓時一停，她張嘴還想再說什麼，鄭法又說了句：“再說，即便昊日山要殺我，那我問你們，我是誰？”
這問題，把這神經病都幹沉默了。
她們當然知道鄭法這問題真正的意思：
陷仙劍被昊日山鎮壓了幾十萬年，雖然無法與人交流，但一直能感應到自身的處境。
她們自然是明白，昊日山對自身有多看重。
更知道，這天地神煞大陣，乃是昊日山準備了幾萬年的大計劃：
而面前這人顯然是昊日山的敵人，可他能潛入大陣不說，如今還能控制這陣法，甚至還一身精純的昊日山功法。
這種隱藏能力，昊日山真能找出此人麼？
陷仙劍靈抿着嘴，方纔氣焰頓時消散了八成。
她看着鄭法，見其表情看來有恃無恐，不由聲音都小了些：
“你救我出去，我也能對付昊日山！咱們有共同的敵人！我相信你也不願意他們煉化我！”
“誰說是昊日山要煉化你？”
“？”
“誰說昊日山是我的敵人？”
“……”
“明明是昊日山，在幫我煉化你！”
“幫你？”
鄭法臉上露出輕笑，眼神揶揄。
陷仙劍靈正想說話，就感覺陣法猛地一變，竟開始滋養其自身來！
她臉上的痛苦之色一掃而空，眼神迷濛，嘴角不自覺露出一絲微笑。
可下一刻，那灼燒靈魂的刺痛感再度襲來，落差之下，她反而更覺難耐。
“疼！”
陷仙劍靈一聲痛哼，就見鄭法臉上輕笑依舊，而那些化神元嬰，竟是毫無動靜，似乎完全沒察覺方纔大陣的變化，反而還在賣力運行着大陣！
一個個拼了老命似的！
你和昊日山，還真是一夥的？
“你……你真是元嬰期？”
劍靈小嘴微張，眼睛瞪得老大，連痛哼都忘了。
她此時心中只覺荒謬，還有種發自內心的悚然：
昊日山耗時數十萬年，準備了數萬年的天地神煞大陣，竟是爲面前這人做的嫁衣？
她可是清楚，這大陣出自那位陸真仙之手，昊日山更是極爲重視。
如今卻爲他人掌控？
簡直匪夷所思。
這絕不可能是個小小元嬰，能做到的事情。
也對，以此人潛藏之能，這元嬰修爲，想來也是假的！
陷仙劍越想越覺得這想法正確，越看鄭法越覺得深不可測。
因着看不出鄭法的“真實修爲”，劍靈表情竟露出些緊張惶恐：“恕陷仙有眼無珠，沒認出是哪位前輩當面。”
鄭法只是點頭，沒回答這話。
這陷仙劍顯然更覺得鄭法高深莫測，眼神中，越發忌憚委屈，但也不再要求鄭法破陣了——
這大陣都是這神秘大能的，哪可能……“我本想要直接煉化你的靈智。”
陷仙劍靈小臉微緊，眼神中滿是戾氣，劍身掙扎越發激烈。
看起來在她心中，此刻最危險的敵人，已經不是昊日山，而是面前的鄭法！
“但靈智難生，天河尊者煉寶不易，我亦有惻隱之心，好生之德。”
聽了這話，陷仙劍靈神色微頓，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
“前輩？”
“我可以不抹去劍靈。”
“多謝……”
“慢着，我沒說完。”
“……”
“但只能留下一個。”
陷仙劍靈表情登時呆滯，跟變臉似的，一秒鐘八百個表情，每一個表情都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眼神猶疑。
“哪一個？”
那老者聲音終於忍不住了，開口問道。
鄭法只是微笑：“至於具體留下哪一個，那就得看你們了。”
看着一會糾結，一會忌憚的陷仙劍靈，鄭法心中暗笑：
想強行控制一個真仙法寶，自然不簡單。
但誰說要用強？
這事，全憑自願！
以他的修爲，他是沒有掌控陷仙劍的法子。
但陷仙劍靈總有獻出忠誠的方法吧？
若是劍靈只有一個，這法子恐怕還只能說是威脅。
可有幾個的話……內捲起來到了最恐怖的時候，籤賣身契，都帶着光榮！
陷仙劍靈依舊在糾結，在鄭法看來，他們糾結的是……其他性格會給出什麼條件。
他倒也不急：
這天地神煞大陣還要些時日。
更何況，他越是不急，這陷仙劍靈怕是會越急，自然會越卷。
……
在神火山頂留了兩個月，鄭法在一羣化神元嬰羨慕的眼光中，飄然下山，回到了九山界。
通鑑生意火熱，九山界諸位元嬰更是忙碌，更何況學院剛剛建立，一時間千頭萬緒。
特別是內門考試之後，還得面試，分配導師。
事情更多。
龐師叔找到鄭法，一臉焦頭爛額：“面試什麼時候開始？就等你了！”
這也沒辦法，鄭法更忙。
但面試的時間都是統一的。
鄭法不回來，許多事情也無法推進。
“有很多人麼？”
“你說呢？”龐師叔掏出一個名單，遞給鄭法，語氣古怪，“你可是掌門！考試合格的人中，起碼有三分之一，都選了你！”
這名單上大概有百來個名字。
“周幹遠？”
鄭法一眼就看到了一個眼熟的名字，他看了龐師叔一眼，詫異道：“這不是師叔你的……”
“他問過我，我答應了。”
鄭法看着龐師叔，就聽對方搖頭道：“他本來就跟着你和章師侄學了許久，說是你們的弟子也不爲過，更何況……”
“這人往高處走，弟子要上進，我還能攔着不成？”
說這話的時候，龐師叔表情有些複雜，似乎真是灑脫，又或者帶些自我安慰。
周幹遠，怕是對龐師叔的意義不同。
雖然龐師叔有些見異思遷，可對周幹遠，向來也重視。
此番怕是真不好受。
鄭法想了想，口中道：“周師弟確有些天賦，那金水符法，如今也算是門中顯學。”
“只是師叔，你也知道我諸事繁忙，在門中的時間都沒那麼多，能指點弟子的時間更少，也不會收太多弟子。”
設立內門甚至真傳制度，只是爲了培養人才，弟子對鄭法來說，必要性不大。
他時間有限，更沒有多少精力：以天地神煞大陣的情況，他這十幾年恐怕時不時得去重玄宗。
加上要處理百仙盟的事情，能分給弟子的時間真不多。
因此只能挑選真有天賦，甚至可以當甩手掌櫃的人來培養。
說實話，周幹遠還達不到這個要求。
“師叔，煩請你告訴周師弟，或者說告訴這些弟子，這次內門考覈，我可能就收一個弟子，若是選我做導師，許是這次進不了內門。”
“一個？”龐師叔先是愣了下，接着表情古怪，看着名單上的一個名字：
鄭珊。
顯然他覺得，這個弟子，怕是已經內定了。
“小妹，是第一個出局的。”
龐師叔一怔，又聽鄭法說道：“我自知我自己的性格，對小妹向來狠不下心，她若是想學什麼，我自然會教，可若是收她當弟子，不僅不利於培養她，也沒什麼意義。”
龐師叔聽完這話，慢慢點頭。
他看着鄭珊的名字，眼中放光。
鄭珊此女他也是瞭解，也是單靈根不說，自小也真被鄭法培養，即便是分隔兩地，鄭法也會去信教育。
可以說是鄭法第一個弟子！
周幹遠？
周幹遠是誰？
……
三日後，大學島，一個教室外面。
四十多個弟子，聚在門口，默默無聲，悄悄相互打量。
沐青顏臉色緊繃，也偷偷摸摸觀察着其他人。
他們這些人，都是來競爭掌門那一個弟子名額的。
自從掌門說這次可能就收一個內門弟子後，有一半的弟子，都知難而退了。
敢報考鄭法弟子的考生，實力天賦都不俗。
若是報考其他導師，怕是穩穩能進入內門。
可掌門只收一個的情況下，這風險就太大了，一旦落選，便只能再等五年。
再加上競爭對手非常強大，許多人思來想去，都去面試其他的導師了。
換句話說，現在留下來的，都是精英：
四十多個面試者中，起碼有三十八九個是金丹！
沐青顏自覺自己修爲進步極快，如今也是金丹中期，可放在這裡，竟還不是修爲第一。
雖然是個重生者，可她不得不承認，門中有些弟子，修煉起來比她慢不了多少：
搞得她現在很懷疑自己那些夢境真假，太不可靠了！
沐青顏心中緊張，不願意再看這些實力強大的競爭者，轉過眼，看向稍遠的地方。
那裡，有個男弟子獨自站着，他應該也是個面試者，可似乎不敢靠近旁人。
其他弟子，也沒有人與他說話，只是時不時瞟他一眼，眼神都很怪異。
沐青顏也覺得有些怪，原因倒是很簡單：
那人修爲，竟然就練氣五層！
別說在這四十多個弟子中了。
就是在整個九山大學，都屬於修爲最低的那一批。
如今站在這裡，分外不和諧。
那人似乎也自卑，縮在角落，下巴點地，後背緊緊挨着牆，看起來恨不得鑽進背後的石頭裡。
沐青顏看了一會，心下竟莫名生出些親近：這弟子年歲和修爲，才更符合她的“記憶”嘛！
她擡腳走了過去：
“這位師弟？”
“啊？啊！師姐你叫我？”
那男弟子擡起腦袋，緊張地看着沐青顏。
“師弟，你也是來參加面試的麼？”
男弟子聲音極小地回答道：“……是。”
可他聲音再小，其他的面試者當然也能聽到，頓時一靜。
這男弟子頭上，立馬就冒出了冷汗。
沐青顏心中越發驚奇：“恕我直言，師弟你這修爲，能通過內門考試？”
那男子抿着嘴，頭越發低了，不說話。
“我不是別的意思，只是……我聽說通過考試，最低也得築基修爲？”沐青顏問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又笑道，“師弟你如今這修爲，竟能來此面試，想來有些過人之處。”
那男弟子緩緩擡頭，見沐青顏眼神中好像沒什麼惡意，依舊小聲道：“我……我符道考試滿分。”
“……滿分？那幾道附加題你也做了？”
“嗯。”
沐青顏看着這男弟子，終於明白他爲何能來這裡了：
這次內門考試，不僅有常規題，還有附加題。
一般來說，每個科目最少要及格，才能通過考試。
可有了附加題，若是一個人極度優秀，旁的科目不及格，附加題對了，分數溢出，也有機會。
這位男弟子，練氣五層的修爲自然不及格，可符道考試的附加題，竟也讓其通過了考試，來到了此處。
想到這裡，沐青顏只覺有些敬佩——符道考試本就難，附加題更是難上加難，據蕭仙子所言，門中導師，也不是人人能做出來的。
但同時，她卻有些爲這個男弟子惋惜：
若是選擇旁的導師，這弟子也許有機會，可選擇掌門……面試競爭如此激烈，對方這修爲，怕是希望渺茫。
想到這裡，她不由問道：“師弟，你叫什麼名字？”
“顧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