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師叔他們,也並非有私心。”
鄭法和章師姐走出天宮島,並肩朝鄭法小院踱步。
兩人本是一路沉默,直到走上虹橋,四下無人,章師姐才輕聲開口。
“師姐,我知道的。”
清掃百仙盟,改革田稅,打壓家族這件事,最終還是通過了,但這並不代表龐師叔他們完全贊同。
相反,這是第一次,幾乎是純靠鄭法自身的威望推行下去的改革。
不說其他人,只說三位長輩。
元老頭和黃師叔倒是無所謂,只是覺得有點麻煩。
龐師叔態度卻明顯有些反對。
“我當然知道龐師叔也是爲了九山宗好。”
說起來,如今九山宗掌權者之中,都不是以家族爲重之人:
章師姐好像父母早喪,元老頭是個宅男,黃師叔喪夫且不說,心中也只在乎章師姐。
龐師叔好像是出身家族,可好像也沒多少成器的族人,弟子中都沒個姓龐的。
若說有私心,實在是有點冤枉他們。
龐師叔本就相對保守,之前和章師姐的兩脈爭端,也並非純是利益之爭,還含有一定的理念碰撞。
“還是急了些。”鄭法搖着頭,語氣中也有些反思,他從不假定自己一向正確,只是對此事還算堅定,“只是這事情此時不做,日後想做恐怕就更難了。”
龐師叔的反對,就在於這種制度,實實在在擠壓了修士的利益。
以前的修士,卷不動了,就能回到凡俗,開枝散葉,培養子弟。
鄭法這麼一改,不能說斷了這條退路,但修士總歸沒有以前舒服——最直接的一點,以前這些家族在凡俗就是王法,如今卻不可能如此了。
龐師叔認爲這想法不大穩妥,也是因爲這點:世間事,做蛋糕的時候,自然是你好我好,分蛋糕的時候,卻很難和和氣氣。
鄭法略有些操切,也是考慮到如今九山宗高層都沒什麼家族利益,日後卻說不好,因此想要一開始就把分蛋糕的規則定好。
“師姐……”鄭法像是在對章師姐解釋,也像是在堅定自己的決心,“自一開始,九山宗就只適合這條路。”
“唯公平,唯有讓所有人知道,只要努力,只要做出貢獻,就能獲得財富地位甚至長生不老,才能真正開發人的潛能,達到集衆智……”
章師姐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開口道:“我知道。”
鄭法一愣,看向章師姐,只見她朝自己笑着:“我早就想過了。”
“想過什麼?”
“我想着,要是咱們有孩子,我願不願意讓他和其他人一樣。”
“……”
鄭法眨了眨眼睛,心說這怎麼就有孩子了?
師姐未免想得太深了些……
“我當然知道,他不可能真和凡人出身一樣,我們的財富,知識,甚至庇佑,都會讓他比其他人順利太多。”章師姐像是真的想過了,“可另一方面,我接受他在宗門內和其他人一樣——因功受賞,門中資源地位,只由算靈說了算。”
鄭法陷入沉默。
章師姐立身虹橋,舉目四望。
陽神身融合日月鍾之後,九島上早已就迷霧散盡。
如今章師姐目之所及,天宮九島盡收眼底,九山弟子的忙忙碌碌,樂土島凡俗的歡聲笑語,無一不如在她耳際。
“我選擇了你,你選擇瞭如今的九山宗。”章師姐背對着鄭法,輕聲道,“便是我選擇瞭如今的九山宗。”
“我倆走到天下皆敵也好,最終身死道消,化作黃土一捧也罷,所有事,我都想過了。”
鄭法聽着師姐的語氣,柔和,清亮,一字一頓,如玉珠墜地:
“我從沒後悔過,以後也不會後悔。”
……
支撐鄭法改革的,不單單是章師姐。
他隱藏着身形,落在大學島一處別院外。
他看着沐青顏推開院門,立在門口,似早有所料地問道:“師兄,你又沒睡?”
院子中的顧常低着頭嗯了一聲,目光依舊在籠子裡一隻靈鼠身上。
“怎麼樣?”
顧常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塵土,表情略有些暗淡:“不大行,神經生長完成度百分之九十,可神經系統極爲精微……毫釐之差,便是千里之遙。”
“更何況,若是換到人體,恐怕效果更差。”
沐青顏點點頭,似也習慣了,口中道:“師兄,你可別犯傻,你這法體已然大損,師尊可是吩咐過,沒有把握,你不能拿自己做實驗。”
顧常笑了笑,往鄭法院子方向看了一眼:“放心吧,我只是有些着急。”
他看向沐青顏,嘆道:“師尊於這個項目,可謂不遺餘力的支持,我等……卻遲遲拿不出成果。”
沐青顏走進院子。
這小院共有三排房子,左廂房存着藥園送來的各種藥材,右排屋子像個小靈獸園,關着蛟無忌培育或者外界採買來的各種靈獸。
正房走的更是混搭風:
三間打通的屋子,像是個現代的化學實驗室,裡面擺着透明的,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又連接着各種金屬製成的觀察儀器。
更有一座丹爐,放在主屋一角。
這院子,乃是鄭法撥給靈根改造項目組所用,項目組自然不是隻有他兩個弟子,可這倆屬於核心人物,向來來的最早。
顧常又嘆道:“靈藥任我們使用。要什麼靈獸,不問價格,庶務殿都會採購回來,但有所需,門中化神長老都會撥冗前來幫忙。更不用說師尊時不時地指導。”
“我已是廢體,蒙師尊青睞,實驗不成,也只是命該如此,可辜負了師尊信任……”
他頓了頓,沉聲說道:“昨夜我其實回去休息過,只是夢中……實驗成了,我乾脆披衣而起,匆匆趕來,卻不想只是一場美夢。”
沐青顏聽了表情沮喪:“師尊不是說了麼,實驗越來越成功,師兄你的理論是對的,還是我開發相應靈藥太慢,拖累了項目進度……”
兩人一面說話,一面整理着昨日的實驗結果,雖是喪氣,卻沒提放棄。
鄭法沒現身,而是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壓制修仙家族,最大的問題,又落在了靈根上。
靈根,是一種身體屬性,由遺傳決定的部分佔比很高,也就是說,高品質靈根修士,更容易生出天賦更好的後代。
這也是爲什麼,玄微界各門派或多或少,都家族化的原因:這是最容易獲得優質修道種子的途徑。
鄭法心中很明白,靈根改造是解決家族問題的大殺器。
若不是顧常的理論差不多已經能確認正確了,技術實現,其實也是時間問題,鄭法也不會下這個決心。
更不用說,靈根改造會讓九山宗可選擇的人才比例,翻上十倍甚至百倍。
百仙盟地盤少,人口相對也少,若用傳統的方式挑選人才,無論如何都趕不上四宗。
就像顧常說的,鄭法對此寄予厚望,投入也頗高。
只是研究確實一關更有一關難,如今幾乎是卡在了最後一關,遲遲不得推進。
他望了望在院子中忙碌的兩個徒弟,心知自己現身,恐怕更會令兩人焦慮,只選擇默默離開。
……
可讓鄭法沒想到的是,他有些急,有人比他更急這件事。
現代養老院中,白老頭尋到鄭法,口中問道:“你那邊,靈根改造研究怎麼樣了?”
養老院幾個核心人物,都知道鄭法另有一片勢力,甚至連那邊在做什麼研究,也隱隱有些耳聞。
“遇到了難關,恐怕短時間內沒什麼成果。”鄭法搖搖頭,又看向白老頭道:“您老急了?”
白老頭靈根相對差,修煉越來越慢。
他如今修爲,已經比湯慕道都弱些了。
“急……確實有點急。”白老頭摸了摸自己的小卷發,愁眉苦臉,又道,“主要是小田。”
“田老師?”
鄭法愣了下,這關田老師什麼事?
“她啊,她嫌棄我靈根低,看不上我了!”
“……”
鄭法回想了一下這倆老的相處,怎麼看都看不出田老師哪裡看不上這老頭了。
“你就說這半年吧,她天天往新建的靈植實驗田跑!”白老頭似乎是見鄭法不信,指天畫地地控訴,“有時候我一整天都見不到她人影!”
“等會……”鄭法止住了白老頭的埋怨,皺眉道,“我記得,田老師也是在忙靈根改造的實驗?”
靈根改造,對現代世界來說更有用些。
故而其實是兩界一起在研究,甚至還靠着鄭法在相互交流。
這邊的問題和九山界其實差不離:找不到合適的靈藥。因此,虹山之中又建了片新試驗田,就在虹山背後。
其中栽種了許多移植來的植物——主要是一些珍稀種子,大多是從各地種子庫中調來的。
還有些,就是根據九山界的靈藥基因,找來一些可能的親緣品種。
白老頭猛點頭:“對啊!”
“那田老師難道不是爲了您老?”
田老師靈根不錯,也有雙靈根,若是着急自己修煉,何必天天撲在靈藥上。
爲了誰,這不一清二楚?
“是爲了我……那還不是看不起我靈根低!”
看着白老頭振振有詞的模樣,鄭法捂了下額頭。
他算是看明白了,這老頭跑來秀恩愛來了。
白老頭見他識破了自己的心思,腦袋一揚,眼看着要飛上天了,口中還假模假樣地道:“我心境如今清靜淡泊,早不將修爲放在心上,資質靈根這玩意,於我更如浮雲……可小田她一心撲在這上面,我看着也心疼不是?”
鄭法神識穿過虹山,找到了田老師。
果然,田老師立在田間,眉目似有些失望。
看得出來,靈藥培育的進展不大。
鄭法看向滿臉得意的白老頭,沉默了會,忽然開口道:“我化神了。”
“……”
“雙靈根加道體,就是快哈。”
白老頭垂下了腦袋。
“當然,以白老師您的清靜淡泊,想來也不在乎。”
“……”
說罷,鄭法輕輕拍了拍白老頭肩膀,頭頂顯出慶雲,本欲施展靈山法,卻不想心中靈機微動,仰頭朝着天空看去。
白老頭還在自閉,就見鄭法忽然踏空而上,越飛越高。
這是化神之後,鄭法第一次來到現代世界,初一動用靈力,他就感覺到了不對——他感受到了一股來自肉身深處的吸引力,再一感應,這吸引力是來自於……太陽。
自己修煉《黃庭經》,凝聚了法身之後,可以說才徹底與扶桑木融爲一體。
而扶桑木和現代世界的太陽,有着緊密的聯繫。
如今他自然也受到了這太陽的影響,甚至召喚。
因此他才拋卻白老頭,扶搖直上,欲要弄個明白。
……
白老頭仰着頭,看着鄭法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漸漸看不清身形。
他一方面好奇,一方面又有些擔心,因此目不轉睛,找尋着鄭法的蹤跡。
可找了半天,以他的目力,都看不到鄭法在哪,不由越發着急。
他手中法訣運轉,施展靈目法,想要看個仔細,可忽然手指一頓,嘴巴張大,呆望着天空。
不需要靈目法了——只要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到鄭法:
鄭法的身影,如一尊巨大的神靈,遮蔽了半邊天空。
他緩步而上,伸出手來,將那高懸於天際的落日,納入手中,竟在……把玩?
白老頭吞了口口水。
只見鄭法忽然盤腿而坐,雙目暝暝,似在體悟着什麼。
他雙手託於腹前,太陽在其指尖掌心來回旋轉,竟真如個玩具。
唐靈嫵飛身落到白老頭身邊,一同仰頭看着鄭法,表情不解,轉頭看向白老頭,眼含詢問。
白老頭搖搖頭,示意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也就過了十來分鐘,鄭法忽然睜開了眼睛。
他長身而起,伸出手指,一點太陽。
太陽忽金忽白,似在呼吸,越來越亮,接着在鄭法指尖炸開!
霎時間,刺眼光芒充斥着天空,連白老頭兩人忍不住伸手遮住了雙目。
“流星!”
唐靈嫵畢竟已經是金丹,目力遠勝白老頭,首先喊道。
等金光微暗,白老頭也看明白了,確實是流星!
漫天金芒從太陽中射出,朝四面八方而去。
這金芒頭部正中卻不是隕石,而是一團團符文,它們帶着刺目的光輝,拖着長長地尾巴,劃過長空,落入世界各地。
“好美……”
唐靈嫵喃喃道。
白老頭也覺得目眩神迷,只覺得在看一場極盡璀璨的煙火秀。
甚至正有朵焰火,直奔虹山而來。
它落入虹山山林間,閃爍幾下,消失不見。
“咦……”唐靈嫵皺起眉頭,神識展開,忽然開口道,“虹山變了!”
“變了?”
白老頭茫然問道,唐靈嫵還未說話,就見一尊龜蛇虛影,在山頂顯現,面向鄭法,俯首遙拜。
他也能感覺到,虹山忽然有了些靈氣,這靈氣濃度不比鄭法之前施展靈山法的時候差,卻又與往日靈氣不同。
他和唐靈嫵對視一眼,想起方纔那場流星雨,心中有些猜想,開口道:“這恐怕不單單是虹山一處。”
“確實不止虹山一處!”
楊組長匆匆而來,面帶驚駭,似乎也是被天空異象所驚,想要來問個明白。
她手中的手機震個不停,直到進入養老院,受到越發濃郁的靈氣影響,才漸漸安靜。
“怎麼說?”
楊組長看了眼手機,見其已經不堪用,乾脆直接憑着記憶說道:
“我一路上已經接到了各地傳來的消息,還有語音和視頻。”她飛快說道,“各地名山大川,都出現了些許異象。”
“什麼異象?”
楊組長指了指頭頂龜蛇之象,語氣中有些緊張:
“南方有江流上,躍出一條青色長龍,竟是能呼風喚雨。”
“康西深山老林中,有玄鳥飛空,萬鳥影從,我剛剛還看了視頻。”
“西方有個雪山,本是聖山,好像有金翅白虎出世,那邊都快瘋了。”
白老頭兩人聽得目瞪口呆,兩人對視一眼,想起虹山的異狀,異口同聲道:“靈脈復甦?”
“靈脈復甦?”
這下是楊組長不明白了,白老頭將虹山發生的異狀解釋了一遍,她才恍然大悟道:“可能還真是如此。”
“恐怕不止國內,世界各地都是這樣。只要符合靈脈的山川河流,如今應該都有了變化。”
想起方纔那場奔向世界的“流星雨”,白老頭兩人均是點頭,覺得這猜想很有可能。
楊組長略帶感嘆地說道:“沒想到,院長化神,能有這麼大的陣仗……”
白老頭望着天空中的鄭法,臉上簡直有種抓耳撓腮的羨慕,他深吸兩口氣,一臉堅定:“我也要化神!”
“……”
唐靈嫵和楊組長對視了一眼,心中無言:
這世界上,因爲化神場面太過盛大,而堅定了道心的……恐怕也沒幾人。
就聽白老頭忽地哭喪道:“我這破靈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化神。”
……
新建的靈植試驗田中,田老師本也仰頭追尋着鄭法,心中也是好奇又擔憂。
此刻見鄭法無事,虹山靈氣反而有了些變化,她又略略放心。
“老師!”忽然,一個學生在她背後喊道,“快看!”
田老師疑惑回頭,就見身後一片蘭花田中,次第花開。
她微微一愣,快步上前,俯身看向那新開的蘭花。似乎是不大相信一樣,田老師用靈目法看了又看,這才肯定道:“有靈氣!”
她直起身來,大聲道:“這是靈植!新靈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