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29

第二十九章

春日的舒適在平南縣短時停留,酷暑將烈日急急送來,還未完全紮營,秋日的氣息便已逼近。

初夏時,伶俐的喜兒便早早換下春雨打溼弄爛的窗紙,廳內、屋裡的擺設也被調換位置。

閣樓迎來新氣象的同時,女主人的心境也慢慢有了變化。

不只是喜兒,就連有些遲鈍的鵲兒也嗅出那麼一絲不同——她們的楚嫣小姐的心情是越發外露了。以往只見她冷若冰霜毫無生氣的臉龐,如今時常看見她面帶微笑如沐春風,就連吐納之間的氣息,彷彿都能讓人嗅出幾分舒爽來。

而她待在書案前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兩丫頭私底下猜測主子的變化在習字後,那必然與兩個人有關係——不是陸庭琰那位巧舌如簧的縣令、便是英姿颯爽的慕崇表少爺。因爲小姐時常望着他們的來信,自己也默默寫了許多,最後卻吩咐她們生了火又將紙燒燬。

小姐彷彿陷入了情關,她們卻無從獲悉她心繫何人——

陸縣令送來的書,她一一看過,又反覆翻了幾遍,有時候看到寅時都還不肯寬衣歇息,至今還沒還回去;而表少爺從軍中捎來的信,她也會看上兩、三遍,有時甚至會對着信件發愣。

不過,她們倒是樂見小姐對書寫感興趣,至少她不像從前那麼喜怒不形於色叫人看了心疼,這個喜好彷彿能讓她以往舒展不開的眉宇悄悄釋放。

直到這一日——

慕崇的信又來了,鵲兒也麻利地開了封口,然而楚嫣閱信之後,突然怔了許久。

鵲兒越看越不對勁,看小姐那嚴肅的表情該不會是表少爺有什麼不測吧?她不敢直接問,神色慌張地退去,把在院中亭子修剪盆景的喜兒找來。

喜兒瞧了又瞧果然有點奇怪,她和鵲兒開門關門聲那麼大,小姐莫說擡個頭了,彷彿都沒意識到她們來到跟前。鵲兒果然長大了點,懂得察言觀色了。

鵲兒揪着喜兒的手一個勁地搓着,有點不安,生怕是什麼不好的消息。

喜兒到底是沉穩一些,儘管也擰着心,她還是硬着頭皮上前一步,輕聲問道:“小姐,可是表少爺來信了?”

楚嫣的視線這才往她們那邊去,她放下手中的信,微微點點頭。

“可又是報捷?”喜兒笑吟吟的。

楚嫣又點了點頭。

這下喜兒心中的巨石落了地,緊繃的臉蛋鬆懈下來,不必再強裝若無其事的笑靨。不過,她隨即又忐忑起來:既然是好事,小姐爲什麼皺眉、失神?

鵲兒自覺放開手,讓喜兒移到小姐身旁去。

“那小姐憂心忡忡,爲的什麼事?”喜兒盯着信面,雖然她看不懂。

楚嫣取出懷中的雄玉環佩,癡癡看着,越看……心裡的歉疚越發濃烈。她嘆口氣,輕輕將它擱在信紙上,右手提了筆,喜兒連忙將新紙抽出疊在最上邊,鵲兒則立即捲袖研墨了。

楚嫣蹙眉下筆,不一會兒便可見她畫了一座城門,門外一匹駿馬向着城門飛奔,馬上俊郎一身戎裝。

“表少爺要回京了?”喜兒之喜大於驚。

鵲兒斜着頭看,還沒悟出來。

楚嫣則神色肅穆,放下筆走到一旁去了,留下兩個丫頭面面相覷不知所措。表少爺要回來了,小姐不應該是這樣的反應啊,自小她最盼着崇少爺來的啊!

鵲兒心急,轉身就想跟上去問,喜兒比她還快,迅速拉住她的手腕直搖頭。她們齊齊望去,小姐憑欄遠眺,背影落寞,心思飄遠。

此刻,她想一個人靜靜吧!

楚嫣心中五味雜陳。兩個丫頭關懷備至,她的爲難卻難訴說。

崇哥哥要回來了,他要回來了!本是一樁大喜事,她卻笑不出來。臨行時的甜言蜜語,如糖漿一般裹住了她的喉——“我要嫣兒的一顆心”“他日爲兄若凱旋而歸,嫣兒可願嫁與我——朝夕相伴、攜手到老?”

楚嫣緊閉着眼,頭一次動了後悔的念頭。從始至終,她都相信崇哥哥能夠凱旋而歸的,他那麼驍勇、出類拔萃,爲何那時當着面,自己卻始終不敢搖頭?

是真的怕沒了他的士氣,還是根本不捨他眼中的柔情?

不日後,崇哥哥便要回京,再返平南縣,屆時,她要如何解釋當初的允諾?他會如何看待她這個“負心人”?她的雙眸噙滿淚,萬物皆入不了眼,最是恐懼的——莫過於失去這世上唯一疼愛她的人……

此刻分明晨曦,卻覺黃昏已近。楚嫣咬着下脣,心知事無悔改,她唯有做好一切心理準備,靜候那一日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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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樓的日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倆丫頭髮現自打那日之後,小姐臉上雖然沒有再出現那樣的憂愁,她卻沒再提筆寫一個字了。陸縣令來的信也沒打開,都在案上疊了好幾封了。她總是坐在護欄邊,一坐就是幾個時辰,胃口也不好,吃不了幾口就讓撤了。

她們猜測這與慕崇表少爺有關,卻不知究竟爲什麼,能做的只是在她的姿態有所變化時湊近了,看看她有什麼吩咐。但她總是那麼慵懶地動了動,什麼也沒說。

幾日後,鵲兒從膳房出來,便在迴廊遠遠看到楚灩挽着一位婦人往花廳去,兩個人有說有笑的,後面跟着好幾個丫頭。

那婦人裝扮看上去雍容華貴,鵲兒覺得有點面熟,又想不起在哪見過。她有點好奇,便去門房打聽,問問今日是誰到府上來了。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鵲兒進屋掩門後就喊。

“怎麼了?”喜兒停下手裡的活。

楚嫣也回頭看,與喜兒同樣的疑惑。

“慕夫人又來了,現在在花廳和夫人談話呢!等下不知道會不會又往咱們這來!”鵲兒說着突然跑到楚嫣身邊輕聲道:“小姐,老實說,我可不喜歡她……”

“鵲兒,別亂說話。”喜兒也走出去與她們一道:“小姐,您要打扮下嗎?”

楚嫣搖頭。何必爲了見個人就特意梳妝,何況她也同鵲兒一樣,不是那麼喜歡這個舅母,哪怕她是崇哥哥的孃親,她也只是能盡力尊重而已。

“那我們去整理下屋子。”喜兒拉着鵲兒入內去了,她小聲訓着:“你能不能長點腦子?日後我們肯定是小姐的陪嫁丫頭,如果小姐嫁給表少爺——你想想,現在的“慕夫人”就是我們的主子,你不喜歡也得喜歡、伺奉!”

“是哦……”鵲兒後知後覺,覺得在理。

“要是叫她聽見記心上了,不讓你跟進慕府,沒得伺候小姐不說,以五小姐的肚量你留在府裡有好果子吃麼?”

“喜兒姐姐,我保證以後會注意的!”鵲兒一聽慌了。

“你呀,冒冒失失的行爲什麼時候能改改!”喜兒無奈,也不想繼續責備:“行了,快點收拾收拾,萬一慕夫人等會就來了呢!”

丫頭們在裡屋忙碌,楚嫣不以爲意。

舅母來了又如何?想當初,舅母在娘面前是如何如何喜愛自己,那麼多年過去,唯一一次來看自己,是因崇哥哥要遠征、爲了他的仕途。她明面上的“喜愛”早被看透,自己又何必假意熱絡相迎?

倆丫頭忙了一陣子才得空給楚嫣泡了杯花茶,然而等了許久都不見有人往這庭院來。眼看晚膳時候就到了,外頭依然安安靜靜的。

“喜兒姐姐……”

“噓!”

鵲兒纔想說什麼,就被喜兒一聲叫停了。

楚嫣知道喜兒護着自己的那份心,不過她真的不在意。心中無期許,反倒更淡然。想來舅母這次來府是有其他要事的,難道她不知道崇哥哥就要回來?

她不想揣測,事情不可能更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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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的是,不過三日,楚灝居然回府了。

楚嫣是被搖醒的,喜兒急促地稟明:“老爺回來了,馬上要見您!”

楚嫣睡眼惺忪地被丫頭扶起來,她也不着急,怔怔地發了會兒呆。

“小姐?”喜兒已轉身去給她拿衣裳:“您昨兒又晚睡了吧,現在都巳時二刻了,肚子不餓啊?喜兒看你睡那麼香都不忍心叫。”

楚嫣精神了些,挪了腳下地,徑自走過去更衣——朝廷秋季諸多事,本是十分需要人的時候,爹爹這時候回來很不尋常。既然如此,他召見,自己還是快些過去的好。

隨意梳洗一番,楚嫣便同喜兒下了樓。她們去了大堂,卻見楚木等在那裡,他恭敬地說道:“大小姐,老爺讓您去他的書房。至於喜兒,咱們在外面候着吧!”

喜兒忐忑地鬆開手,楚嫣回頭一笑讓她心安。虎毒還不食子呢!雖然,爹從不曾召她進他的書房……

那抹背影看上去怎就覺得淒涼?

楚嫣立在書房門外沒有馬上踏入,她記得爹爹年輕時給自己的感覺並不是如此。

英勇、偉岸——兒時的記憶是那樣的。方過10年,哪怕爹已三十有幾,卻也正值壯年,爲什麼她總覺得他彷彿歷盡滄桑?

“進來!”楚灝的聲音響起。

楚嫣擡眼看去,她的爹親何時已轉過身來,他盯着自己,那雙冷漠的眼睛彷彿能把自己的所有吞噬。

該死的!雖然她一無所有……

她咬着下脣,邁着沉重的腳步,慢慢地走進這間對她而言猶如貼了“禁地”牌匾的書房。不知道爹親想說什麼,她能做的就是儘量保證心緒不受影響,竭力不要失控……

然而,楚灝的第二句話卻是——

“你和慕崇,不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