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8

第二十八章

喜兒望着兩個順着羊腸小道緩緩並行而去的背影,忍不住在心中感嘆一聲:小姐真是長大了,與那般高大英氣的陸縣令站在一塊,真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啊!

山路崎嶇,兩旁雜草要比人高,陸庭琰並不是無所顧慮,他的手在楚嫣身後跟着一指的距離候着,生怕何時她一個不小心給摔了,那他罪過事小、小姐傷着事可大。

“山間僻靜,楚小姐不害怕?”陸庭琰問道。

楚嫣側臉看他,送出一絲笑意,腳下不停地往前走。怎麼會害怕呢?這麼賞心悅目的安靜之所,恨不得就在此築個小屋、安住下來呢!

陸庭琰見狀竊喜,他選的去處她必定喜歡。

繼續走了沒多久,只是轉過一個小彎,陸庭琰便沒再往前了。楚嫣詫異,循着他自信滿滿的目光望過去,一瞬間果然看傻了眼。

這是怎麼一幅景象?

——明明已經入了春,眼前那一片雪白凝固的冰層是什麼東西?許是躲在兩片山間的凹陷處、大石間,陽光沒有直射,才形成這種一座城堡大小、猶如透亮布幔的奇景吧!

楚嫣睜大眼睛癡癡瞧了半天也看不明白,倍覺稀奇。她望着陸庭琰的雙眼那麼殷切,自然是讓他快點解開自己的迷惑。

陸庭琰笑了笑,看了下眼前的路已然平坦,便安心地放下手,往前走了幾步,緩緩說道:“這原本是個瀑布。入冬前,水原本是從上頭傾瀉而下的。然而去年冷冬,多番下雪,氣溫極寒,加上水流漸少,雪化之後,酷寒持續,日光不及,便逐漸成冰。即便如今已然入春,冰層也只是慢慢變薄,並未全部融化,纔有這等奇麗之景。”

楚嫣不住點頭,鮮少出門,她果然欠缺見識。

“你來,冰層尚可觸摸。”陸庭琰朝她招手。

楚嫣小心翼翼踏上大石,靠近了被冰封住的瀑布,有點害怕卻迅速地探出手去碰了一下。霎時間冰寒由手心傳抵身體各處,她不由打個噴嚏,但那麼奇妙的感覺又十分好玩。

陸庭琰卻嚇一跳,連忙抓起她的手來看。那隻雪白的玉手頓時被凍得紅彤彤的,彷彿一團火苗在她手心。

“疼不疼?”陸庭琰憂心忡忡地問道。他後悔了,不該出這種主意。

楚嫣靦腆地收回手,對他直搖頭。只是有點涼,哪裡會痛,他的反應有些大驚小怪了。

“你的咳嗽好些了沒?”陸庭琰不放心追問道。聽娘說,她之所以咳嗽不好乃是體寒,自己一時竟忘了,還叫她觸摸那麼寒凍的東西。

楚嫣笑了,從他眼裡看見了的關切是那麼赤誠。春日漸暖,再有喜兒得太夫人傳授燉那玉梨湯的方法,早就不再咳了。

陸庭琰望着她的笑臉呆愣片刻,又看了看她的手逐漸恢復潤色,這才鬆了口氣。見她仍然癡迷奇景,不由又說道:“傳聞,凍住的水是上天爲有心人留住的時間,我們得以見此美不勝收之景,你可有什麼心願想許?”

楚嫣聞言詫異,居然有這等說法麼?時間若可留住,那是叫人多感激的事啊!她望着冰層,舊事一骨碌爬上腦海,心中頓時燃起一絲希望,臉色卻不由顯得沉重。

陸庭琰自是將她這種神色變化盡收眼中的。

楚嫣閉了眼,雙手合十,像對佛祖菩薩般虔誠地訴說心願。心裡講着,腦裡念着,淚珠終於忍不住從眼眶滑落,滴在腳底的岩石上。

這是陸庭琰第一次看見她哭,早就猜測冷靜的女子心中藏有委屈,卻不知確認之時他居然有點懊惱今日所爲。她那不可多得的淚,叫他心疼不已,又不得不假裝未曾相見。

許久,楚嫣才收復了情緒,再睜開眼,那雙眸子又是那麼透亮清澈。陸庭琰的話,她是相信的,雖然她並不奢望此願定能成真,但起碼也訴說過多年的期盼。

“願若成,屆時可能告知陸某?”陸庭琰收起憐惜,裝作若無其事地笑問道。

楚嫣轉頭望着他那雙赤誠的臉居然帶着一絲寵溺,心中顫抖一下,不知不覺眼裡忍不住又要酸澀起來——

願可成?願若可成,她何止千恩萬謝,對他下跪叩頭都行,再要折壽十年都無怨無悔。可她——此生都不能得償所願吧……

“嫣……”陸庭琰見她沉默不語竟一時失言,連忙叫自己糾正:“楚小姐,我們回去吧!喜兒應該等急了。”

楚嫣靜靜隨他轉身,對陸庭琰及時止住的好奇,她是感激的,只是有那麼一瞬,忽然想交付愁緒,將心中鬱結傾吐。然而,那股衝動只是在腦海中一晃而過,最終還是壓制住了。

喜兒見他們歸來,忙迎上前攙扶楚嫣,在她耳邊輕聲細語問道:“小姐,陸縣令帶您看啥去了?”

楚嫣回望陸庭琰一眼,眼眸下垂,脣角微微揚起,惹得喜兒煞是好奇。

喜兒自知是得不到迴應的,只是想看小姐的反應是不是輕快或凝重,這樣看來,彷彿是有喜悅中帶了點惆悵,卻不知是爲何。她和車伕一起將小姐送上馬車,轉身就對陸庭琰追問不捨。

“陸大人,您帶我家小姐去哪了?”喜兒挑着眉,古靈精怪的模樣。

“你不是問過你家小姐了麼?”陸庭琰從她身側走過,徑自跳到車伕旁邊的位置坐好。

喜兒心裡琢磨,他明知道小姐不能說話還故意這麼賣關子!她心頭一念,轉身就往他們剛剛來的方向跑去。不料才幾步,就聽到後面傳來陸庭琰不懷好意的幽幽之聲:“喜兒,我們可走了啊,荒郊野外的你多注意野獸出沒啊……”

喜兒不怕他說的什麼“野獸”,倒是身後隨即響起的馬蹄聲叫她忙不迭止步。馬車若是走了,果真是回不去的。

她悻悻地回過身子朝走遠了的馬車奔去,那雙氣急敗壞的眼睛裡充滿訓斥地盯着車伕,彷彿在說:“你怎麼聽一個外人的話,他讓架馬你就走啊!”

陸庭琰憋着笑,別開臉——偶爾戳戳這小丫頭的銳氣倒挺好玩的。

喜兒爬上馬車,她挨着車伕,三個人擠一塊坐在外頭。

“陸大人,您的心眼可真壞!”她笑盈盈地看向陸庭琰,眼神裡卻裝了許多冷箭。

“怎麼這麼說呢?”陸庭琰一副坦蕩蕩的樣子,整了整衣領,一本正經地說道:“時候不早了,本官得回去辦公啊!”

“本官?”喜兒心裡哼了一聲,這時候擺什麼官架子!她皮笑肉不笑地又說道:“我說您也太小心眼了啊,帶我家小姐看什麼寶貝去了,都不捨得給我瞧瞧?”

“深山野林的,能藏什麼寶貝?不過就是賞賞風景罷了。”陸庭琰可不上她的道,想激怒他?這丫頭還得再多見些大場面。

喜兒收起假笑,心裡罵了句“姜果然是老的辣”!雖然吧陸庭琰比她大不了幾歲,但已經是隻老狐狸了啊!那計不成,喜兒又生一計,得意神色立馬掩不住。

此時,車伕再度拉起繮繩,馬車動起來了。

陸庭琰乍見喜兒那看似純真無邪的笑臉,心想這小丫頭又要使什麼招了。果然——

“陸大人,我能不能問你個私事?”喜兒說道。

“喜兒姑娘突然這麼有禮,陸某受寵若驚啊!”陸庭琰準備隨時接招,儘量謙和回道。

“陸大人,您能乾脆點嗎?行還是不行?”喜兒的急性子藏不住。

“陸某沒說不行,你不是一向想問就問的麼?”陸庭琰頗有點委屈的語氣。

“敢問陸大人,您可有妾室?”喜兒堆着一張笑臉。

“陸某一窮苦縣令,納什麼妾?”

“陸大人的意思是,您要是一方富賈就會納妾,是吧?”

陸庭琰側過臉隔着中間的車伕盯着喜兒,她這是故意把他往陰溝裡帶啊!這丫頭是何用意,想讓他在楚嫣面前出醜麼?他壓着心頭波瀾,緩緩地說道:“古往今來,三妻四妾是平常,只不過陸某的沒那麼多閒情……”

“您是說自己與別人不一樣麼?”喜兒堆着一張笑臉,又問道:“敢問陸大人,您婚配了嗎?”

“不曾。”陸庭琰不假思索回道,頭未回,眼神卻飄向後頭的車內。

楚嫣原本靜靜地聽喜兒跟陸庭琰吵鬧,他們倆彷彿冤家似的,每次見面都要拼個高低,覺着挺好玩。不想喜兒突然這麼問陸庭琰,他的回答又出乎意料,惹得她也好奇起來,便豎起耳朵屏息凝神地細聽。

“喲,陸大人果然跟別人不一樣!您看上去不年輕了啊,怎麼不曾婚配呢?!”喜兒這下是發自內心的笑出聲。一來替小姐高興,二來可以貶損陸庭琰。

“喜兒,你也太明目張膽了,乾脆說我已經老了!”陸庭琰知道她爲何笑。

“哎喲,我哪敢!”喜兒這麼說,笑卻不見停,好一會兒才收了聲:“陸大人,說實話,您真的不年輕了!太夫人可是盼着抱孫呢,您啊,怎麼……就沒娶個賢內助呢?”

除了什麼無頭死屍,喜兒果然什麼都不怕啊!楚嫣聞言也甚是好奇,陸府雖不是什麼大富大貴人家,但陸庭琰起碼也是一縣縣令,怎麼二十幾了還沒成家呢?

“這是陸某私事,不便回答。”陸庭琰避而不答,他不是沒想到喜兒故意那麼大聲就是要叫楚嫣聽到。

“陸大人又小心眼了啊,剛剛不是讓喜兒儘管問的嘛!”

“我可只許你一個問題。”陸庭琰辯道。是否納妾?他答了;婚配與否?他答了。至於更私密的事兒,他何必跟這丫頭交代?若是換成楚嫣問,那他倒不妨細說……

“陸大人,那你可別後悔哦!”喜兒那抹耍弄人的笑容又出現了:“我對您的私事是絲毫不感興趣,不過嘛……”

“不過什麼?”

“算了!”喜兒也給他賣個關子,在馬車顛簸的行進中慢慢轉過去,貓着身子鑽進車內去了。她纔不信陸庭琰不琢磨自己那句未完的話呢,除非他對小姐沒好感,否則此刻肯定在想是不是小姐讓自己問的……

喜兒一臉得意,卻迎上楚嫣嬌嗔的責備神色。她湊過去,攙着楚嫣的手,笑吟吟的,低聲問道:“小姐,心疼啦?”

楚嫣瞪了她一眼,瞧着那既討嫌又無邪的笑,終究是沒好氣地原諒了丫頭。即便喜兒不說,她也明白那些看似打探陸八卦的閒聊,是爲了讓自己對陸庭琰多些瞭解。

於是主僕兩人心照不宣地往前看去,隔着一層布幔外的陸縣令,不知可懂得喜兒的“好意”……

陸庭琰的確有點困惑,喜兒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他想起爹,雖然爹碌碌無爲,但與娘廝守一生已彌足珍貴,至今他仍憶得起爹孃相親相愛的模樣……此時,腦海裡卻又突然閃現方纔楚嫣許願時楚楚可憐的臉來……

馬車的轆轆聲叫他無法專注思考,或者說他已經有點亂了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