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是我從前的化學老師,他已經去世了。”
“怎麼去世的?”
“癌症。”
“什麼時候的事情?”
“你入學之前的那個暑假。”越陽頓了一下才說,“聽說是因爲沒有錢做手術,耽誤了病情最後惡化了。但也有人說,是因爲被開除,受了刺激才…”
霖霧不解:“爲什麼會被開除?”
越陽猶豫了一下,才說:“還記得你中考成績差兩分的事情嗎?我當時央求媽媽幫你重新覈查試卷,因爲你的成績錯了。校長爲了維護學校的聲譽讓所有老師交換檢查彼此批閱的試卷,最後竟查出秦老師有故意幫一個考生加了分。”
“啊?!”霖霧忍不住驚呼出聲。
越陽接着說道:“後來秦老師和另外那個漏算你成績的老師都被學校開除了。不久後秦老師就去世了。因爲這件事,我心裡一直很不是滋味,畢竟是我去找媽媽幫你覈查的試卷。”
過了好一會兒,沒人說話,越陽喚道,“霖霧你還在聽嗎?”
霖霧跌坐進椅子裡,陷入了長久的震驚之中,她終於弄懂了陽越恨她和蘇老師的原因。
她慌忙掛斷電話,立即撥給陽越,電話依舊是關機狀態,她只好留言給他:“陽越,我們談一談好嗎?明天早上,我在學校那片竹林邊等你。”
陽越聽到手機留言時,已經是第二天清晨。他從公交車上下來,往墓園走去。他沒有回覆霖霧,因爲要說的實在太多了,根本無從說起。
他是來跟父親告別的。
父親並非他的親生父親,卻是這世上他唯一想要珍惜的人,可惜不久前病逝了。
他與父親相識在十年前市郊的孤兒院。那時他只有六歲,卻記憶力超羣。
在拍攝百天照時,他的父母驚訝地發現。所有的鏡頭、電子設備都無法將他拍攝出來。
換言之,他的影像無法被捕捉。父母因爲擔心他被別人視爲怪物,而一直避免讓他進入任何鏡頭。
但在五歲的時候,他突然發現自己竟然還可以隱身。
第二天,父母匆忙收拾了行李,打算帶他前去遠方的外婆家。
在去往火車站的路上,母親哭着對他說,把他送去外婆家是最好的選擇。有外婆形影不離的照看,他的特殊能力不會輕易被人發現。
當時他聽得似懂非懂,一邊幫母親抹去眼淚,一邊說“媽媽我會想你的”。
火車行駛了好久好久,他一路睡睡醒醒再次醒來時,剛好到了中途停靠站。
他被站臺上一個小女孩手中的一大把氣球吸引,趁睡着的父母不注意,便隨着大波人流下了車。
可他還沒來得及碰到女孩手中的氣球,火車就已緩緩開動。
之後,蹲在站臺號啕大哭的他被車站工作人員送到了警局。最終,因爲他記不起父母的姓名、電話和家庭住址,無法聯繫到他的家人,警察只得將他送進了當地的孤兒院。
因爲一直小心地隱藏着自己的能力。陽越在孤兒院度過了一年非常平淡的時光。
六歲時,有一個自稱是中學老師的中年男人來領養這些孩子。
他與妻子離婚後,女兒跟隨媽媽遠赴國外。
他非常思念女兒,決定領養與女兒年紀相仿的女童撫養。院長叫了幾個五歲左右的女孩到辦公室,陽越趴在窗外好奇地觀望,他在猜誰會被選中。
忽然,男人看到了他,他沒有迴避,而是朝男人吐了吐舌頭,走了。
而過了一會兒,院長帶男人來找他。男人蹲在他面前,輕聲問:“我沒有錢,但保證永遠不會拋棄你,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陽越考慮了一會兒,傾身趴到男人耳邊小聲地說:“我是一個怪物。照相機裡拍不出我,我還會突然消失,其實並不是消失,就是可以變成透明的,讓別人都看不到我。”
男人愣了一下,但沒有退縮,反而笑起來:“那你很特別啊,我就喜歡特別的人。你跟我走嗎?”
陽越點了點頭,跟他走了,而男人遵守了承諾。
他送他讀書,對他關懷備至,並且鄭重地告訴他:你絕對不能用你的特殊能力做任何一件微小的壞事。因爲那樣你就成了真正的怪物。而我是不會認一個怪物做兒子的。
他們相處得非常融洽,就像朋友一樣親密無間。
因爲記憶力超強,陽越的功課特別好,小學畢業後的暑假,他已經跟隨男人學會了初一的所有課程。
因此,男人託關係,讓他以轉學生的身份進入到一所中學直接讀初二。
陽越的性格內向,一直沒什麼朋友。可是進入新學校之後,他常常向男人提起自己的同桌,一個名叫陳霖霧的女孩。
她會帶早餐給他,與他講話時永遠面帶微笑,下雨天特意把傘留給他,自己卻淋雨回家。
每次一起做值日,總是搶着做這做那有意讓他犯懶,甚至有次嚴厲的數學老師檢查作業時,她竟毫不猶豫將自己的作業本推到了忘做作業的陽越面前。
雖然那事最終被數學老師發現,兩人一起被趕到了走廊裡罰站,可他卻異常開心。
因爲那個個子明明還不及他肩膀的瘦小女生義正詞嚴地說:“我就是想爲你做很多事,想保護你,總覺得你好像吃了很多苦。”
初三下學期全班外出野炊時,他聽到她小聲地求一個女生幫她爲他們拍一張合照。
他怒氣衝衝地制止了她,他其實非常緊張,不知道她是否察覺到了自己的秘密,又十分擔心她會因此而疏離自己。
令他驚喜的是,她沒有,她依舊像個快樂的小天使一樣圍繞在他身邊。
陽越認爲,這一定是上天開始眷顧他了,所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他非常開心覺得知足又幸福。可是不久後,男人被查出得了胃癌,是晚期。
高額的醫療費很快讓他們入不敷出。
因爲沒有錢,手術只能一拖再拖。男人任教的重點高中自發爲他募捐。可所有捐款加起來仍不足手術所需費用的三分之一。
在臨近中考時,有一個考生家長找到了男人,說只要男人能在批卷時對他的兒子多加照顧,保證他兒子的成績超過錄取分數線,所有的手術費用他都會承擔。
男人心動了,可陽越不同意,他說:“爸爸,是你教我絕不能做壞事的。”
而男人卻說:“爸爸此生沒有做過任何一件違背道德的事情,但這次不得不做。因爲我想活着,我答應過你,絕對不會拋棄你。”
一切都很順利,可沒想到,有一個考生因爲不相信自己的成績與錄取線相差兩分,便求自己媽媽的閨密——一位在校任教多年的女老師重新幫她覈查了試卷,結果發現她的英語成績被漏算了十分。
因此,校長勒令所有老師交換檢查其他老師批改的試卷。
最後,男人的行徑暴露了。
他和漏算分數的老師一起被開除了。
那個本已收到錄取通知書的考生最終仍是沒有逃過落榜的命運,而那個成績被漏算十分的女孩很幸運地獲得了重點高中的通行證。
那位覈查分數的老師姓蘇,是高年級學長沈越陽的媽媽。
而那個幸運的女孩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陳霖霧。
男人拒絕治療,將最後的錢全部爲陽越存了起來,沒有熬過暑假就病逝了。
胸中積蓄多時的悲傷和憤怒促使陽越策劃了拋落花盆的事。
但其實上在他傾斜手掌的那一刻,他的心中是有猶豫的。
可忽然襲來的一陣強風令他沒有反悔的機會,而且當他後來看到醫院裡昏迷不醒的蘇老師、被人責罵的霖霧以及冰涼石碑上養父慈祥的面孔,他沒有獲得一絲報仇雪恨的快感,反而充滿愧疚。
週一清晨一直到早自習鈴聲敲響,霖霧也沒有在竹林邊等到陽越。
但她心中有了決定,無論學校給予她怎樣的處分,她都會獨自承擔,決口不提關於陽越的秘密。
她相信,越陽會理解她的。
而霖霧纔剛剛進班裡就被傳進了校長室。
校長一改前幾次嚴肅憤怒的表情,慈祥地對她說:“這段時間委屈你了,我會想辦法幫你澄清誤會,讓全校師生不再對你有偏見。你說你這孩子也是的,既然是因爲驚嚇而失手打翻的花盆。那你爲何不辯駁呢?要不是蘇老師醒了,你準備把這黑鍋背到啥時候……哎,你去哪兒?”
霖霧來不及確認更多她在聽到“蘇老師醒了”這幾個字之後就轉身跑出了校長室。
趕到病房門口時霖霧看到越陽和森雨正圍在病牀邊,蘇老師頭上纏着繃帶,面容蒼白,卻真的是醒了過來。
霖霧激動地推開門,聲音顫抖地叫了一聲“蘇阿姨!”
眼淚就如決堤的洪水涌出眼眶。
蘇阿姨張開手臂迎接霖霧,霖霧哭着撲了上去。
越陽輕拍她的背,森雨則在一旁說:“對不起霧姐姐,我錯怪你了。不過你也太笨了,怎麼能因爲媽媽猛地喊你一聲就嚇得丟了花盆啊!”
蘇阿姨悄悄衝一臉茫然的霖霧眨了眨眼睛,霖霧支支吾吾地應付了過去。
待支開越陽和森雨之後,蘇阿姨才撫摸着霖霧的頭髮說:“阿姨知道你一定不是故意的。你是什麼樣的孩子阿姨最清楚。”
“真的不是我。”霖霧哽咽了,“但是現在我無法說出真相。阿姨請你給我時間。”
蘇阿姨慈愛地望着霖霧,輕輕點頭。
“我媽媽是不是不要我了?她的電話一直打不通。”霖霧啞着嗓子說。
蘇阿姨握住晨霧的手:“霖霧,你有沒有想過,她那麼努力地工作,是因爲你沒有父親,她覺得對你有所虧欠,所以想用最好的物質生活彌補你生命中的這份缺失。”
霖霧再次擁抱蘇阿姨,心中的巨石終於落下了。倏忽之間,她看到病房窗外的樹枝搖動了幾下,可明明沒有風的。
下一秒鐘,窗臺赫然顯出一個牛皮信封。
趁蘇阿姨不注意時,霖霧拿走了信封。等不到回家,她走出病房,站在走廊裡便匆匆撕開信封,閱讀起裡面的內容。
那是一個冗長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名叫陽越。
他天生具備不被任何電子設備捕捉到影像以及隨時可以隱身的能力。
他五歲時因爲不慎走失失去了自己的父母,最終最愛他的養父又離他而去。
而今,他決定離開這裡,隻身前往另外的城市,重新開始生活。
他在信的最後說:我的父親曾告訴我,如果利用特殊能力做壞事,我就會變成怪物。而令我沒有想到的是你對待怪物一樣的我,仍舊充滿愛心。
你說過你要保護我,你做到了。
霖霧,對不起,謝謝你。後會有期。
霖霧吸吸鼻子,哽咽着說:“笨蛋!”
而在霖霧沒有察覺之時。窗外的樹枝緩緩伸向她,像受到誰的支配一般,輕輕地、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們就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吧。”霖霧被這聲音嚇了一跳,擡頭便看到正向她走來的越陽。
越陽衝着霖霧張開手掌,一隻精緻的紙折幸運星躺在他寬厚的掌心。
他說:“從現在開始,我們一起製造快樂。”
(ps:和我,一起製造快樂。)